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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无归路(三 )(1 / 2)

 留哥猛地惊醒过来,掀开被子坐起,脸上滴着汗水。

刚才,他又梦到了二十几年前做过的那个梦:若石在逃跑,逃跑,在地面的树林中飞奔,突然静石出现了,雪亮的长剑……然后,留哥看到了一个婴儿……

“那个孩子……宁哥儿……”留哥坐在床沿上喃喃自语,“我为什么会梦见那个孩子?”口中说对方是“孩子”,可留哥知道这个婴儿和自己相仿大小,如果他还活着,长大成人,不知道自己应该称他为堂兄还是堂弟?“可是他已经死了,不到两个月大的时候就死了,大伯虽然用他自己的性命作交换,终究也没能使这个孩子活下来。”而且他是死在自己母亲怀中的,那么自己是否自己也和他一同吸吮母亲的乳汁,一同躺在同一张小床上过?

“可怜的大伯,可怜的宁哥儿……”留哥的泪水滑落下来,“可怜无伤母亲……可怜的一家三口……”

虽然一整夜没有睡好,眼睛也哭得红红的(他眼睛反正本来就是红的,再红一点也看不出来),留哥还是按时来到了胡理生面前。

胡理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虽然对他的样子有几分奇怪,但是什么也没说,淡淡地吩咐:“我们开始吧。”

“是。”留哥答应着,目光却在洞中乱扫。这几天胡理生显然并没有住在这里,洞中那几件简单的器具,连任商天天烹茶的用具和他打坐的石榻都已经蒙上了微微的一层灰尘,明知道任商不会这么快回来,留哥还是暗暗期待着可以早点看到他。十余年来天天相见,接受他的淳淳教导,留哥不知不觉中对任商产生的依赖甚至早已超过了他自己感觉中的。昨天知道了大伯的事后,他有一肚子话想找个对象倾吐,那是不能对父母说,不能对朋友说,更不敢在族人面前说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倾诉对象,就是任商这个对他而言即象老师、长辈,又象朋友的人类了。

“留哥!”胡理生的声音十分严厉起来,招回了留哥飞到九重天外的魂。

“胡先生,对,对不起!”留哥马上站的笔直,大声认错。

“你心神不定,如何学得下去。”胡理生挥挥手,“明天再来吧。”

“不,胡先生,我今天一定要学!”留哥大声说,“请您教我吧!我学得会!”

“学得会?好大的口气,任老弟口口声声说你聪明,我到要看看你聪明到什么程度。”

胡理生领着留哥来到洞外,开始向他解说九尾狐们的幻术的基础道理。

九尾狐的幻术和其他法术中的幻术差别极大,从调节内息以使用时的运气都与留哥之前学过的大相径庭。留哥边听边记,整整一个上午下来唯一的感觉粮油是头昏脑胀,原本的一肚子自信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烹了茶煮了饭,先侍奉胡理生吃喝完毕,留哥才自己捧着碗坐在洞外的树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因为只有五天时间,留哥早就和家里说好了这五天不回去,住在地面上认真练习。虽然静石和庚娘都不太同意,可是族人们都纷纷支持,也只好放他来了。

“如果五天之后没学会,可是没脸回去了呢……”留哥苦着脸想。

山洞中盘膝而坐的胡理生一直看着他,暗暗点了点头。这一上午与其说他在教导留哥,不如说是在故意刁难他。他都给留哥的,全是幻术中最深奥的东西,而不是按照由简而易,由浅入深的顺序在教导,他很想看到留哥为难退缩的,没想到留哥咬着牙,死记硬背,居然把他教的东西全学了过去。虽然不知道他可以领会多少,可是这个孩子或许是真的可以学会幻术……只是如此聪明,恐怕会遭造物之忌啊。

坐在树下的留哥有点颓丧,坐在树下扯草叶子,一只蚱蜢跳到他手指上坐了半天,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又踩着他的膝盖跳走了。

“呼……”他长出一口气,躺在了地上。抬头就看见湛蓝天的天空、飘动的白云还是使他不习惯,看了一阵子就感到头晕,闭上了眼。他脑子中只盘旋着“万一学不会怎么办?”这一句话。

“你要放弃了吗?”胡理生的声音冷冷地从头上传来。

留哥睁开眼,胡理生正俯视着他。

“刚刚学了半天,你就要放弃了吗?”

“谁说的!”留哥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我只是在闭目养神。”

“年纪轻轻,闭什么目,养什么神,起来再练。”

“是!”留哥鼓足了劲答应。外公费了许多的心思才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机会,怎么可以半路打退堂鼓,怎么可以让这个九尾狐老头平白瞧不起。“练!”留哥咬咬牙,“我就不服这口气!九尾狐难道就比地狼聪明很多不成!”

夕阳半没,残霞如血,群鸟投林,册林脚下可以望见的一个小村庄中飘出了缕缕炊烟。留哥坐在一棵树上,看着大地之上这修忽的变化发呆。跟一般人想像中大地的沉寂不变的不同,大地也在发生着变化,轻微地,缓缓地蠕动,也许要几十年几百年才可以看到一点明显的痕迹,而大地这上的变化却快捷到了每一秒都不同。留哥第一次呆在地面上这么久,也是第一次看到落日,看到从白昼到黑夜之间的变化。

不知为什么,当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大地一下子陷入了黑夜时,留哥档由打了个寒颤,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来——大地这寂的黑夜明明比地下的任何时候都还要明亮,他也经常在夜晚到地面上来,但是在日落夜降的一瞬间,他的心象被什么抓住了一样,一下子收紧了,从树上跃下来,连跑带跳地冲进了山洞中。

光线一点点从每一样物体上褪了下去,世界很快地就完全陷入了黑暗。

“呼……”留哥松了口气。

黑暗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反而时那变化速度很快的光让他不安。看了一圈洞中的一切,他拽拽石床上的草席,“唉,睡吧……”

石床又冷又硬,草席也一直在扎皮肤,洞外风声、野兽吼叫声、惊鸟飞蹄声……

“啊……这怎么叫人睡觉!”留哥捂着耳朵跳了起来。

对于习惯了睡在温暖安静的地下的留哥而言,这是就象睡在一个装满吵闹声的笼子里,怎么可能合得上眼。

皱着眉头嘟着嘴坐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扭钻进了地下,只把头露在地面上,套着一个空坛子来睡觉。

果然不仅暖和多了,耳边也不那么吵了,而且这也算实践了自己说过的事在地面上过夜的话——头还留在地面上吗。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用功苦学了一整天又翻天覆地了半个晚上了的留哥终于进了梦乡。

时近午夜,仿佛有脚步声轻轻进入了洞口。

留哥半睡半醒之间,一时竟睁不开眼去看看,只是在睡梦中似乎听见了胡理生惊讶的声音:“你怎么又回来了?”

“谁回来了?”留哥迷迷糊糊地想。

“这次是你们运气好,万一下一次……”胡理生的声音十分严厉,好象在训斥什么人。

“呜呜呜~~”留哥在梦中呻吟着,“胡先生,我知错了~~~~”——虽然作梦期间不能肯定自己错在了哪里,但是先认了错再说吧。

“真的为他好,就离他远一些!我会遵照诺言一生一世看顾他的……”

“……”

“你不是要去人间界生活吗?早些去吧……”

“谁?谁要去人间界?疯了吧?”留哥在梦中吐舌头。

“唉……”良久之后,另一个人发出了一声长叹。

“外公!外公回来了!”留哥一下子醒了过来,他一把把扣在头上的坛子掀掉,从大地中跳了出来。

“没人……”

洞中空空荡荡,洞外风声依旧,丝毫也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外公,您回来了吗?外公……胡先生……是你们吗?我刚才在坛子底下呀……外公……”留哥跑到洞外大呼小叫了一阵子,除了林涛之外什么也没回应他。“难道我听错了?”他抓抓头,“明明听见胡先生说话和外公的声音……难道……第一天在地面上睡觉就做怪梦了……我说吗,外公那么豁达的人怎么会叹气……”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甩甩手回去睡觉了。

地狼少年走回了洞中,树林中的一棵树下显出两名老者来,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天上浮云流动,其中一片遮住了月华,天地一暗之际,两名老者杲然无踪了……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一天天过去,留哥越发卖力地学着,而胡理生的态度也变得和蔼认真了许多。当教导者不再有意刁难了之后,留哥凭着自己的头脑和悟性,快速地把学到的知识吸收了过去。

“先生……”

当胡理生教完了一天的课程,准备象往常一样离去时,留哥叫住了他。胡理生一向不苟言笑,冷淡地问:“怎么?”

