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懂得。</p>
偌大世界，唯有他莫怀远一人，没有来路，也去路不明。</p>
他一个人开着车从军区医院横冲直撞地开出来的时候，就失去方向了，这些年随着年轻的活力不在，体质体能，包括精神头都再不如在部队的那些年，躯体老了，心也是死的，回望来路，是一片可笑可耻的荒诞珐。</p>
仇恨，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在心底死死埋着，堂哥的话证明了他的猜想，他已无需再去向大伯和大伯母求证什么，再去面对那样的亲人，面对大伯，莫豫北看到他大概也只会觉得，人死后就对世界撒手了，留下的孩子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以至于活到现在就像个笑话一样祧。</p>
徒增伤感。</p>
“别跟大伯说我来过，就算说了，也不要提起我跟你说的那件事。”</p>
莫怀远摸摸孩子的头，哑声淡淡乞求。</p>
莫奈闻言脸色微变。</p>
胸腔在微微震动，他禁不住，挤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走过去，拽起他来，直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半路撞到我的，不在预期之中，现在你证实这些事是真的了，有凭有据的了，却不来投靠和依赖我们？你自己打算怎么做？一辈子，瞒着所有人，独吞苦果吗？”</p>
“否则还能怎么做呢？”</p>
莫怀远丝毫没有反驳，只冷沉着嗓音说道，抬起的眼眸里是斑驳的血丝，镇定地凝视着他。</p>
“法律上的追诉期都过了，那个人的位置高高在上，撼动不了半分，我要为了发生在二十六年前的事，拿剩下的残生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么？拼不了，就算拼赢了，我父母也活不过来，我的那些年，也不可能重走一遍了……”</p>
“堂哥……”他狭长的眼眸垂下，低哑叫了一声。</p>
“这件事就我一个人知道就好，至于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比什么都重要。你看，你合家团圆，有妻有子，还要掺合这些做什么？不必。”</p>
他不是有多伟大，而是这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想再让任何人因这件事，徒增烦恼。</p>
那些事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了。</p>
他淡然退开一步，整理了一下有些脏的袖口，上面融化的雪花泥印也有些干了。</p>
“趁着现在雪停，我去加个油就走，你们的年货还没有准备好我看到了。快些准备吧。”大手抚在孩子头上，将自己一边的肩章卸下来，给他玩了。</p>
此刻已是大年二十八，喜庆将近了。</p>
莫奈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怎么心里很沉痛憋闷，走过来，扯了他的胳膊，道：“我建筑公司那边缺人手，尤其缺得力的，你不是说你在麦城那边工作也快结束了吗？没地方去的话，年后过来帮我。”</p>
“……嗯。”</p>
关于这件事，莫怀远还是仔细考虑过的。</p>
他不会因为高傲而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军队自己是再回不去，不是因为那挂着的军衔不再管用，而是像他这样没有信仰的人，哪怕进去怕是也没有毅力了。</p>
而官场……</p>
官场。太脏。他从政这许多年也不完全是自己的心愿，再者，安湛予能插手触碰到的地方，他此生，都不愿意再沾染。</p>
他此刻能感受到自己微弱跳动的心跳，血液的热度和流速，证明他还勉强活着。活着，就还要做一些事让自己再继续活下去，好好感受一下，独自苟且活着的感觉。</p>
……</p>
莫家一直到天彻底黑透的时候，外面来了一个人。</p>
莫奈习惯了住这种平房小院子，偏远但宁静，民风更淳朴，距离闹市稍远了一些但有需要的时候开车去就行了，一般很少有人能找到他这里来。</p>
这里家家户户养狗，夜里稍有动静，连绵的狗叫声都传出去好远好远。</p>
大雪纷纷扬扬。</p>
都快糊满窗户。</p>
“妈妈，外面有人，在偷车。”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叫出声来，指着窗外。</p>
林若吓了一跳。</p>
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急匆匆跑到窗边，果然看到一个人，裹着厚重的大围巾，擦开莫奈车上的雪花在往里面看着什么，个子瘦瘦小小的，像个女人</p>
