仅仅几下,白色的绣帕就被血污染成斑驳的色彩,徐善然擦拭对方的面孔的举动微微一停,不过这样一点细小的动作,就被直直注视着她的邵劲感觉到。（..）</p>
跟着徐善然便感觉到近在咫尺的人忽然激动起来,似乎想像刚才一样飞快转身离开！</p>
但这一次，徐善然的动作比邵劲更快，几乎在对方目光开始波动,肩膀稍一动弹的时候，徐善然就飞快地抬起左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跟着，她再丢开原本拿在手里的帕子，直接扬起衣袖去擦拭对方的面孔。</p>
宽长的袖子覆盖了另一个人的面孔，徐善然并不能知道此刻自己的衣袖之下，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p>
但她能够感觉到，被她抓着的手腕上一直紧绷的肌肉似乎微微放松了，蹲在地上的人也不再因为看见她而直直挺着背脊似乎随时都要离开，而是稍微垂了垂脑袋，迎着她扬起的衣袖，将自己的脸埋入其中。</p>
徐善然很快做完了自己的动作。</p>
她收回手，目光和邵劲的眼神对上，这一回，对方的面孔上已经不再被如面具一般的血色所覆盖，而恢复成它原有的模样。</p>
但正因如此，其主人闪躲着她，闪躲着一切的眼神反而更清晰明显了。</p>
她微微静默一下，牵着邵劲的手站起来，又牵着对方向外走去。</p>
那些扫落一地的木块碎片，被扯烂散落各处的帐幔碎片，还有沾染上整个房间的血迹，她都带着邵劲一一绕过。</p>
被牵着的人一开始仿佛已经不会走路了，要徐善然用力地拉着才走上一步两步。但在这一步两步之后，他仿佛又有些自然了，开始自己试着迈着步前进，很快就自里头的套间走出来……但也仅仅这样了。</p>
在走出内屋套间，在邵劲再一次看见自己舅舅坐在那里的身影的那一刻，徐善然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仿佛野兽一般的呜呃声，又觉得自己抓住人的手一空，再转回头时，背后已经没有了对方的踪迹。</p>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再次向里走了几步。</p>
这间屋子就这么大，她很轻易地再找到了邵劲。</p>
邵劲还是呆在她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个角落，只是这一回，对方甚至比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要激动。</p>
他用拳头砸墙壁，揪着自己的头发，激动得走来走去却一步也没有超出那个小小的角落。</p>
而在这样的过程中，不管他的脸上变换了什么样的表情，不管他的动作到底有多激烈，他始终一声不出。</p>
这间屋子，始终寂静若死。</p>
徐善然很快就轻轻呼出了一口气。</p>
她没有立刻走上前去找邵劲，而是返身向外间的那几个死人走过去。</p>
当她弯下腰，用力将这几个死人一一向外拖走，却接连好几次差点趔趄地跌倒的时候，她也不免有点遗憾，遗憾这一辈子自己为什么始终没有动过习武的念头，明明她的表哥和邵劲练了武之后就见天的在她面前炫耀着……如果有的话，至少现在，就不用费这样大的功夫了吧？</p>
同一间屋子里头，邵劲不是没有听见外头的响动。</p>
可是此刻他已经陷入一种完全无法自拔的状态之中。</p>
他不能思考，脑海里乱哄哄的一刻也静不下来；他的心脏急速跳动着，这样的急速已经突破了正常心跳应有的速度，所以太多的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奔流起来，他经脉，骨骼，乃至肌肉，都完全不能适应这样的冲击。</p>
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一处不在颤抖。</p>
他做着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动作，他完全停不下来，他期待有人能阻止他，又惶恐看见任何人；他既想在这个黑暗的角落呆上一辈子，又恐惧于在这个空寂的地方呆上一辈子。</p>
明明只是极为短暂的时间，他却像是渡过了数也数不尽的光阴，在只有黑暗的，永无尽头的深渊地底。</p>
这样永夜似的漆黑，他好像永远都挣脱不了了。</p>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到他的脸上。</p>
邵劲全身都剧烈地抖动了一下！</p>
不是因为那突然覆上他眼睛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的鼻端嗅到很浓的腥气，皮肤也同样感觉到熟悉的黏腻。</p>
——这种味道是血腥味，这种黏腻同样是血的触觉。</p>
——覆盖在他眼睛前的手上，肯定沾满了鲜血。</p>
可是，可是……怎么会？</p>
这应该是……善善的手啊？</p>
他茫然了一瞬，就听见徐善然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跟着我向前走。”</p>
这熟悉的嗓音平和而宁静，其中所代表的含义仿佛清泉一样浇在邵劲的心头。</p>
但……</p>
走？</p>
走去哪里呢？</p>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应该做什么了。</p>
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了，无法行动了。</p>
还是徐善然。</p>
用手遮着他眼睛的人并不等待他的回应，而是像之前一样牵着他向前走。</p>
他们再一次绕过那些障碍，因为要保证另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完全绕过那些障碍物，徐善然走得并不太容易。</p>
但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问题。</p>
他们很快再次回到了邵劲刚才跑掉的地方。</p>
这个时候，徐善然停下脚步，她能感觉到身旁的人因为预感到什么而一瞬间紧绷起来的身体，但正因为如此，她反而越加快速地松手开——</p>
黑暗褪去，眼前再次出现事物的模样，邵劲却下意识的要闭起眼睛，直到他在飞快闭起的过程中突地觉得有些不对，又听见旁边人的说话声：“——什么也没有。”</p>
邵劲有点僵硬，而又迟疑地转头看着身旁的少女，就见那张面孔似乎永远从容，又有着十分的温柔。他还听见对方再说：“不用再害怕了，这里什么也没有。”</p>
他听见了这句话，却没办法太深入的思考，只能看着有些浮现在表面的东西。</p>
最先最显眼的当然是徐善然的面孔，但抛开这些，他还看见了对方微乱的鬓发，眼角略略的红痕，面颊上点点的红珠，以及满身满手的黏稠暗色——</p>
他盯着这一副情景看了很久，久到他终于能够确定这些都不是他臆想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在他眼前的，像是从茫然无措的大梦中忽然清醒过来，他发出低低的、困难的声音，极其缓慢地问：“你……”怎么了？“人……”都去哪里了？</p>
徐善然大约能明白邵劲想说什么，她回应得同样认真与缓慢，她小心的将话语和神态间的所有锋利都收起来，她耐心极了。</p>
她这样对待着现在的邵劲，就好像当初，当她困苦难受，日日煎熬，举目四顾而无一可依的时候，终于也有一个人，能像她现在对待邵劲一样，倾听她，帮助她，安慰她，耐心的牵着她陪着她，直到她终于能够从这一片至为可怕的黑暗之中走出去。</p>
“我没事。”</p>
“那些人被我拖出去了。”</p>
“我没有把你舅舅的身体和他们放置在一起。”</p>
“我另外安排了一个地方，等今天事情做完，你可以将其好好收殓发丧。”</p>
邵劲陷入了长久的沉寂。</p>
也许是因为徐善然口中的‘舅舅’。</p>
徐善然陪着等了许久，而后她轻轻问：“难受吗？”</p>
难受吗？</p>
——怎么可能不难受，怎么可能不痛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