“先生,”留哥鼓足了勇气问:“您知不知道我外公什么时候回来?”

“问这个干什么?”

“没,没什么,我前天梦见我外公了,所以随便问问。”留哥是打心眼里害怕胡理生,慌忙低下了头。

“不知道,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的。”胡理生冷冷甩下一句,转身走了。

“……白问了……”留哥向胡理生消失的方向又吐吐舌头又撇嘴,“还说是外公的朋友呢,连外公一半的和气都没有。”他坐在草地上数石子,百般无聊啊……“外公怎么不快回来呢,我还想学会了幻术向他炫耀来着……”

树丛中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留哥以为是什么野兽来了,跳起来准备着。

“哞……”随着一声长鸣,一只头生利角,日如巨铃,身材巨大的动物走了出来。

“牛!”留哥兴奋地指着对方叫:“我认识你,你是一只牛!”

“牛怎么了?”牛的方向传来奇怪的问话声。

“会说话的牛!牛妖!”留哥更正自己的答案。

“谁是妖怪?你才是妖怪呢!”那个声音变得很气愤,接着从牛后面的树丛中钻出了一个小孩子来。他皮肤黑黝黝的,头上戴个笠,手中拿着条鞭子。

“一只人!”留哥继续叫。

“你才论只呢!”小孩子看到留哥是个妖怪,一时没敢走过来,扯着脖子叫。

“那就一个人吧。”留哥纠正口说。好奇地问,“人,你在做什么啊?这个头是你抓的猎物吗?分给我吃一点,我送山鸡给你好不好?”他边说边舔舔嘴唇——地面上有一大好处,就是食物的种类比地下丰富千倍,真想尝尝现宰的牛肉什么滋味。

“休想吃我们家的牛!”孩子大吼一声,亮开鞭子,“别过来,不然我教训你!”在青丘之国,人类和妖怪们混居惯了,彼此并不畏惧,这个孩子也不十分害怕留哥,准备和这只想吃他的牛的妖怪大战三百回合。

“人真小气。”留哥撇撇嘴,坐在树下煮鸡烹茶烤野兔,还是不甘心地又瞄了那牛几眼。

那个孩子牵着牛在树林中转了几圈,虽然不知何去何从,又听到远处几声虎啸,打个哆嗦,腿脚不听使唤地靠向了留哥那边,“喂,妖怪大哥,你知不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

“不知道,我没下过山,”留哥老实地回答,“你为什么不飞下去?”

“飞?”

留哥做个拍翅膀的动作来示范。

“我又不是妖怪怎么会飞?”孩子抓抓头,“我们人可不会飞。”

“谁说的,我外公就会飞。”

“你外公是妖怪!”

“他是人。”

“骗人,你明明是妖怪。”孩子看着留哥的爪子,尾巴和红眼睛说,“我知道你是个地狗!”

“我叫地狼!谁是地狗!”

“你的耳朵和尾巴明明和我的汪汪长的一样!”

“汪汪是什么东西?”

“狗!”

虽然对地面上的物种了解不多,可是留哥儿依旧知道“狗”是种用来骂人的动物,什么什“狗腿子”、“狗皮膏药”、“狗娘养的”等等,狼是多么孤傲、聪明、团结的种族啊,竟敢把狼和狗混为一谈!(他肯定是那即没见过狼也没见过狗的~~~~)这个人竟然敢骂我是狗?对骂还他,人,人,人象什么,“你是个无伤!长得也象无伤!”留哥用最“恶毒”的形容词回击。

“无伤……也是一种妖怪吧?我见过,长得很漂亮也很厉害,我要是能象他们一样就好了。”人类孩子充满了对妖怪力量的憧憬。

“你想象无伤!”留哥吞了吞口水,“无伤是最无耻、恶劣、残忍、卑鄙……(省略5000字)的妖怪,你象他们干什么?”

“谁说的?”孩子白了他一眼,“我见过的无伤明明很和气,还帮周大娘治伤,作生意时也很公道,我们村里的人都很喜欢他们呢!”

“你们跟无伤交易!会被骗、被偷,被抢的!”留哥为他们的善良无知担心。

“我才不相信你呢!”孩子看着留哥,“人家无伤一向对我们很好,你却想吃我的牛!”

“我又没吃。”留哥抓起烤兔塞在他手里,“来,给你吃,我也对你很好吧?以后别相信无伤了。“

孩子大大方方的吃了留哥的烤兔子、煮鸡汤,喝了他的茶之后才抹着嘴说:“我还是相信无伤,你又不会带我下山去。“

“骗吃骗喝!”留哥睁大了眼,人类真狡猾,幸亏外公不这样。不过说起来……他想起什么用力吸着鼻子,忽然指着孩子跳起来:“你不是人类!你的气味和外公根本不一样!”他用力扯对方的耳朵和嘴巴来检查,“快说,是什么变的!”

“你干什么!”孩子叫着痛打开他的手。

“你不是人!”留哥盯着他。

“你才不是人呢!”孩子直觉地把这句话当做了骂人。

“我当然不是!”留哥给他看自己的爪子,“可是你是什么?快说。”

“我是人!”

“不是!”

“哪里不是!”

“味道!”

“噌”地一声,孩子冲出了数丈,躲在了牛后面,“你想干什么?有什么居心!我告诉你,你吃了我的话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谁要吃你!我是说闻起来的味道——和我外公差好多!你根本不是人!”

“你外公才不是人!他和你一样是地狗!”

“我外公是人!”

“不是!他一定和你长得一样。”

“才不!他是人!”

“……”

留哥和人类孩子做着毫无结论的争吵时,山坡上出现了点点的火光,也出现了人们呼叫的声音:“小牛,小牛……”

“牛儿啊……你在哪儿?”

“牛儿……”

“在叫你。”留哥推推若无其事的牛。

“是在叫我!”人类孩子气呼呼地跺脚,“我才叫小牛,它叫大黄!”

留哥不解地抓抓头。

“爹,娘!五叔、六婶、七哥……我在这里!”

留哥一挥手用了一个法术,使小牛的声音随风送了出去,直达那些举着火把的人耳边。

“小牛……我的儿啊……”

一大群人来到这里,把小牛和大黄围住,其中几个女人甚至哭叫了起来,小牛在人们的簇拥中指手划脚地讲着自己追赶惊牛跑进山林,怎么迷路,怎么遇上地狗的事,“他还给我吃了兔子和鸡,可是却说自己不是狗!”他这么向大家介绍留哥。

“这位地狼先生,多谢你照顾我们村的孩子了。”一个看来象首领的男人走过来向留哥行礼。

留哥慌忙还礼——被称为“先生”可是平生第一次啊——他第一次和这么多人类打交道,很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毕竟对方是外公的同类吗,“您太客气了,大家都是这块土地的子民,互助是应该的。”留哥极有礼貌地向对方还了一礼。

众人纷纷上前,对留哥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其中一个男人类还非要把留哥请到村子里去款待,留哥拒绝了之后,他又非要把叫大黄的牛送给留哥。留哥虽然刚刚还对这头牛垂涎三尺,可现在也不好意思要了,再三推却之后,人类们才牵着那头牛告辞而去。

“对了,”留哥又想起一件事,大声叫住了人类们,“你们村子平时跟无伤交易对吗?”

人群中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半晌才有一个人类回答:“是的。”

“我觉得你们都是好人,所以想提醒你们一下,无伤是很可怕、很残忍的妖怪,你们千万不要被他们骗了啊!”留哥好意地提醒。

人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了起来。

“对了,你是地狼族的……”那个象首领一样的男人说,“谢谢您的提醒了,不过,对于我们而言,无伤是很好的朋友和交易伙伴,就如果对于无伤之外的种族而言,地狼也是很好的朋友一样。请恕我们不参与你们两族对彼此的评论吧。”说完对留哥再行一礼,带着族人走远了。

“什么意思啊?”留哥不明白,他又吸着鼻子嗅嗅人类们留下的气味——好奇怪啊,他们的气味怎么会不象人?外公回来问问他吧?也许是特殊品种的人,“一天,两天,三天,”他开始掰手指,“外公怎么还不回来呢?”

