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世无双第二八七章满池锦鲤无一生还背靠观星楼七层唯一一张窗口坐着的陈叔愚,却感觉有一阵带着凉意的风从正面吹来,低头轻轻捶打着因不习惯盘坐在蒲团上而轻微麻木的双腿,沉吟着回答道:“自太祖兴兵、前朝灭亡,根据历任镇守北境的雍州都督所传回来的消息,朝堂、司天监甚至是天下修士门派,好歹对漠北妖族是有些了解的。但南疆不同,有剑山那座阵法作为阻隔,只怕连越秀剑阁的人都不清楚,幅员辽阔的十万大山之中到底有多少凶兽,家兄仲平即便传回来消息,也没有太大实际用处。”
太子殿下最先点头,数千年间从来没有凶兽越过剑山祸乱人间的事情发生过,要不是身为东宫储君,最近父皇有意或多或少让他得知一些秘而不宣的消息,他以前一直对南疆凶兽以及剑山阵法的说法将信将疑,认为兴许这只是越秀剑阁为保住靖南公爵世袭罔替的殊荣,而扯出来的弥天大谎,即便到了现在,养尊处优的他也不觉得一群畜生能对大周江山产生影响,陈无双都能斩杀一条玄蟒,大周所辖疆土之内由多少修士,难道还挡不住凶兽?
面色如常的景祯皇帝默然不语,镇国公府堂而皇之派人把流香江最负盛名的花魁黄莺儿接走,觉得身体恢复了不少的天子就立即安排平公公去查,这一查才知道,原来那位卖艺不卖身的姑娘,本来就是司天监的二十四剑侍之一。
流香江上的花船多半都是暗里被皇家所把持的产业,也是一些隐秘情报的来源,向来忠贞不二的司天监,竟敢在自家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安插了这么一个人,当然不免让城府极深、疑心颇重的天子开始心生芥蒂。而随后传出的消息,是陈家一掷千金替黄莺儿赎了身,陈伯庸做主将她许给那白衣少年做妾室,景祯皇帝这才受启发反其道而行之,下旨将明妍公主赐婚给陈无双。
按大周的规矩,婚配公主的驸马不得再娶平妻或者纳妾,陈无双的身份毕竟不同,在保和殿商议此事的时候,朝堂上所有人包括首辅杨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到这个规矩,连从来视死谏为毕生荣耀的御史们,都齐齐闭上嘴装作泥胎木塑,礼部尚书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
陈季淳适时提着茶壶上前续满茶杯,景祯皇帝突然就觉得意兴阑珊,登基二十四年来励精图治的雄心,被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力感侵袭占据,苦笑着抬手揉了揉鼻梁两侧的眼角,看似浑不在意地出声问道:“前去云州传旨的太监说没见着无双,把朕那道赐婚的旨意交给了玉龙卫一位姓钱的副统领,这时候,那小子应该见着圣旨了才对。”
这句话说罢,观星楼七层上在场的好几个人都露出笑意,穷酸书生张正言低着头笑得悄无声息,传旨的太监还没出京,他就从陈季淳府上得知了此事,早就猜到陈无双必然不会乖乖接旨,多半会以行踪不定没见着圣旨的借口推脱,能拖得一时是一时,没想到钱兴写来的信上,公子爷竟然出乎他意料地公然在楚州康乐侯府上撕毁了圣旨。
倒是太子殿下的笑意最真切,他与明妍公主本就是一母所生,对于父皇亲自下旨赐婚的事自然是乐见其成,尽管陈无双还没有回京承袭镇国公爵位,但接任观星楼主已经是板上钉钉,有这么个亲妹夫可以倚仗,居心叵测的六皇子也好、手掌兵权驻扎凉州的二皇子也好,谁想争皇位都无疑在面前多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险峰。
杨之清笑着笑着表情就僵在了脸上,因为他发觉明亮的灯火照得陈叔愚神色阴晴不定,沉默着不接陛下的话,这种行为若是放在文武百官在列的保和殿上,往严重里说足够治他个君前失仪,老于世故的首辅大人立即想到了三四种最坏的可能,试探着叫了声:“叔愚?”
陈家三爷长长叹了口气,慢悠悠舒展双腿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突然朝向对面眼神诧异的景祯皇帝双膝跪倒,额头贴在微凉的地板上,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着有些发闷,“叔愚万死,斗胆替家兄仲平、劣徒无双向陛下赔罪,那小子骄纵成性、不识抬举,不肯回京与公主殿下成婚,愧对陛下一片厚爱。”
四座哑然无声。
或许是自幼效忠大周无怨无悔,或许是怜爱陈无双是个无父无母身世凄惨的孤儿,陈叔愚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总归没敢在陛下面前说出那少年撕毁圣旨的悖逆举动,当然,他很清楚这件事既然是发生在康乐侯府上,想来就瞒不了满朝公卿太久,但宁可日后被治个欺君之罪,还是避重就轻地只说陈无双拒婚。
陈季淳把茶壶双手交到平公公手里,紧跟着也跪伏于地,穷酸书生悄悄退后两步贴着墙壁,尽量隐身在灯火阴影里,一动不动。
景祯皇帝短短两息之内眼神变了数变,敲打桌面的手指收回袖里,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成拳。
“糊涂啊···”杨公叹息道,不知道是说抗旨拒婚的陈无双糊涂,还是说跪在观星楼七层的陈家兄弟二人糊涂,张正言甚至觉得,兴许首辅大人是在说天子赐婚的旨意糊涂。
太子李敬辉瞠目结舌时,忽然听见一声轻微响动,下意识循声扭头看去,是跟自己同乘坐一驾马车而来的那个人,站在光影交错的楼梯口处,腰间那柄华贵长剑自行出鞘一寸,寒光似月也似水,双眼不卑不亢地看向端坐主位、双手拢在袖里的父皇。
在那柄剑出鞘的一瞬间,四境七品修为的陈叔愚就察觉到那人强盛的气机,果然是五境修士,而且是极为纯粹的剑修,气息冷冽锋锐,仿佛整个人就是一柄栖鞘的绝世名剑。
陈家三爷仍旧保持着跪伏姿势,勉强打起精神解释道:“无双虽行事顽劣,在京都时多有荒唐之举,其实是个最重情义的孩子。司天监死在雍州北境的那十一名剑侍里,有一个是曾护着他出京前往云州采剑的谷雨,无双不肯回京,八成是想杀了楚州境内那帮黑铁山崖的人之后,去雍州替谷雨报仇,并不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更不是对明妍公主殿下有不敬之心,还请陛下明鉴。无双之罪责,叔愚愿意一肩担当,虽死不怨。”
抗旨不尊,已然是不可轻恕的死罪。
要是加上撕毁圣旨,便是藐视皇权的重罪,按大周律令当连坐三族,男子无论老幼一缕枭首示众,女子代代为奴为娼,遇赦不赦,永世不得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