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落日,大漠烟尘。
被江湖上自古少有的五境刀修逼到这般境地,说实话,陈无双心里谈不上有什么失落,反倒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心境陡然转折成前所未有的豁达,有时候生与死不过就是瞬息一念,相比浩渺天地沧海桑田的变迁,微不足道。
说天道不仁,说天道无情,天道其实最是公平,不会偏袒任何人。
不论你是一言九鼎的天家贵胄、贵不可言的观星楼主,还是每日里为柴米油盐而辛苦的百姓,真要是到了命数将尽的时候,没人能再多活哪怕半柱香时间。
陈无双不认为他会死在无人知晓的杨柳城外。
厉掌柜随手将那柄长刀抛下,刀身陷入黄沙过半,而后这位身负十品境界修为却甘于埋没的强横修士走到陈无双不远处盘腿坐下,笑道:“本事没见你跟陈仲平学了多少,这副混不吝的脾性倒是学了个七八成,舍本逐末了。”
一追一逃整整两天时间,厉掌柜因陈无双口不择言的谩骂而生出来的怒气,早就随着那数十道斩出去的刀芒发泄干净,此时见年轻观星楼主似乎已经黔驴技穷,他的语气就开始能听出些许意兴阑珊的意思。
早就想明白厉掌柜并不是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陈无双之所以愿意配合他玩这一场猫戏耗子的游戏,也是想着哄他玩得高兴了,好弄清楚这只老狐狸用意何在,反正如果厉掌柜真是要斩尽杀绝的话,他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至于藏在舌根底下的那颗能迅速回复些真气的丹药,让陈无双最多只能有把握在临死之前,给对方留下一道伤痕。
双方实力委实太过悬殊。
两败俱伤或是同归于尽连想都不必多想,只能寄希望于苏慕仙所传授的剑十七,可以在他咽气之前让厉掌柜保不住体面罢了。
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不动的陈无双苦着脸叹了口气,由衷道:“是啊,要是我能学会师父的七八成本事,现在躺在地上丢人现眼的,就该是你了。”
厉掌柜一挑眉,显然对年轻观星楼主这种极力在外人面前往陈仲平脸上贴金的说法很是不屑,哼声道:“大漠风大,就算你有胆量不怕胡说八道闪了舌头,最好也别浪费了舌头底下那颗能回复真气的丹药,老夫当年就听说过,司天监的丹药可都是按照楚鹤卿开出来的方子炼制,价值不菲。再一个,换做是陈仲平在此处,最后躺在地上的也不一定就是老夫。”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对方当面点破,陈无双索性喉结一滚,将压在舌底的丹药咽了下去,感受着一股暖流直抵丹田,耗去九成还多的真气正缓缓开始恢复,才冷笑着问道:“大漠里的风可不认人,指不定要闪了咱俩谁的舌头,你跟我师父交过手?”
满脸遗憾的厉掌柜懒得计较无赖少年的揶揄讽刺,摇头道:“老夫生平之憾事,就是至今未能与苏昆仑、陈仲平以及楚鹤卿等当世高人一战。”
大漠毕竟不是环肥燕瘦的流香江,陈无双没有兴趣在一个老头子面前展示胯下雄风,撑着胳膊坐起身来,抖了抖沾在破烂衣裳上的黄沙,发觉细密沙子已经从衣裳上的十几道口子灌了进去,无奈只好干脆撕去,赤条条一丝不挂,又从储物玉佩里取出一套新衣裳穿。
手脚忙碌的同时嘴也不肯闲着,“这么说来的话,你的遗憾想必又加了几分,天底下如今有三位十二品渡劫境的高人修士,苏昆仑正在辽阔漠北追杀黑铁山崖阎罗君,他们两人交手,你敢掺和进去就是一个死字,真要有这个心气儿,不如去越秀剑阁跟任平生那王八蛋痛痛快快打一场。”
听他又骂起任平生来,厉掌柜愕然问道:“靖南公又怎么招你惹你了?”
陈无双素来爱干净,穿好一尘不染的新衣裳就不肯再坐下,偏头恨恨吐了口唾沫,直言不讳道:“去他娘的靖南公,江湖上就属他姓任的王八蛋最不是个东西,扬言要下次见面动手杀我,我这人最是记仇,早晚有一天,非一剑攮死他!”
这话说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厉掌柜嘿声一笑,鄙夷道:“四境修为就要斩杀十二品的剑仙,口气越发大的没边了,是这茫茫荒漠给了你底气?老夫追杀你两天两夜,是不是早晚有一天,也要一剑攮死我?”
做出一副理当如此神情的陈无双却摇了摇头,伸手指着丢在地上的那套破烂衣裳道:“不是一码事。公子爷数得清清楚楚,你一共砍了我十六道刀芒,咱们最好是一报还一报,一剑攮死你,我可就亏本了。你今天不杀了我,迟早我会还你这十六剑。”
厉掌柜哑然失笑,良久才点头道:“修为不济,志气可嘉。不过,让老夫去云州跟已然踏足十二品境界的任平生拼个你死我活,你这借刀杀人之计可不算如何高明。”
陈无双斜着扬起下巴,嗤笑道:“凭你,能跟任平生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是公子爷有意讥讽,你这口气也大的没边儿了,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江湖上从来少见五境刀修不假,同境界刀修杀伐手段更胜剑修也不假,但以厉掌柜的修为,在我师父面前只怕都不算什么棘手的强敌。”
皱起眉头的厉掌柜刚要冷哼着露一手本事给这有眼无珠的混账见识见识,突然想到什么,玩味笑道:“哦?不是借刀杀人,那就是想把老夫骗到南疆,助你师父阻拦凶兽北上了。年纪不大,心眼倒不少,难怪陈伯庸会把观星楼主的位子传给你,司天监的嫡传弟子,果然精于算计,老夫现在才想明白,凭你怎么能斩杀南疆玄蟒那样的凶兽,看来是智取无疑了。”
深以“智取”二字为耻的陈无双登时大怒,“放屁!你这窝在西北边陲的井底之蛙懂个什么,公子爷弄死那条大黑长虫纯粹是力敌,靠的是苏昆仑传授的御剑法门剑十七,再者,跟他娘的一条长虫还用智取?”
厉掌柜显然不知道陈无双得过苏慕仙剑十七的传承,这让他有些见猎心喜的讶然,随即招手收回那柄插在黄沙之中的长刀,似笑非笑道:“老夫是不是井底之蛙暂且不提,手里这柄长刀倒的确是井底之刀,这么说,刚才你压在舌底一颗丹药,就是想趁老夫掉以轻心时暗自恢复真气,施展一回剑十七?”
被说破的心思的陈无双悻悻吐了口唾沫,冷哼着不答话。
持刀在手的厉掌柜叹了口气,自打郭奉平卸任雍州都督回京任职,这些年来他隐姓埋名于杨柳城经营那家生意惨淡到只能勉强度日的客栈,除了偶尔能听到过往的马贼谈起江湖上种种奇闻异事之外,近乎没有任何消息渠道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