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已经没有张德茂这个人了，小僧度厄。”没有嘴唇的和尚说话有些跑音。</p>
李熙苦笑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去，他不忍看到张孝先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答应崔雍救治他。彰德殿前那场大火彻底毁了张孝先，他的容颜，他的身份，他的野心和报复，都随着那场大火而灰飞烟灭。</p>
眼前这个人从肉身到心灵都不再是李熙所熟悉的那个人了。</p>
张孝先没有死，这个秘密普天之下只有他和崔雍知道，崔雍留张孝先半条命，是否真如他们说的因为惜才而不忍心杀害，李熙一直持怀疑态度。他推测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崔雍对那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并无必胜的把握，他实际上是在做两手准备，如果宫变成功，就让张孝先消失，否则就让他自己消失。</p>
彰德殿前、龙炎池畔的看台是由崔雍主持搭建，看台下挖有密室。火起之时，崔雍留在看台上的亲信引张孝先进入密室，而用张孝先的随身物件伪造了张孝先葬身火场的假象。</p>
事情计划的很周密，差误出在张孝先身上。得知自己被崔雍算计后，张孝先霎时间失去了理智，执意要带赵上都一起逃生。崔雍的亲信劝他不住，只好使用强力将他转移出已经被火舌吞没的看台。浓烟熏的人睁不眼，无法呼吸。张孝先宁死不配合，抱着木柱不肯走。</p>
他的命后来是保住了，却被严重烧伤，崔雍想尽办法也只能延缓他的生命，宫变成功，崔雍继续留在大圣国的权力核心，在他判定张孝先必死无疑，又绝无半点利用价值后，才将张孝先交给李熙。让这两个表面是生死冤家，实则惺惺相惜的人见上最后一面。</p>
崔雍想让李熙知道他背弃张孝先是迫不得已，即便如此，他还是尽自己所能保全他，他崔雍是个有胆识有能力的合作伙伴，一个完全值得信赖的朋友。</p>
目的达到后，崔雍对奄奄一息的张孝先撒手不管。</p>
那时候，李熙刚刚从天圣宫里为赵上都守灵回来，面对被严重烧伤后因救治不及时而命悬一线的张孝先束手无策。无奈他只能狠下心来，死马当活马医，让叶兰cāo刀，将张孝先烧伤部位的腐肉削去，再敷以金创药。</p>
叶兰刀法jing妙，医术更加高明，得到李熙默许后，她也就放开了手脚，一口气从张孝先身上削下来几斤腐肉，用去的金创药论斤算。</p>
奇迹就此发生，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张孝先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p>
为小师妹营建的道观成了度厄和尚修行的禅院，张孝先深居简出不肯见人，知道他存在的人连李熙在内不过十个，而知道他身份的则只有李熙和崔雍。连救他xing命的叶兰也不知道她救的那个被火烧烂的人是谁。</p>
“你这趟长安之行凶险万端啊。”</p>
李熙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苦笑着讥讽道：“你知道我要去长安？张德茂果然是料事如神，我都忍不住相信崔雍的话了。”</p>
“意料之中的事。”</p>
张孝先抬起脸，他的左眼被浓烟熏瞎，右眼的视力也很差。“老天爷收去了我的一双眼，却让我的心看事情更明白。会有很多人阻止你跟天子见面的。”</p>
“这个我倒是不在乎。”</p>
“你在乎的是天子收拾了河朔之后？”</p>
“我怕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p>
“你不会像我，只要你肯舍得。”</p>
“哼，舍得。他只会要我舍，却不会让我得。天子无情，圣人无义。”</p>
李熙站起身来，腿像灌了铅，站在那直打晃，“你多保重。”</p>
“一路顺风。”</p>
……</p>
“用的着吗？”李熙开列了长长的一份礼单交给崔雍，崔雍一目扫过，眉头紧蹙。</p>
“圣人也是人，礼多人不怪。权当给你我买条后路。”</p>
崔雍没再说什么，取朱笔模仿赵晟的笔迹批了字，拿去找大盈库使准备。</p>