留哥屏住呼吸,看着胡理生挥剑向自己站的地方刺来。胡理生这一剑又快又狠,剑下挂着风声,直取留哥胸口——别说留哥不能用“躲”来对付这次进攻,算真的让他躲,他知道凭自己的身手也躲不过这一招——留哥一闭眼,长剑穿胸而过,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当然胡理生看不到这一切,他收起剑,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做到了。”

留哥的形体从无到有,渐渐出现在胡理生面前,脸上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

“依照约定,你在五天之内学会了幻术,我可以再教你一个法术,你想学什么?”胡理生问。

“学……”留哥还没从刚才的惊讶和自己已经学会了幻术的事实中走出来,一时还想不出自己想学什么。

“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我……”留哥咬咬牙,“我不学了,但是做为交换,请您告诉我外公究竟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胡理生完全没有料到留哥会这么说,愣了一下说:“他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你何必为此放弃一次向我学法术的机会。”

留哥一摇头:“就算外公明天就回来我也想知道,我不后悔!而且,而且……我觉得外公他好象不会回来了似的……所以,所以……”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教你法术的诺言依旧有效,想好了就来找我吧。”胡理生冷冷地说完,转身走入了丛林,不见了。

他明明是知道而不告诉我!留哥握起拳头。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关于外公不会再回来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让他本应因为学会了幻术而兴高采烈的心情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月,留哥每天都会溜到地面上去看看,可任商一直没有回来。胡理生允诺他想好要学什么法术之后可以去九尾狐们的住处找他,也没有再来过。山洞中的物品任由灰尘堆积着,不管留哥怎么收拾还中看起来很萧索。

“骗子!外公是骗子!”留哥双手乱拨着地上的草,连根带土的四处乱丢,“明明说是三五天回来,结果三五十天都过去了!大骗子!!”

要是以前注意打听一下外公住在哪里就好了,至少自己可以去找他。

“留哥儿,留哥儿!”沉珠叫着从地下钻出来。他身后紧跟着磊峰,看起来很怪的。

“干嘛……”留哥有气无力地答应。

“你怎么又到地面上来了?”沉珠小心地从一丛植物上跳过来,跑到留哥身边。

“那个是荆棘,不碰它就不咬人……”留哥告诉沉珠不用怕那东西。磊峰却不信邪,执着地向那丛植物伸出手,然后大叫起来:“留哥儿骗人,这东西不会咬人,它扎人!”

留哥得意地笑起来,他就知道一听到咬人的东西,磊峰非去碰碰不可。

沉珠耸耸肩。他对地面上的东西没多大兴趣,虽然作为成年地狼他被允许可以上地面来了,但是除非是跟随商队来和地面种类进行交易,否则他决不愿意到地面上来,被日月的光茫晒,被风吹,被不知是什么的动物、植物惊吓。留哥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那么喜欢到地面面上来。“你天天到这里来干什么啊?不是知道那位天狐的住处吗?去拜见他就是了,为什么在这里傻等?”

“你根本不明白……”留哥把头枕在爪子上叹气。要是去九尾狐族就能找到任商还好了呢,可惜根本不可能啊……

“留哥儿,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和无伤开战的事?”磊峰把那丛荆棘连根拔了出来,才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

“什么?”留哥一下子坐起来,“开战?我没听说啊!”

“我们族西边不是有片矿区吗?那里本来是我们一直在开采的,可是最近那里频频出现无伤,不但偷矿石,还伤了好几个族人!”沉珠握紧了双手,“真是无耻!”

“玉石矿那里啊……”留哥想起来了,“那里不是有地面上的人类在开采吗?”

“人类十几年前就放弃那个矿了,矿脉太深了,他们很难开采。”沉珠白了留哥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对当矿工没兴趣,我要和爹一样,将来做个猎人。”留哥理直气壮地说。

“听长辈和先生们讲将来还希望你成为族里的老师呢,结果你除了武术和法术什么都不管不问,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做了老师。”沉珠惋惜地说。

“子承父业,我要做猎人。”

磊峰立即大声附合:“对对,做猎人多有意思!”

“那就浪费了留哥儿一身高明法术了。”

“什么叫浪费,打猎很浪费吗?下次我打到猎物再也不分给你了!”磊峰嚷嚷起来。

“好了好了,用法术也可以打猎,打猎也可以用法术啊。”留哥慌忙打圆场。沉珠和磊峰一个认为当都是是最好的职业,一个则认为猎人更好,一旦说起这个韪两人便会吵个不停。这时一只野兔跑进了他们的视线,留哥随手施用了一个法术把兔子击毙对他们两个说:“这可是地上的猎物,可以烤着吃。”

“看,还是做猎人的材料吧!”磊峰高兴地叫了起来。

“那还不如做先生教给更多人。”

两个人又在那里斗嘴,直到留哥真的生起火开始烤肉、炖汤,他们才被吸引了过去。

“好吃吧?我们地底下没法这么做东西吃的,喝不喝茶?”

“茶是什么?”

“尝尝吧。”留哥眯着眼为他们倒茶。

几秒钟后,沉珠和磊峰都发出一声怪叫,把口中的饮料喷了出来。“留哥儿,你下毒!”

“哈哈哈哈哈哈……”留哥得意地大笑了起来,但是在沉珠和磊峰杀人的视线下,迅速地转换成了一副无辜的神情,“这是茶啊,地上的种族都喝这个啊。”

沉珠和磊峰却不说话,他们对视一下,一起握着指结向留哥扑了上去。

三个少年吃得饱饱的,沉珠和磊峰看着留哥饭后左一杯右一杯喝着茶,都摇头,看他那副悠哉的样子,沉珠终于忍不住:“留哥儿,你真的能喝下那种东西去?”

“很好喝啊,胡先生送我的,听说是名茶呢!”

“……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沉珠晃晃头,“你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啊?”

“脑浆。”留哥如实回答。

沉珠白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又问:“你说长辈们会不会允许我们去参战?”

“打无伤吗?”

“就是打无伤啊!”磊峰叫,“我问我爹,他怎么也不肯说!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以参战了吧。”

“留哥儿,你回去问问静石叔吧,看他知道不知道会派谁上阵。”

“原来是找我去打探消息的。”留哥明白他们的用意了,“不过我想会吧?”留哥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最近开战的话,族里有两支商队没回来,人手不足呢,多半会叫我们帮助的。”

“我又紧张又兴奋!”磊峰用拳头一砸自己的手掌,“真想早点在无伤身上试试我学的功夫法术!”

留哥不解地眨着眼看着他:“你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啊!干嘛盼着打仗。”

“打无伤啊!你不想吗?”沉珠拍了一下他的手,神采奕奕地问。

“想!”留哥回击了他的手一下,“我也想一展身手让无伤们知道地狼的厉害!可是……我总不希望事端是由我们挑起来的……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在地面上的种类心目中,无伤有很好的声誉,我怕由我们先开始挑衅的话,会影响地狼地地上种类心目中的名誉。”

“不可能,无伤那种种类怎么可能在其他种类心目中有好的声誉,你太多心了!谁告诉你的!”磊峰大笑起来。

“人类,人类告诉我的。”留哥忧虑地皱着眉头,指着透过树隙可以看到的那个小小村庄说,“那里的人类,他们在和无伤做交易,他们说喜欢无伤,也喜欢我们地狼,所以不想牵在我们两族的纠纷中。”

“那个村子?”沉珠指着那个村庄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也在跟我们交易,他们,我们,我跟父亲的商队去过一次……”

“我知道。”留哥双手托着腮说,“我常在这里看着他们,知道他们很多事。”

“他们竟然同时和我们还有无伤交易!我要回去告诉长辈!卑鄙!”磊峰叫。

“长辈们都知道。”留哥说。

“什么?”沉珠又着急又不理解地抓着留哥摇晃起来,“为什么这样!那些人类,他们,他们……”

“他们在我们地狼面前从来不提无伤的事对不对?同样的,我想他们在无伤面前一定也从来不提我们的事。长辈也都明白,无伤一定了明白——就好象一个惯例一样……沉珠,我一直想不通,我们和无伤之间的恩怨,在他们眼中是不是很可笑?”

