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今天由我为你服务,我是十九号技师。”年轻女子刚刚推门而入,就热情大方地向我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身材娇小的女技师,有一头齐刷刷梳向脑后的黑发,浓稠的发丝被她套上了一只橡皮圈,形成了很粗的发束。
将头发统统往后梳,带来的影响是一连串的——女技师光洁的额头和瘦俏的双颊完全暴露了出来,使得她那张原本就有些长的脸愈发显长,和她腰不长腿不长的身材相对比,在比例上显得有些失调。不过马尾巴式的发型容易给人一种很青春有朝气的形象,对于这一点,想必女技师是有所意识的,极有可能她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
女技师的一双细长的眼睛有些上挑,乌黑的眸子里是淡定自若的眼神,让人感觉这是一双很能容忍的眼睛,是一双见过太多事情的眼睛。
虽然我们只是初次接触,但是女技师一点也不拘束,话特别的多,神态落落大方。
“终天可以开工了,呵呵,我好高兴。今天我们这个休闲中心的业务太清淡了,我从早上九点等到现在,都十个钟头了,才等到你这一个客人,没劲死了。还好,总算老天有眼可怜了我一回,把你这个客人给等来了,要不然今晚我只能饿着肚皮空手而归。”女技师说话很流畅,音速不快不慢,音调不高不低。她那原本极为淡定的眼神在欢快话语的薰染下,浮现出了一丝愉悦的光彩。
“真有这么严重?我要是不来,你真会饿肚皮吗?”我半信半疑地问道。
“是真的,我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乱说话。”女技师说话时一直在用心地按摩,干活还真够老实的。
“老板不是要提供工作餐吗?据我所知,休闲中心都是这样的。”我继续问道。
“那也算是饭吗?那也是给人吃的吗?天晓得!很差很差的,又没油水又没味道,有啥吃头?那不过是老板在菜市场买点别人选剩了的低劣食品回来,煮熟了充数,打发我们,弄得就像猪饲料,你愿吃就吃,不愿意吃老板也不会劝你吃。没办法,下了夜班肚子饿得咕咕叫,还得去大排档加点餐才行,就算花上几块钱吃碗兰州拉面,人也要好受一些。我是新来的,老板规定新来的员工都得先试工半个月,试工合格才允许我继续干下去,然后我才有资格住进员工宿舍。我上班才十二天,现在还没有分到宿舍,住在和别人合租的一间农民房里,离这里很远,每天来回要花掉六块钱的车费。你要是不来,我今天就不可能霄夜了,钱都没有挣到还霄什么夜哟,没心情。不过回去的三块钱车票费就少不了,我总不能半夜三更走路回去吧。”
“不就是三块钱的事吗?”
“看你说得多轻巧,不就三块钱的事吗?真的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知道吗,三块钱可以买个盒饭,不少了。我们来这里受苦受累的,生活和工作都没有规律,名声也不好,没有人看得起,图的是什么啊,不就是为了能够挣上几个钱吗,要是挣不了钱还要倒贴钱,你说冤不冤枉?”