tang。</p>
“阿奈，你快看！”</p>
莫奈也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安抚好妻子孩子，自己裹了件大衣出去了。</p>
外面风雪很大，一股寒气瞬间裹住了自己。</p>
那个纤小细长的小女人，扒着他车上的雪往里看着，脸色冻得煞白，露指手套上露出的五指，红透了像萝卜一样。</p>
“你干嘛呢？”莫奈不客气地出声，“找谁？做什么的？”</p>
安然看了一眼他家里地面上平坦的雪，没有车辆的碾轧痕迹，冻僵的小手将手机揣进口袋，掏出一张纸来摊平给这家的主人看。</p>
“你见过这个车牌号吗？京都开过来的，京v，中央直属部队的挂牌，很特别的，你见过吗？”</p>
“你们这里……”安然鼻子冻得通红，眼睛里的水汽腾起来几秒就变得冰冷，看了看四周，“家家户户都养狗，都是大狗，我有点怕，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来找这辆车和车的主人而已，你别放狗咬我……”</p>
莫奈一愣，有些呆滞的表情凝视着她张开纸上的那个车牌号。</p>
“……你找这个车做什么？”他嗓音微微艰涩。</p>
安然摇头。</p>
“没有见过就算了，我时间很紧，在每家每户地找，还是谢谢你，再见。”</p>
她把纸条塞进兜里，就要走。</p>
“哎，你等等，”莫奈叫住她，借着几分灯光看出她的脸有些熟悉了，“你这样每家每户闯进去肯定被狗咬，你告诉我你找这辆车做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开到这儿来的？”</p>
安然却早已没空跟他扯那个。</p>
她很急。</p>
纤长的腿早已经跨出了他家大门，正拿出手机打电话。</p>
“你提供的地址不对……这一带就只有这几排房子，我顺着路口的摄像头看的，就是拐进这里来了，可找到最后一户都没有，你给的不对，赶紧找！”</p>
她跺着脚，满目腾起滚烫的泪水，大口喘息，胸口起伏不定的，情绪很是激动的样子。</p>
莫奈跟了出来，定定看着她。</p>
他也在记忆当中搜寻着跟莫怀远可能有关的，这个年岁，这幅样子的女人，她穿着大大的军绿色休闲款棉衣，腿很细，头发微长微卷地散落在肩上背上，眼睛不知是哭肿了还是怎么，瞪圆起来像迷途的小鹿，眼泪随着眼睛一眨，啪嗒一颗浓重地就往下掉。</p>
挂了电话，她沉默不语。</p>
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任由漫天的雪花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她望着远处，神情迷离悠远，抓着手机，还在等。</p>
手机突然响了两下，她一看，快没电了。</p>
安然呆呆地看了手机两下，抬头看着这个一直注视着他的男人，嗓音嘶哑：“借我个插头充一下电好吗？一点点就够了。”</p>
这个男人，身高体型，和眉眼之间，仿佛和莫怀远有些像。</p>
她现在只是看到个跟他有一点点像的人，就有些受不了，盯着他仔细看，眼眶一点点潮热起来。</p>
莫奈侧过脸，想了想，点点头。</p>
……</p>
林若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丈夫竟带着那“女偷车贼”进来了，还找地方给她充电。</p>
那小女人眼神茫然且不留心眼的样子，全身透着一种流浪的意味。</p>
莫奈一边给她找合适的插头，一边问：“你找谁呢？家里什么人丢了？这么着急？”</p>
小女人蹲在那儿，等着电一点点充上，沉默不语。</p>
莫奈不甘心，甚至是有点不礼貌地又问了一次。</p>
这一次，她的眼泪直接下来了，“啪啦”几颗重重地掉在他家地板上，依旧不说话。林若扯了他的衣服揪过他来说话，一脸的责备和质问。</p>
安然是车就快到高速收费站的时候，遭遇道路查封被迫停下的。</p>
那时都已经是下午过了吃饭时间了。</p>
安然在京都横冲直撞了一整圈都找不到人，这才找了朋友帮她查道路局那边的监控录像，秦弋反复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不回答，只求着他说，求你快找。</p>
秦弋愕然。</p>
安女王一般不求人，求个人就让人拒绝不了，他刚调侃了一句“怎么不去找你的怀远哥哥帮忙”，就顿时反应过来了，她给的这个车牌号，不就是莫怀远的么！</p>
这时隐约想起年前麦城的那些事了，秦弋又多看了她一眼，认真问：“你俩怎么了？”</p>
安然什么都不愿意多说，只说一句：“让我找到他，我什么都愿意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