“怎么会……他们不会分辨是非吗?”

“是非……”这才是留哥最想不通的地方,“地狼和无伤的争斗,在第三者眼中究竟谁是谁非呢……”

三个少年站在那里,一时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留哥儿,你要牢牢地跟着你爹知道吗?”庚娘为留哥整理着铠甲,第200次叮嘱。

“知道,知道。”留哥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娘您放心,我会带无伤的头回来给您的。”

“我要的是你好好的把自己带回来!”

“知道。”

“相公,儿子交给你了,如果他少一根头发,回来我跟你拼命!”庚娘说着开始抹眼泪。

“我们是要去打仗,你别这么哭哭涕涕地好不好?”静石哄劝告妻子,“留哥儿本事大着呢,不会有事的!”

“可是对方是无伤啊,那些无伤会做出什么事来谁知道!”

“娘,我不怕!”

“我宁可你怕,怕才知道小心,总比不知道好歹的一味向前冲好!”庚娘马上就驳斥回去。

静石和留哥对视一眼,都乖乖地闭上了嘴,因为今天留哥要随队去与无伤作战,庚娘从一大早就心神不宁定,两父子不管说什么,只要一开她不是训斥就是哭,吓得父子俩只好都不再说话,好不容易熬到了时辰,才匆匆地冲出了家门。

走出很远,回头看去母亲还在依门而望,留哥向她挥挥手,快步拐过弯,走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伸手抹抹脸,湿湿的,原来自己也哭了。

“没出息!”静石在他肩上用力一拍。

“谁没出息!我是舍不得看娘哭!我是孝顺!”

“是啊,是啊,我儿子真孝顺!”

“爹。”

“干吗?”

“你杀过很多无伤吗?”

“……很多。”

“他们……都是干什么样的?”

“就是无伤啊,还能什么样!”

“……爹,无伤也有家庭,有父母子女,也和我们一样吗?还是另一种样子?”

“大概和我人差不多吧?”

“他们也有父母子女,也有兄弟朋友,他们也会疼会哭,为什么要毫无理由地杀害别人的亲人!爹,我一定要找出那些凶手给高叔叔他们报仇!”留哥握着拳,身体轻轻发着抖。

几天前,一队无伤毫无预警地袭击了正在矿区采矿的一群地狼,这些地狼一来没有任何防范,二来他们大多是些矿工,没有战斗的经验,经过一番殊互搏斗,只有一名地狼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回了族中,当他叙述完事情的经过之后,也因伤势太重而死去了——这个地狼就是留哥好朋友糕儿的父亲高。如果说留哥曾经因为地面上种族的态度产生过一瞬间的动摇的话,现在他已经坚定了要与无伤战斗,直到消灭这个种族的决心了。

在大群的战士中,留哥他们这一班小兄弟显得十分稚嫩,这将是他们第一次与无伤交锋,也是他们不顾一切争取来的机会。现在他们的心中会被仇恨和血气充满,完全忘了自己第一次上阵的慌乱。

“我们全都在你身边。”磊峰把手搭上糕儿的肩,他们身边站的是全副武装的少年们:留哥、沉珠、予……还有那些有一段时间内和他们相处并不好的人,现在对无伤的仇恨把他们团结在了一起,彼此之间那些小小的不快早被抛到了九宵云外了。

“我们要报仇!”留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摔在地上。

“对,我们和糕儿一起,同生死共进退!”

“为高叔叔报仇!”

“我们什么都不怕!”

少年们高声呐喊着,他们把手相互紧紧握在一起,立下他们的誓言。父辈们静望着他们,回忆自己的年少时光,也是这样长大,彼此更团结,更紧密,把家族看得更重要。

这次除了留哥他们这一班小兄弟外,还有两个少年——执和执珂两兄弟。

他们和留哥他们一伙永远是格格不入的,独自坐在一边,身边站着几个长辈。

因为他们的父亲曾经和无伤族“串通”过,所以做为叛徒的儿子,他们本来是不会轻易被允许上阵和无伤厮杀的,是静石竭力为他们争取才使他们可以站在这里。但他们显然并不因此对静石有感激之心,反而一直用让人不舒服的眼神看着留哥他们。

“我真讨厌他们,静石叔为什么会让他们参加进来,万一让他们和无伤有接触,说不定又会象他们的父亲一样!”予小声地对留哥说。

“我大伯不是叛徒!”留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喊出了这句话,“他从来没有背叛过我族!”

“可是他……”

沉珠拉了拉予,不让他再说下去。

留哥看见朋友和周围长辈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吸了口气说:“他们父亲的事他们又不知道,他们只是想寻找让大家认同的机会而已,为什么不给他们机会呢?难道非要逼他们走他们父亲的路才行。”

他这番话让不少长辈连连点头,露出了对他赞许的目光来,但也有人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帮他们?”沉珠小声问:“你不是也很讨厌他们吗?”

“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堂兄啊……”留哥自从知道大伯若石的事情的真相后,对执兄弟的态度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他们是宁哥儿的哥哥,和自己曾经一同躺在母亲怀中的宁哥儿,不到两个月大就死去了的宁哥儿,可怜的宁哥儿……

“你们!”糕和突然向执兄弟走过去,他“唰”地抽出佩剑,指着那两兄弟说,“我要是看见你们在战场上有什么不对劲,我就一剑刺过去!我爹惨死在无伤手下,现在只要是谁跟无伤有瓜葛我就杀,我才不管你们是不是留哥儿的堂兄!听见了吗!小心点!”

“糕儿,别这样。”

“糕儿。”

朋友们忙上去劝他。

“留哥儿,你要帮我报仇!”糕儿眼中含着泪水,抓住留哥的肩,“我知道自己天资鲁钝,永远成不了大阵候,可留哥儿你不同,你是万年不遇的天才,你是全族人心目中的希望,你愿不愿意帮我报杀父之仇。”

“当然!”留哥把手按在他手上,“总有一天杀光无伤!为高叔叔报仇!”

“我们跟着你!”

“跟着留哥儿,杀光无伤!”

小弟兄们气势冲冲地叫了起来。长辈们看向他们的目光有的欣慰,有的赞许,只有静石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时,露出了一抹忧郁。

战场上的厮杀对于少年们而言,永远比他们想像中的残酷一百倍。飞溅的血和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的惨叫声,爪子插进皮肉里时的触觉,牙齿咬碎骨头的感觉……

留哥在战斗开始时的兴奋和勇气,就快要被这一切冲洗到不知名的角落了。

他一共抓伤了对方四个战士,用法术伤了两个,用幻术从战场救下了两上受伤后无法动弹的地狼,当他怀中抱着一名地狼,来到离战场稍远的地方放对方下来时,心中却有咱想一股脑逃离这具地方的感觉。面对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厌恶,厌恶到想要奔逃的地步。

“留哥儿,不用管我们了……”被他救出的一个地狼虚弱地说,“去帮你爹他们吧,别让我们连累了你……”

留哥把自身上带的伤药全放在他手里,回过头去打量战场:战斗中的地狼和无伤数目相仿,各有五十多人,其中已经有近半数在激烈的搏斗中受了伤,也各有三、四名族人死在了对方的手中。现在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战斗越发的激烈了。留哥在战团中搜寻着自己熟悉的身影:静石站在地狼族的最前面,以一敌三,依旧稳占着上风,只见他大剑一挥。一名无伤便惨叫着倒了下去,被他斩下了一只胳膊;另一边沉珠和予背对背地和无伤对抗,虽然不占什么优势,但党政军能够应付;在他们不远处,执执珂兄弟的情况也是如此,而糕儿为父报仇心切,一开始就凭着一股猛劲向前冲,此时陷入了敌阵,竟然被和原来紧紧跟着他的磊峰他们被分解开了,正独自和好几名无伤厮打,凭着他的武功眼看就支持不住了,磊峰和其他几名族人正奋力向他靠过去。

“糕儿!我来了!”