就这样,女技师的话一直没有断过,但她的手也没有休息,不间断地按摩着我的身体,而且节奏快慢有至,掌握得恰到好处,力度用得很够,按一下是一下,按得我身上的肌肉又酸又痛,酸痛中释放着舒适的快感。
“你的指法很熟练,干这行不像是个新手。”说这话时,我心里已经作出了判断——“她是个熟手。”
“你说得不错,我从前在深圳也干过这行,是在关外一家休闲中心上班,这次又来吃这碗饭,算是‘二进宫’了。”女技师这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发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清秀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细细的热汗,足见她按摩是多么的用心和用力。
“我说嘛,新手不可能这么内行,也不可能在客人面前称自己为技师。”我一边说,心里一边想:“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二进宫’呢?”联想到社会上有种习惯性说法,把第二次关进监狱的人称为“二进宫”,我又想到:“她知道‘二进宫’这句话带有很强的针对性么?”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女技师那清朗的声音便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知道自己长得不怎么样,太一般了,讨不了客人的喜欢,所以我给客人松骨时特别卖力,从不偷赖耍滑,我会认认真真地把客人的周身都按遍,按得舒舒服服的。我是这样想的,凡是经过我按摩的客人,都要让他们有舒筋活血全身放松的感觉,他们放松了,舒服了,就会记住我,下次才会来找我,这样我手头才能有几个回头客。干这一行,没有回头客打不走,经常会坐冷板凳。”
“你怎么没在以前那家店子干下去呢?在一家店里干的时间长一些,熟客应该会多一些。”
“受不了,可能是我太卖力吧,使出的劲太大,有段时期我的手都按摩得受伤了,一接触到客人的身子手指就痛得不行,拖了一段时间后,手好不了,只好改行,在老东门商业街的一家服装店当售货员。”
“女孩子卖服装不是很好吗?”
“这工作好是好,我也蛮喜欢的,可是工资太低,做满一个月收入还不到一千块,老板又不包吃包住,得自己找出租房,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就是和别人合租,少说也要花上二百来块钱吧,加上一日三餐都得自己张罗,哪有钱剩啊。没办法,手好些后我赶紧到发廊和休闲中心找工作,这不,总算在这里找到了事干。”
“你现在按摩用的力也很大,不怕把手又搞伤了?”
“那时刚摸这活路,是个学徒工,技术不行,也没啥经验,靠的是一身的傻劲,使的是蛮力,现在我有经验了,技术也有了长进,知道怎样用指和发力才不会伤到自己。”
“你现在是第二次干这一行了,感觉如何?”
“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尝遍了。”
“哪种滋味多一些?”
“总的来说,是苦味和辣味多,做这一行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还没上班就得先交老板六百块钱的押金,这一交,我身上就没啥钱了。工资呢,要等到下一个月才发。拿到工资前,平时要吃点什么或者用点什么的零用钱,还有每天都少不了的车费钱,只能依靠客人给的小费。”
“小费容易挣吗?”
“不容易,客人的手都比较紧,一般的松骨服务,我就是再尽心尽力,服务得再好,客人也不情愿派小费。特殊服务倒是能够收到小费,但我自己又不争气,我人长得不怎么样,客人见了我发不了情,不会和我来事。”
“如果客人想和你来点事,你会拒绝么?”
“我还真没遇到过那样的客人,只有一个……就那一个人也是有原因的,不说他好了,说他影响情绪。除开他,别的人顶多只让我帮他们打打飞机,不会和我**的。打飞机就太一般了,挣不了多少小费,所以挣大额小费的事我不会多想,我只希望客人在松骨时,感觉我的技术不错,服务也不错就行了。如果服务中还能帮客人打飞机,少少地挣点小费,那就是额外收获了。”
“你很会想啊。”在女技师的话中,闪过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但她不愿提及自己与那个男人的事,我也就不便问。
“不会想有什么用,只能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老实说,在这里干活只要有业务做,我心里就高兴。现在已经是腊月天,看着看着,这春节就一天天地临近了,在深圳打工的人好多都已经回内地探亲,来按摩的客人比平时少了许多。我也好想家哟,可我哪里能够回家呢,没钱就别想回家的美事。今年春节家是回不去了,守在这里么,客人又这么少,真的是左右为难。”女技师虽然话很多,却丝毫不显杂乱,话中的意思很清楚,很连贯。
“在这里上班,你也能够感受到甜的滋味么?”
