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邋遢老头常半仙看来,凉州这个遍地是马贼、往来多修士的地方,江湖很大、水却很浅,多是些只会窝里横的散修世家,既没有什么值得为人称道的修士门派,也没有天资卓绝修为如何了不得的大人物,否则当年那位洪破岳,也很难凭放在驻仙山、越秀剑阁不算出众的四境修为,就闯下偌大名头。
而今夜的骤雨庄上,即便不算那位悄然不知所踪的十品境界客栈掌柜,不算已经身死道消的枯瘦刀修屈洵以及双剑范元孝等人,光四境高手就能数出贺安澜、陈无双、沈辞云、马三爷、单蓉、慕容百胜、许悠以及杨寿潼等八位,且逢凶终于化吉的墨莉距离踏足七品境界也只差临门一脚。
杨寿潼自知正是在观星楼主面前卖力表现的时候,唤来以为这座庄子会被狂风大浪彻底淹没在江湖之中而惴惴不安的老门房,交代他去准备酒菜,绝不能慢待了那位楚州许家与陈无双关系匪浅的小侯爷,而后又跟主动要求帮忙的许悠亲自动手,连夜将屈洵等人的尸身用那驾宽大马车分两趟运出庄子,埋在七八里外的犬吠坡荒原。
修来修去,从今以后多少年,屈洵等人都是个再无后人祭奠的结局。
天色刚蒙蒙亮,前来打秋风借宿的那些修士纷纷如蒙大赦般不告而别,昨夜的动静让躲在房中不敢出声的他们险些以为整个江湖都要翻了,先是数十位高手在庄子西北角大打出手,那是真真切切的刀光剑影,而后又是驻仙山的剑修领着数十位有名有姓的修士找上门来,索要黑铁山崖的妖女。
行走江湖总归见过些大场面,如果说这些还不算什么,那么最让他们惊讶无比的,是没想到那位如今称得上声名显赫的无双公子,居然就在这座骤雨庄上,这让很多匆匆离去的修士都不禁暗自揣测,难道跟自己称兄道弟的杨寿潼,身后有这般了不起的背景?
娘亲哎,能搭上司天监观星楼主,那杨寿潼可远不是所谓手眼通天这么简单了。
这骤雨庄啊,以后可再也不是这些只能在江湖浅滩扑腾的小鱼小虾,敢来占便宜的地方了。
红日初升,似乎庄子上一夜的阴霾都被逐渐升温的阳光晒得融化,老门房杨伯按照庄主的吩咐让人撤去了正厅里碍事的桌椅,所有人像是在佛前辩法一样席地而坐,只是久别重逢本该其乐融融畅快痛饮的场面,这些人的神情却都很是肃然。
一左一右,陈无双始终不肯放开墨莉跟小满的手,这种无声的温暖墨莉理直气壮欣然接受,而早就有了妾室名分的小满却内心感动莫名,尽管她并不是第一次被陈无双当着别人的面如此亲密,可以往在流香江那种纸醉金迷的地方,公子爷更多的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彩衣则是一直面无表情低垂着头,靠在满面悲戚的青衫少年肩头,比偶尔抬头打量众人的祝存良还要沉默。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这间宽敞屋子里出现了一个特殊的角色,半点都不爱惜身上白底蟒袍的常半仙,竟然把谢萧萧带来的那个瘸腿术士安置在身边,十一品邋遢老头偶尔低声冷笑,就吓得那奇门术法甚至要在他在上的术士一个哆嗦。
沈辞云声音尤为低沉,从他离开大漠到救下青州枪修韩放歌,从想着去井水城等陈无双到柳卿怜留下字条不辞而别,跟众人完完整整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当他痛苦地提及柳卿怜本意是想用天一净水下毒谋害自己却反而害了彩衣时,神识敏锐的陈无双,明显察觉那位出身黑铁山崖的黄裙少女浑身一颤。
年轻观星楼主轻声叹了口气,现在一些往事已经算得上真相大白,当年想要用天一净水之毒谋害白衣渡厄沈判官的那人,恐怕也没想到最终中毒身死的会是沈廷越的爱妻,时隔多年,沈家这对苦命父子所遭遇的事情竟然是前有车、后有辙。
这些事情沈辞云讲述了足足半个时辰,说话的过程几经停顿,却没有一个人唐突插嘴。
直到最后,众人中年纪最小的许佑乾才故作老成沧桑地摇头叹息,“苍天不佑有情人呐。”
这句懵懂少年有感而发的话似乎触动了沈辞云,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把怀里的彩衣揽得更紧了一些,语气决然地缓缓出声:“我要去找空相神僧,找太医令楚前辈,找南海那位···不管怎么样,我不信这世上就真没有天一净水的解毒之法。”
陈无双仰头闭上眼睛,把苦笑藏进心里,辞云啊,这都是十几年前你爹曾经走过的路。
从来到骤雨庄之后就没开口说过半个字的黄裙少女凄然抬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久久停留在沈辞云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哀声道:“没用的···这世上只有三滴天一净水,除了同样仅有三颗的离恨仙丹以外,无药可解。辞云,我一路上不敢动用真气,就是想着···”
少女此时的神情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怜惜。
彩衣轻轻伸手覆上沈辞云的脸颊,“就是想着毒发得晚一些,我能在世上多陪你几天···”
什么黑铁山崖,什么江湖恩怨,什么爱恨情仇,都不重要了。
沈辞云不敢跟她对视,空出来的左手攥成一个不停颤抖的拳头,呢喃道:“如果我小时候没有服下那颗花二伯留给我的离恨仙丹···”
常半仙拧开酒葫芦狠狠灌了一口,活到这把岁数,虽然偶尔能笑着提及年轻时的往事,但谁的心里能说完全没有半点遗憾,嬉笑怒骂是一辈子荒唐不假,可他也曾经体会过沈辞云现在的这种有心无力的绝望,他也曾经为一个女子,欠下白马禅寺五十年之久的一笔债。
凉州的铁榔头再烈,也烈不过凄冷深夜辗转难眠时痛彻心扉的思念。
这才是世间无法可救、无药可医的毒药啊,比起嗜髓噬骨而绵绵无绝期的思念来,天一净水又他娘算个狗屁!
邋遢老头吐出一口浓郁酒气,轻声嘿笑道:“世间或许真是无药可医,可彩衣所中之毒,未必就一定无法可救。”
沈辞云瞬间像是在溺水时抓了一根救命稻草,布满血丝的眼睛闪过一抹亮光,期冀道:“前辈···”
贺安澜已经先沈辞云一步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朝盘腿而坐的邋遢老头郑重躬身拱手,“如果常先生有办法,但请直言相告,不论此事最终成与不成,贺某···孤舟岛满门上下,都承您老的情。”
他这一行礼,许悠跟另外两名孤舟岛的三境弟子紧接着起身,同样躬身拱手。
陈无双冷笑道:“常老头,见好就收吧,司天监的蟒袍都穿在了你身上,还指望黑铁山崖也承你的情?”
常半仙摆摆手,示意贺安澜等人都坐下,叹声道:“何必如此啊,老夫岂是挟恩图报的人?辞云吶,咱们爷俩也算是患难之交,这件事说实在的,老夫只是个猜测,没有十足把握。等我说完,你跟彩衣丫头如果愿意一试,再谈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