看到浑身是血的糕儿,留哥原本的躇踌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叫着向前冲去。

在一层层的战团中,要靠近糕儿谈何容易,留哥急于救朋友,反而使自己也陷入了苦战,不等他向糕儿冲出二十步,身上已经大大小小添了数条伤口。看着糕儿身上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留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不由急地喊叫起来。

一名无伤从后方向糕儿贴进,糕儿久战之下昏昏沉沉,根本没有觉察到,听到留哥大声叫他小心,反而抬头向留哥的方向看去,身后的空隙更大了。

“糕儿,后面!”留哥急冲向前,被两名无伤一左一右同时击中,在地上连连翻滚了好几圈才稳住身体,肋骨一阵剧痛,一时竟然站不起来,眼看着糕儿就要受那无伤的一剑。

“咄!”静石大喝一声,把手中的剑向那名袭击糕儿的无伤掷去,接着一纵身,硬生生地从好几名无伤头上跃了过去,单手抱住糕儿单手挥掌,把挡在面前的无伤纷纷推开,回到了地狼们的阵营中,静石把伤势不轻的糕儿交给同样受了伤的沉珠和予,看着他们一起退出了战场,才回头去寻找儿子。

糕儿的安危脱险令留哥松了口气,他向父亲一扬大拇指,专心地应对起面前的敌人来。

随着双方卖力的厮杀,战斗渐渐接近了尾声,也许真的是留哥他们这一帮小兄弟初上战场的血勇之气起了作用,地狼族这一边已经占据了上风。

留哥一扬爪,又打倒了一名无伤,但是当那名被他抓伤了肩膀的无伤反身逃窜时,留哥止步没有现追,一边几个时辰的厮杀,已经让他很厌倦了。

相比留哥的厌倦,另一边却有人深感沮丧。

执珪和执珂两兄弟一边和眼前的无伤进行着搏斗,一边看着留哥,脸上都有着丧气的神情:他们一直默默地计算着,留哥这次共重伤了对方七名战士,击毙了一名,还救出了己方三人,可以说和年长的战士们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他们两兄弟除了自己身上和一身伤痕外,却一无所获——这里没有长辈和先生的偏爱,凭的全是自己的本事。

两兄弟相互看了一睛,奋力向前进攻,希望在战斗结束之前,至少杀伤一名敌人,决不让留哥回去之后独自出风头。

此时无伤已经开始撤退,留在后面断后的,是两三名经验战斗丰富的无伤战士,其中一名独身迎上了这两名急于求成的年轻地狼。

“执珪、执珂,快后退!”

父亲和几名长辈的叫声使留哥抬起头来,看了执兄弟的处境:在一名身形高大、手持长柄大刀的无伤男子的攻击下,他们正狼狈地连连后退,然而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时,已经被对方的招数缠住,连脱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无伤对今天已在眼前的失败愤恨恼,显然想在最后捎带走这两名年轻地狼的命作为补偿了。

留哥所站的位置在众地狼中是距离执兄弟最近的,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便向他们冲去,眼角的余光看见父亲也在向他们的方向奋力拼杀。

“执珪执珂稳住!我们来了!”静石一边砍杀一边叫着。

执听到静石的喊声,立刻变化招数,全力防守起来,而执珂恨恨地扫了留哥一眼,反而更加不顾一切的向对方进攻起来。他们的对手经验老道,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在一瞬间,除了少数用来绊住执的招数外,大部分凌利的攻击全冲向了执珂。

“执珂!”执珪先觉察了这一切,眼看着弟弟连中三刀,鲜血飞溅,不由带着哭腔叫起来。

那名无伤用长九柄一点,把扑上来的执逼开,又是一刀余劈向执珂,只听执珂惨叫一声,翻身跌倒,大腿上血流如注,在地上翻滚着无法站起来了。无伤刀一错,把执带倒,踏上下班步,当头向执珂劈下。

“执珂!”留哥一下子跳到执珂身边,抱住他就地一滚,无伤一刀劈空,紧接着就又是一刀,这一刀来势凶猛,眼看刚刚稳住身形的留哥和执珂是躲不开了,留哥把执珂往自己身下一按,不等他再做别的动作,刀已经砍到了他身上。

这名无伤向这一刀力沉势急,原本以为会把眼前这两名地狼一起砍为两段了,谁知刀落在留哥身上的一瞬间,留哥和他紧紧抱着的执珂身形渐淡,竟在他的刀下消失不见了,无伤挺刀站立,见只有刀刃上沾了几条血迹,地上飞扬了半片衣襟,不由一时茫然。

“留哥儿,执珂!”静石挥舞着长剑冲过来。

无伤们已经无心恋战,边抵挡边后退,慢慢撤出战场去了。

“留哥儿!执珂!留哥儿……”虽然知道儿子是使用了幻术,但是看着地下洒的血迹,静石还是揪起了心——他刚才清楚地看见无伤的那一刀确实已经砍在了留哥身上。

“爹……我们都没事。”随着留哥的声音,他和执珂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大家面前。

执珂被留哥护在身上,由于惊吓有点目光呆滞,但没有受到更多的伤害,可留哥却十分狼狈。他的半边衣服已经被刀带去了,露出腰部一道血淋淋的浑伤口来,斜斜砍中他的这一刀连他的肋骨都露了出来。

“留哥儿,留哥儿!”

“天啊!留哥儿!”

“留哥儿……”

关心留哥的地狼们一拥而上,连自己伤势就不轻的糕儿也挣扎着扑了过来,把留哥抬离了战场,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

静石抱着执珂跟在大家后面,双眼也是牢牢盯在儿子身上,只有执珪的心意全放在执珂身上,他一只手握着弟弟的手,一只手为他抹着冷汗。

执珂却一直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留哥。

“执珂,你怎么样?执珂,疼不疼……”执焦急地问。

执珂却反而按按他的衣襟,示意他去看留哥。执顺着他的目光,先是一阵茫然,而后露出了明了的神情,两兄弟彼此会意地笑了起来。

留哥勉强撑起身子,看看父亲,拍拍糕儿的手,目光落向执兄弟,他看见那两兄弟正在对自己笑,便也微笑以对。自己这次救了执珂的命,大概可以使他们明白自己确实对他毫无恶意了吧。无论如何都是血脉相连,留哥还是希望和他们和解的。

地狼们抬着伤着和死者的尸体,清点过无伤的尸体后,也离开了这片人类荒废了的矿区,只留下地上的血迹、残肢在证明着刚才那一番血战。

留哥躺在由两个朋友坚持为他抬着的担架上,随着边走边晃动的节奏渐渐睡去了,梦中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令他在沉睡中皱起了眉头……

伤病之中整天躺在床上,日子自然也就过得慢了。

留哥因为腰部的伤口,只好侧身靠在枕头半坐着,手中乱翻着一本书,百无聊赖地嘟着嘴。他受了重伤归来,庚娘少不得是哭闹了一场,把气撒在了静石身上,又把留哥关在屋子里严禁他走动。开始几天因为伤势的缘故,留哥想动也动不了了,到也还安份,等他伤势稍轻,可就躺不住了,一心想要下地溜达溜达,庚娘又哭又吓唬,总之就是一句话,不许下地,留哥也就被这一片慈母之心牢牢地围在了床上十余天。

“无聊死了!”留哥把手中的书用力丢到了地上,使着性子,片刻之后发觉没有了那本书自己会更无聊,便一伸手,又把书摄回了手中,翻动着,又开始叹气。

“真不讲义气,也不来看我……”留哥开始抱怨朋友。

他几个朋友虽然也受了伤,但是伤势都不重,休养了几天便都好了,开始他们还天天来探望留哥,但留哥伤势渐渐好转之后,他们各自也有事要做来的便稀了。

“唉,也不能去地面上,不知道外公回来了没有?”他想到任商,又开始长吁短叹,好几个月了,他总应该回来了,会不会正在因为找不到自己着急?

正躺着胡思乱想,房门推开,几个人走了进来。

“先生,爹,执,执珂……”留哥忙坐直了身子打招呼。

静石当先走进来,素辛紧跟其手,而执兄弟在门口就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向前走。素辛是隔三差一地会来探望留哥,可虽然留哥救了执珂的命,执珪两兄弟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他病榻前过,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都来了。只是四个人全都沉着脸,并不是来探病的气象,留哥敏感地发觉到了不对劲,只笑着打了一句招呼便不再说话了,坐在床沿上看着大家。

“怎么了?”庚娘从外面进来,看看静石,又看看素辛,“素辛先生也来了,怎么也不请他坐。”他抱怨着静石,亲自去为素辛搬椅子。

“不用麻烦了嫂子,”素辛忙阻止她,然后严厉地看着执珪和执珂,“你们把你们说的话,在这里当着你们叔叔婶婶,当到留哥儿再说一遍!”