“有是有,但太少,遇上好心肠的客人,不为难我,还能给我一点小费,心里就会暖暖的,甜甜的。”
“听你的口音,像是西南地区的人。”
“对呀,我家在贵州遵义,我们全家都是农村人,祖祖辈辈都是种田出身,家里人从来就没有过上好日子,缺吃少穿的,几间老房子破烂得都没法子住,连屋顶上的瓦片都不全,稀稀拉拉的,一遇大雨家里头到处都漏水。”
“瓦稀了,可以添点瓦呀。”
“可是没有钱呀。”
“瓦是不值钱的东西,添点瓦花不了多少钱。”
“是哟,是倒是花不了多少钱,可是我们家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钱却只有那么一点,怎么办?在我们家里,比添瓦片更重要的事情多着呢。”
“都是些什么事情呢?”
“你要是不嫌我啰哩啰唆的,我就慢慢讲给你听好了。当农民化肥总需要买吧?肥料就像是庄稼的粮食,是缺不得的,农家肥不够就得买化肥。小猪仔总需要买吧?在农村不养猪绝对不可以,吃不吃得上猪肉是小事,没有猪儿,农家肥会缺得更多。这买农药的钱也不能省吧?地里出现害虫后,要是农药跟不上,几天功夫庄稼就给毁了。你看,这一样样的事情都要花钱,哪件事情不比添瓦片重要呢?可是钱在哪里呢?天上是掉不下来的啊。我还算好,父母再困难也凑钱让我读书,一直读到了初中毕业,总算比父母他们那代人多了一点文化。”
“读完初中后,就没有再读下去?”
“没钱了还能读书吗?天底下能有这样的事情就好喽,可惜没有哟,没钱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更别说读高中上大学了。初中毕业后,我在家里帮父母干了几年农活。我们家做事情是很努力的,可是土质太差,肥料又跟不上,粮食亩产低得可怜,一年四季辛辛苦苦忙下来,收成只有那么一点点,自己都吃不饱,却还要挤出粮食卖给别人,为的是换点现钱。可是农产品生得太贱,全家人嘿哟嘿哟地挑上几筐包谷到集市上,也卖不了几个钱。一年又一年,全家人的生活就这样紧绷绷地凑合着过,死不了,也活不好。当时也有人来我家提亲,劝我早些嫁人算了,可我一个农村姑娘,能嫁给谁呢?还不是只能嫁给一个没钱没技术的泥腿子,成家后照样逃脱不了种田养猪的命,过的还是又苦又穷的日子。这穷苦日子我算是过怕了,想到我的下一代有可能和我一样的穷,一样的苦,我就更加害怕,心里也更加不服气,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只能是一代一代的穷下去吗?于是我就下定决心要脱离田坎,走出去,去学好一门技术,靠技术养活自己。我不情愿种一辈子庄稼,不愿自己被几块瘦土和几间破房子给拴得牢牢实实的。”
“学门技术,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想法,你这想法在老家没能实现么?”
“你怎么比我还急呀,听我慢慢给你说好了。自从有了这主意后,我就留心地寻找出路,后来在镇上认识了一个理发师傅,我就跟着师傅学手艺。师傅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她人很年轻,只有三十来岁,手艺没说的,呱呱叫,在镇上名气好大,就连镇长一家也是她的常客。师傅是个厚道人,对我不错,我自己也很争气,干活勤快,嘴巴甜甜的,还有点小机灵,不会给师傅惹祸添乱,所以很讨师傅的喜欢。在店里,我整天就像师傅的尾巴,跟在师傅后面转,帮助师傅处理杂事,当好她的徒弟娃。师傅呢,也乐意教我,她盼着早点把我教会了能够顶个小师傅用,这样她自己也可以轻松一些。”
“既然你在家乡能够学到手艺,为什么要跑到深圳来呢?”
“还是命生得不好,我生就是黄连命,变不了的,怕是要苦上一辈子。手艺没学多久,师傅在深圳的一位朋友就给她打来电话,说他在深圳开了家发廊,缺少理发师,让我师傅赶快过去帮忙。师傅看朋友开出的工资不低,就动了心,把事情答应下来。我看师傅要走,就求师傅走时把我也带上,师傅知道我的想法后急忙打电话到深圳,向朋友推荐我,着着实实地替我美言了几句。没想到对方真的同意了,就这样我跟随着师傅来到了深圳。”
“到了深圳后,你怎么没跟着师傅学下去呢?”