议和的主意本来就是长安方面授意的，为的是让某些人闭嘴。李熙以为这趟长安之行虽然未必十分顺利，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麻烦，至少在旅途上不会有。</p>
有内寻访司在暗中保护又能出什么大事呢？</p>
事实证明，张孝先看人看事都比他要深刻的多，李熙的这趟长安之行并不顺利，尤其在去长安的路上。离开扬州不久，他就遇到了一波刺客，地点在寿州城安丰县境内，一群不明来路的杀手趁夜sè摸入驿站，杀了三个驿卒和两个护卫。天太黑，难辨来敌虚实，李熙令侍卫坚守不出。肉搏难分胜负，双方就开始摸黑shè箭。羽箭一直shè入李熙寝室。</p>
拂晓时分刺客退去，除了驿站墙上密密匝匝没有标记的羽箭，刺客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p>
这场行刺有惊无险，毕竟寿州是大吴国的西北门户，兵家必争之地，军事要塞，想在这搞事没那么容易。</p>
寿州向西进入蔡州，其境内驻守有保宁军，一路畅通，不仅安全有保障，连路上的食宿都有人提前安排好。李熙派人打探驻军的番号，对方却拿定了做好事不留名的主意，甘做无名英雄。</p>
第二次大麻烦发生在唐州境内。一个燥热的午后，使团正在一片小松林里小憩，突然一百名骑兵出现在松林前的旷野上。使团护卫分作两拨，八十名骑士上马迎敌，其余的人护着辎重守在小松林里不动。</p>
护卫使团的八十名骑士都来自左万胜军，由南下流浪的河朔武士组成，弓马娴熟，久经战阵，战斗力不可谓不强。虽猝然遇袭，阵脚却丝毫不乱，上马迎敌，去势如虎。来敌衣sè杂乱，装备五花八门，座下马也良莠不齐，怎么看都是山贼马匪的路数。八十对一百，即便不能全歼来敌，逐而走之还是大有可能的。</p>
包括李熙在内，对此都充满了信心，但诡异的是一个照面下来，八十骑竟折损了大半！而对方仅损伤一点皮毛！</p>
更令人惊奇的是对方并没有趁势攻击松林里的辎重队，甚至没有乘胜追击残存护卫骑兵。而是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由午一直守候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松林路蚊虫多如牛毛，天气异常闷热。李熙脸上的汗水簌簌滚落，衣衫汗透，贴在身上粘乎乎的，难受之极。</p>
身陷这样的窘境，他的心里倒不甚慌乱。对方只有百余骑，使团护卫还有两百人，在旷野上敌不过对方的快马利箭，但他们也不敢轻易进入小松林，白天不敢，晚上更不敢。来了也不怕，马在松林里摆布不开，下了马的骑士未必是自己的对手。</p>
李熙望了眼被汗水浸透的叶兰，信心更足。</p>
使团被围困在小松林里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午后，唐州刺史率兵赶来接应，使团才逃出生天。</p>
唐州属山南东道节度使辖内，联想到刘蔼与青州刘氏的特殊血缘关系，李熙决定加快速度向西。使团马不停蹄，ri夜兼程。直到进入金州境内，李熙才稍稍松了口气。金商都防御使是常怀德，金商是长安的东南门户，在这至少大股的骑兵是不会出现了。</p>
至于那些偷偷摸摸的刺客，李熙是从来不在乎的，叶兰就是杀手，还是一个顶级杀手，身边有个贼祖宗，还怕小贼光顾吗？</p>
常怀德调派了亲信将领率军暗中护卫李熙过境，他本人则避而不见，李熙很能体谅他的这份不易，在金商境内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但许多事并非刻意小心就能避免，霉运若来真是挡也挡不住。</p>
眼看即将离开商州进入京兆府，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京兆府是大唐的腹心，天子脚下，即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在京兆府内加害外国使团。大吴国已经占据了江南四十五个州，大唐无力讨平，除了承认，还能怎样？何况眼下，大唐国是有求于大吴国，他们还不得客客气气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