执珪和执珂低头不语。

他们本来是私下里到素辛那里说事情的,没想到素辛听后马上找到了静石,把他们带到了留哥面前来对质。虽然他们两兄弟一直怨恨留哥,但是静石和庚娘对待他们确实没有话说,留哥又刚刚救过执珂的命,要他们当面说出那些话不免还是有些为难。

“到底怎么回事?”留哥禁不住问,看这个架式,他就猜到是这两兄弟又生出什么事来和自己为难了,不由怒火中烧,“你们又要生什么事?不知道‘安份’两个字怎么写吗!”本以为自己救了执珂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他们还是这么无聊地搬弄是非,不由留哥不生气。

“哼,说吧!”素辛扫了留哥一眼,目光中有些留哥说不准的东西,然后盯着执兄弟,逼他们开口。

“他!”执珂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指着留哥说:“他根本不是‘留哥儿’而是‘宁哥儿’!”

屋子中顿时一片沉默。

好半天,留哥也眨着眼问:“你在说什么?我不是留哥是谁?”

“你是宁哥儿,是那个该死的无伤杂种!是二叔和二婶在亲生儿子死后,用你顶替了他的名字!”

“你在胡说什么!宁哥儿早就死了!”

“死的不是他,而是留哥儿,我早就在怀疑,身体壮健的宁哥儿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得病死了,而天生就病病歪歪的留哥儿又怎么可能一天天变得那么健康了?——别看我那时还小,可我不傻,我清楚地记得一切,本来我还以为是二叔大义灭亲,悄悄弄死了那个该死的杂种,可是前几天看到这个所谓‘留哥儿’的伤口,我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指着留哥一字一句地说,“他的毛下面有鳞片!”

留哥不由一摸自己的伤口,受伤后他确实看见过自己的伤口附近有几片鳞片,但是和为他医治的地狼医生一样,以为是敌人溅到自己身上的,根本没去管过,而平时伤口换药包扎,都是由母亲来做,他更是不会去关心。自己身上有鳞片?他慌忙看着手臂和上身,黑色的毛皮柔软厚实,下面就是皮肤,哪里有鳞?自己身上长着鳞难道自己会不知道?

“他的后腰上,在伤口那里有!我们都看到了!”执也说。

留哥几下拆掉绷带,但他看不到自己的后腰,求助地向父母看去。

素辛踏上一步,庚娘却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先生,你怎么可以听他们胡说!留哥是我的亲生儿子,我难道会弄错?他伤的这么重,怎么可以把绷带拆下来,怎么可以……”说着又上前慌忙为留哥包扎。

“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当年留哥儿刚出生时是什么颜色的?是棕色,可现在他却成了黑色的,您不觉得奇怪吗?”

“那是他小时候生病,之后就……”庚娘忙着解释。

素辛一点也想不起小时候的留哥是什么样的了,有些疑惑。

“先生,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留哥先天不足,一向病秧秧的,而宁哥却十分壮实,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变了?”

留哥听了这句话,不由打个寒颤,他清楚地记得母亲说过“宁哥儿”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那一个孩子,为什么在执珂口中全倒转了。

“如果我们说的不是真的,他又为什么不让我们看!”执珂这么说,挑衅地看向留哥。

“看啊!我才不怕!”留哥伸手又去扯身上的绷带。

“不行,留哥儿,不行!”庚娘连忙按住他的手,“不能拆绷带,不能给他们看……”

“娘,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我怕什么?”

“不行,你不懂的!不行!”庚娘用力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去拆绷带。

“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娘!让我看看!娘!”

“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娘怎么会弄错?娘怎么会弄错……”

“那就更不怕让他们看啊!”留哥不由向着母亲吼叫起来。

“留哥儿,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是娘的宝贝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庚娘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静石兄……”素辛转向静石。

“不用看了。”静石面色苍白,想摆摆手,抬了一半却又垂了下去。“我告诉你们实情就是。”

“死了的孩子果然是留哥儿?”

静石无言地点点头。

“不是,相公,不是这样,你不要乱说!”庚娘叫起来,双后牢牢抱住留哥,象怕他逃走一样。

“难道你要留哥儿赤身露体出丑之后才说出实情吗?”静石沉声问。

“扑通!”留哥身体一晃,跌坐在地上。庚娘慌忙去抱扶他,好不容易才让他坐回床上。留哥看看庚娘,看看静石,一家三口相互凝视,沉默无语。

“我……真的不是爹娘的孩子?”留哥嘴唇抖动了半天,才问出了这句话。

“……也该说出实情了!”静石长叹了一声。

当年,静石和庚娘虽然是奉父母之命成的亲,但是夫妻和谐,感觉深笃,不久之后,庚娘便怀了身孕,那时正是若石住到地面上,不再回家之时,有一天若石的妻子,也就是执珪执珂的母亲因为若石的久不归家上门和婆婆吵闹(当时若石和静石的母亲还在世,并且和静石一家同住),作为妯娌的庚娘自然上前劝阻,拉扯之下,被执珪的母亲重重推倒在地(执珪兄弟燥烈、狭隘个性正是遗传自他们的母亲,这也正是洒脱随性的若石无论如何也和这个结发妻子合不来的最大原因)。庚娘这一跌之下动了胎气,使胎儿仅仅七个月便过早来到了世上,而接下来大嫂揭发大伯与无伤勾结,婆婆病重等等一连串家庭变故更是令庚娘大病了一场,当她终于被医生抢救回来一条性命之后,被告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给她打击更沉重的事是她的儿子,那个过早来到世上的小生命是那么虚弱,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作母亲的马上就明白了,自己随时会失去这唯一的孩子,她每天抱着他,祷告他能活下来,在煎熬中度过着一天一天。她给孩子取名叫留哥,就是希望这个孩子可以“留”下来,可以平安的长大成人……

就在庚娘承受着如此大的痛苦时,若石死了,静石抱着一个孩子回到了家里。

这是一个和留哥正好相反,健康、活力十足的孩子,大声地哭,用力地挥动小手,蹬动小腿,看见他更加让庚娘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是无法长久被自己拥有的。

“让宁哥儿,让我的孙子活下来……”静石的母亲本来就重病在床,当得知了长子的死讯后,她对着那个掺有无伤血统的孩子向静石吩咐了这么一句话,便长叹一声,与世长辞了。

祖母死后不到两个时辰,留哥也停止呼吸,结束了他短短五十二天的生命。

丧兄、丧母、丧子……

一连串的打击击倒了静石,他的毛发在一夜之间白了一多半。

“救救我的孩子!”

“让我的孙子活下去!”

当族人知道了他收留着若石和无伤的杂种而纷纷找上门来时,他脑中只剩下了这两句话。他从自己妻子手夺走了婴儿的尸体交给族人,说“宁哥儿死了。”

是啊,死的是宁哥儿,另一个孩子要作为留哥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开始庚娘无法接受这一点,她哭闹着要讨回自己孩子的尸体,她决不去看一眼那个叫宁哥儿的孩子,她不抱他,不喂他,不会忘记自己的悲剧正是由这个孩子的父亲引起的。

直到有一天,她为孩子的哭声烦忧着,走到床边准备喝斥几句,然而她一进入孩子的祖母,却看到那孩子一下子止住了哭,甜甜地笑着,被冷落已久的他聪明的向这个有母亲味道的人伸动着小爪子,讨好地吐出了小舌头,努力吸引对方注意自己。

“留哥儿……”庚娘大哭一声,把孩子抱进了怀里……

就这样,两个孩子当中活了下来的那一个成了留哥儿,幸运的是这个流着无伤血的孩子没有任何无伤的特征,本来就没有什么族人记得留哥这个孩子什么样,他也就顺顺利利的长大,聪明机灵,甚至被族人誉为天才,就在静石和庚娘以为他可以平安度过一生时,执兄弟凭着小时候的记忆,揭开了这件事的真相。

“我不相信,我是留哥,我不是无伤的孩子!我是留哥!”留哥大叫起来,一下子用力过猛挣开了伤口,血水立刻浸透了绷带。

“你当然是留哥!你是我的孩子,谁敢对你不利,我第一个饶不了他!”静石几步跨到留哥身前,拍拍他的肩膀,“儿子,不知不觉已经和爹一样高了。可是不管你长我大,依旧永远是我的儿子。我是你老子,天塌下来也改变不了!知道吗!”

“嗯。”留哥哽咽着,用力点点头。此时他心中各种滋味翻腾着,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庚妹,”静石拉过妻子,他们一家三口并肩而站,对着素辛,静石说:“素辛,你看要怎么办吧,我们一家三口,死活是要在一起的。”

素辛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问:“留哥儿,你自己怎么想?”

“我不管!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留哥!不论谁来问都一样!我恨无伤,我不信自己流着无伤的血!你想让我说什么!让我承认自己和那种东西有关系吗!”留哥蝎斯底里地吼叫。

“我想也是。”素辛缓缓地说,“我族养你长大,我也不信你会因为那些往事叛族。”

“我当然不会!我有什么道理要叛族!”留哥又气又急,“我是地狼,永远是地狼!”

“对,地狼,”素辛点点头,“留哥儿,你是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可以答应先生吗?不论如何,绝对不要让先生失望!”

“我几时让您失望过!”

“对,你从没有让先生失望过,以后也不会。”素辛露出了慈爱的笑容,“留哥儿是地狼族的天才,绝不会让我族失望。”

静石听他这么说,微微松了口气。

“静石兄,这件事除了我们六个还有谁知道?”

静石摇摇头。

“好!”素辛一合掌,“大家记住,此事再也不许说出去,就让他一辈子烂在我们肚子里!留哥是地狼,永远都是!记住了吗!”他目光落在留哥身上良久,留哥不由心头一热,眼泪落了下来。

“可是……”听了素辛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话,执兄弟忍不住要说什么。

“你们两个!”素辛也把目光转向了他们,“静石兄一向待你们不薄,留哥儿又刚刚才救过执珂的命,你们竟然能翻脸无情,恩将仇报到这种地步,为人可见一斑!从此以后最后给我安份一点,如果今后有什么关于留哥的流言蛮语传到我耳朵里,我第一个要你们的小命!”

“先生……”留哥万万没有想到一向严厉的素辛会说出这种话来,眼眶顿时红了。

“留哥儿,不论如何,这次先生站在你这边,即使你是若石和无伤的孩子,先生也当你是我族的骄傲。”

“先生……我还因为你太严厉而生过你的气……也说过您的坏话……”留哥一下子哭了出来,“你却对我这么好……”

“傻孩子,做先生的哪有不被学生气,不被学生骂的。”素辛拍拍他的头,向静石夫妇躬躬手,带着执兄弟走了,估计他是还要训责这两兄弟一番。

屋子里只留下了这一家三口人。

庚娘还是紧紧搂着留哥不肯松手,静石则和留哥对视着,双方都含着泪光,沉默了半天,留哥才颤声叫:“爹,娘,我……”话还没有说出口,他突然身体一斜,倒了下去。

“留哥儿……”不管是庚娘和静石怎么叫,由于触动了伤口和过大的精神打击,留哥还是陷入了昏睡当中。

“……爹……”

“不要!”

留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又因为伤口传来剧痛一下子倒回到床上。

“又是那个梦……”

留哥现在已经知道那不是梦了。那一切都是他作为一个婴儿,被亲生父亲抱在怀中时亲眼看见的东西,他也知道在自己的“梦中”若石为什么长着静石的脸了,那是因为在潜意识中自己知道,那个是自己的“父亲。”

“爹……”留哥捂着脸,无声地抽泣着。

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六天,对留哥而言却还象在梦中一样。

表面上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都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留哥却很清楚自己再也无法象以往一样生活了。

静石和庚娘一样那么疼爱他,把他捧在手心上,只是彼此之间有了一种难言的忧伤。

朋友们来探看他,他无法再象以往那样谈笑自若,特别是面对糕儿时,他都有一种愧疚和歉意萌生——自己身上流着一半杀害糕儿父亲的无伤族的血!

一直嫌躲是床上太闷的留哥开始害怕面对族人,不论对着朋友、长辈还是关心他的邻居亲戚,他都有难以言谕的自卑。

而他最害怕面对的,是庚娘,上次说到“宁哥儿”的死时,母亲悲痛的哭声一直留在留哥心中,“那个孩子……可怜的孩子啊,我抱着他,他一点点变冷,到死去了还抓着我的手指,我可怜的孩子啊……”

留哥已经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样的伤心了,因为死的孩子是留哥儿,是她亲生的骨肉,她唯一的孩子……

“为什么不是我!我要是那时候死了让‘留哥儿’活下来就好了……为什么不是我……那样娘就不会那么伤心了……”无伤,身体里有无伤的血。

这个事实重重地压在留哥胸口,快充他喘不过气来了。

“留哥儿?”当留哥走到门口时,庚娘叫住了他,开口欲问,却又没有问出口。

“娘,我想出去走走。”留哥以为母亲又要以自己的伤势未愈为理由把自己赶回床上去时,庚娘却说:“早去早回,别耽误了吃饭。”

“嗯。”留哥答应一声向外走去,走了数步又回过头来说,“娘,我只是去地面上透口气,马上就回来了。爹知道我去的地方,您不用担心的。”

“去地面上……透口气……”庚娘看着儿子去的背影,她知道留哥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去地面上透口气……”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并且清楚地记起来,这是那个地狼男子曾说过的。那时她刚刚嫁进这个家,去大厅时遇见丈夫的兄长恭敬地向他行礼时,他就是笑着挥挥手,说了那句话。

“去地面透口气……”庚娘含着泪扭头向静石说,“相公,留哥他为什么说了和大伯一样的话……是不是他也,他也……”

“你太多心了,留哥儿可和大哥不同。”静石安抚着妻子,“这些日子也够他受的了,他也许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而已。”口中虽然这样说着,在他眼中留哥的背影却越来越象以前,那个无论在学习、战斗、游戏中总是跑在他前面的哥哥的身影。

“相公,我总觉得我们快要失去留哥儿了。”庚娘啜泣着偎在丈夫怀里。

静石双手抱紧妻子:“不会的,不论如何,留哥儿永远是我们儿子……永远……”

地面上正下着霏霏细雨。

留哥甩甩头,仰着脸上游丝磐的雨被风吹到皮肤上,空气和雨带着一种清凉的感觉,渐渐洗去了这些日子来一直压在他心头上的郁闷。深吸几口气,他信步向任商居住的山洞走去,这么久没来,也不知道那里脏成什么样子?有没有野兽跑进去捣乱?先打扫一下,再给自己煮一壶清茶吧,这种天气,喝杯清茶最好……他尽量想着这些琐事,免得自己的心里又回到那些烦恼上去。

跨过小溪,转过林角,一缕清烟映入了眼帘。

“难道……”留哥的心“砰砰”跳了几下,向前疾走,越走越快,不等靠进山洞便大声叫起来:“外公!外公!您回来了吗?”

山洞边的古松下,正在扇火的青袍老者缓缓回过头来。

“外公,您终于回来了……”留哥张开手扑了上去,当他拥住任商肩膀的一瞬间,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外公,外公……”

“傻孩子,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吗?来,告诉外公!”

“外公……”数日来压抑在留哥心中的委屈、不解、自怜、畏惧……全都涌了上来,象个小孩子一样拼命哭着,因为只有眼前这个老人才是真正可以了解他一切心情,可以倾诉连父母朋友都不能说的话的对象……

“是这样啊……”任商一边用法术为留哥治疗着伤口,一边听留哥讲完了这些日子来的经历,点着头说:“发生这样的事,难怪你会这么难受。”

“我真没有想到,我竟然是个无伤的孩子!”留哥用力捶着树,“我是无伤的孩子……外公,我现在简直没有脸去见我的族人了,虽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再去正眼看他们,一想到无伤……想到无伤曾经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我……”留哥用力咬着嘴唇,“我觉得我自己根本不配再和他们站在一起,一起说笑,一起玩耍了……”

“为什么这样想呢?你还是留哥啊,你自己最清楚,你并没有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啊。”

“可是那是无伤!我有无伤的血!”

“唉……”任商仰天长叹了一声,“留哥儿,我想问你,你一直那么憎恨无伤是为了什么?”

“为了……”留哥马上如一如十地数着无伤的罪行,“……就是上个月,他们还杀害了糕儿的父亲!”他恨恨地说。

“留哥儿,你说的这些全是你们两族结仇之后发生的事,你知道你们两族之间是怎么结下怨仇的吗?”

“怎么结仇的?”留哥摇摇头,从他有记忆起,无伤就是邪恶、残忍、无耻……一切这样字眼的代名词了,和这样品质的种族为乱为仇是每个地狼心目中理所当然的事,有谁还会去问“为什么”。

“只是因为恨而恨,因为厮杀而厮杀,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吗?”任商神色沉痛地说,“你们两族彼此的憎恨已经成了习惯,成了传统,成了流传给孩子的一部分了啊……”

留哥看着他,不明白他和意思。

“留哥儿,你是因为这样才把自己有无伤的血统当作一种耻辱对吗?”

“当然是一种耻辱!那样的种族!那样的血统……”留哥皱着眉头,露出难以忍受的神色来。

任商脸上伤痛的表情更明显了,问:“如果无伤是一个善良的、值得尊重的种族,你还会这样受不了吗?”

“当然不。那样的我想我还是很难接受自己不是爹娘亲生儿子的事,可是我至少不会愧对族人,我至少……可是无伤怎么可能是那样的种族!”留哥为外公这种天真的设想感到好笑。

“无伤就是那样一个种族。”

留哥露出一种下巴快掉下来的表情。

“地狼也是,无伤也是,两者都是最善良、平和、坚强而有礼,值得任何人敬重的种族——留哥儿你是他们之间血脉相融生下的孩子,你大可不必需品为自己的血统自卑,因为你有的,是可以在任何种族面前抬头挺胸的血液。”

“是不是一直以为,相互仇恨的话,就必然有一方是对的,而另一方是错的?”

留哥点点头。

“谁都没有错,留哥儿,你们谁都没有错,你们杀死无伤或无伤杀死你们,彼此相互憎恨,可那不是你们的错……”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任商看着远方,“不止无伤和地狼,人类、神民、别的妖怪中也有那样的事发生,两具不同的种族、国家、民族、家族、两个个体,他们都是善良、理智值得尊重的,却偏偏相互仇恨,以血染血,以仇增仇,以杀惹杀,善良的人在杀着同样善良的人,谁也没有错,谁也说不出为什么!谁也无法阻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仰面向天,吵哑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想向苍天问个究竟。一阵闷雷从云层中滚过,雨势骤然增大,就好象冥冥之中的那些造物都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一样。

“为什么……”留哥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以前他的心中也曾生出过类似的念头,可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自己地狼一族当然没有错,如果无伤也没有错的话,错的是谁?又错在哪里?是谁在拔弄这一切?

“不!”留哥忽然大叫一声,用力摇头,“外人,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怕我再想下去会变成大伯……我生父那样,会变成地狼族的罪人!”他急促地呼吸着,“我只要好好地过一名地狼的生活,我只要象别的地狼一样就行了!我不想再要这些与众不同的想法了!外公,您说对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了哀求认可的语调,可怜兮兮地望着任商。

“留哥儿……”任商闭上了双眼,长吁口气,“对,你说得对,你只不过象名地狼一样生活就行了,你千万不要变成我,变成你爹那个样子,你千万别学我们那些叛经背道的想法,千万不要……”

外公把自己和大伯,不,和我生父若石摆在一起说,难道他也是……留哥一直以来都觉得任商有很多心事,此刻这种感觉更明显了,虽然他自己有着无尽的烦恼,还是忍不住关心起对方来。

“留哥儿……”

“是,外公。”

“回去吧,你今天出来的太久了,你爹娘会担心的。”

留哥看看天色还早。

“现在他们心中的苦比你更甚,别让他们为你牵挂了,快回他们身边去,要好好听他们的话,不要让他们为你心焦忧伤,知道吗?”

“嗯!”留哥懂事地点头,又问:“外公,我明天再来见您?”

“明天?”任商心头一颤,“不……”拒绝的话眼看就要说出口了,看着留哥依恋的眼神又嗯了回去,“好,明天。”

当留哥没入地下而去,任商以手抚胸,向天祷告:“老天爷,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明天,我明天再见这个孩子一面就走,就永远不回来!老天若有眼,就让所有不幸的事冲着我这个老头子来,千万不要再伤害留哥了……”

留哥走在地下,故意避着族人,躲躲闪闪地往家里走。

“留哥儿。”

“先生。”留哥扭头,看见素辛站在身后。

“你又去地面了?”素辛和他并肩向前走。

“嗯。”留哥默默地点头。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危险,就象你救了人家人家可以反咬一口一样……”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又说,“所以万事要自己小心。”

“是的先生。”留哥恭敬地回答。

“留哥儿,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如果那位天铁不再来指点你的话,地面那种地方还是不要久呆,在那种陌生的地方,有很多事是防不胜防的。”他边说边看着留哥,担心自己的关心会被他误解。

“我知道先生关心我。”留哥完全明白素辛对自己的关心。

“先生或者罗嗦了点,但是是真心想为留哥儿好。你能明白就太好了。”素辛长叹一声,“先生还指望你为地狼族出力呢。”

“先生……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自从那件事后,留哥心里对素辛一下子亲近起来,他知道素辛是位可以象对父母一样依赖的长辈。

“……那一次,我身上就留下了这道伤痕。”素辛边向留哥讲叙自己以前在地面的危险经历,边给他展示自己身上的一道伤痕,虽然时隔多年,但那条由法术留下的伤痕还是看起来十分狰狞。

“这是……五雷术。”留哥看着伤疤,说出了那个法术的名字。

“对!留哥儿好眼力。”素辛称赞说,“这种法术是人类特别擅长的,我当时连闪躲的余地都没有就被击中了。唉,人类只有短短百十年的寿命,却往往有一些法术厉害的出奇,匪夷所思。”

“是啊,人类有些修炼的办法确实很独特。”留哥回忆着任商教给他的法术说,“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捷径。”

“喔,留哥儿也和先生一样,在研究人类的法术?”素辛有意意外地问。因为生活环境上的极大差异,地狼族人不喜欢接触外族的法术,如果不是因为百年前和人类修道者之间的那场恶战,他也不会生出研究人类法术的念头。这么多年下来,他越来越发觉人类的法术博大精深,难怪人类修成正果都有如此之多。只是没有懂得运用的老师从旁指点,没有一同研究交流的同伴,进步实在极少。听到留哥也懂得人类的法术他一阵高兴,志同道合的话,就算自己的学生他也愿意和他平等地协手共进。

“我觉得人在在修炼的同时往往练习一种人类独有的,他们叫做内息或者内力的法术和他们修炼的事半功倍有很大关系。”留哥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也这么认为,可惜人类修炼和我们不一样,不是族人之间无私相传,而是师徒相授或者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他们彼此之间都藏私小气,我们异族想从他们那里学东西太难了。”

“啊,先生没有正式学过人类法术?”留哥这才意识到素辛为什么从来没有在学课中向学生们传授过明明很有学习价值的人类法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留哥儿,听你的意思,难道你懂得人类的法术?”素辛一下子止住了脚步,急切地望着留哥。

“嗯。”留哥点头,“我学了十年,多少也悟到点东西了。”

“真的!”素辛一把抓住留哥的肩,“你真的会!教教先生吧!不,你教我,我叫你先生!”

“先生!”留哥吓了一跳,“你别开开玩笑了。”

“不,留哥儿,你不知道,我想学人类的法术想了一百年了,如今有了机会我万万不能错过,即使叫我按人类的方式行拜师礼都可以。”

“先生……”此时素辛脸上的热烈之情和那个古板严厉的教书先生完全不同,完全沉浸在对知识的渴望上,令留哥不由生出一种知己的感觉。

“先生,我哪里有资格教您……不过……不过我想我外公,不,我的老师可以教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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