“看你,又犯急了,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嘛。那是一家档次很高的大店,相当有名气,来做头发的都是一些又有钱又有身份的客人,我手艺差,适应不了那些人的需要。我学的那点本事,在镇子里的小店还能应付一下子,到了深圳的大店就不行了。小镇子里的人容易伺候,他们对理发的式样和质量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头发理得坑坑洼洼的也无所谓,没人提意见。”
“深圳的顾客,怕就没有那么好伺候吧。”
“就是嘛,太挑剔了,一个个都长着上帝的面孔,死板板的,一双魔鬼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你,你理得稍微差一点,他们马上就发现了,然后就哇哇地吵个不停。老板最怕的事情就是得罪了客人,只要一听到顾客吵闹,就赶紧叫人换我。换过几次后,老板就再也不敢让我给客人理发了。这也不怪老板,怪我自己,老板讲求质量,顾客讲求式样,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怪只怪我剪头又没质量又没式样,只好靠边站,当了个洗发妹。可是在深圳,帮客人洗发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洗的时间要长,服务还不能差,淋上洗发水后要抓了又抓,抠了又抠,直到客人满意了才能冲水,冲完水后事情并没有结束,还得给客人按按肩,捏捏背,这些过程加起来需要十来分钟,而提成只有两块钱,好少哟。在深圳,两块钱能干什么呢?”
“不少了,加多一块钱就能买到盒饭了。”
“你?你怎么……”
“好了,开个玩笑。老板不是你师傅的朋友吗?师傅也帮不了你的忙?”
“她使不出力气,人在别人的屋檐下,就得向人家低头。师傅出来之前,那人是师傅的一个朋友,师傅出来后,那人就是师傅的老板了。再好的朋友,只要有了雇佣关系,朋友这层关系就变淡了。”
“当洗发妹时,除了洗头提成,你还有别的收入吗?”
“还有就是小费了,有的客人觉得我的服务不错,买单时就比较大方,把理发的钱递给我后把手一摆,说不用找零了,这点零碎钱就是我的小费。”
“一般会有多少零头呢?”
“五元左右吧,本来该收三十五块钱,客人给了四十元,说明不用找零,剩下的不就是五块钱吗。后来我听别人说在正规发廊挣的小费少,在不太正规的发廊和休闲中心上班,得到的小费多,我就想去那些地方试试。我把师傅拉到一边,悄悄和师傅商量,师傅让我再等等看,我说我等不了啦,在这里钱又少,还受气,手艺也学不到,不如先挣点钱再说。师傅看我心都散了,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于是我就辞了工,去休闲中心学了门按摩技术。”
“你还真不简单,在两家发廊上过班,在两家休闲中心做过事,还卖过服装。算得上老工人了。”
“那不都是没办法的事吗,我还不情愿呢。谁不喜欢安安稳稳的工作啊,但我生就没有这样好的命。”
“在休闲中心,有师傅教你们按摩技术吗?”
“有呀,还不都是你们男人教的吗。”
“是客人教的?”
“对呀,客人就是我的师傅。起初接客时我好害怕,进了房间就一男一女两个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吓得我一颗心乱蹦乱跳的,都快蹦到胸口外面了。我是农村人嘛,脸皮薄,见识少,读书时对身边的男同学都不大用正眼去看,不好意思嘛,男女界限是分得很清楚的。可是干上这行后,我自己再怎么害怕也没有用,我害怕客人不害怕,我能怎样?有的客人不管我害不害怕,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就喜欢让我摸他的‘小弟弟’。我怕怕的,还很恶心,不愿把手伸过去,客人就把我的手拉着,放到‘小弟弟’那儿,要我帮他们打飞机。我很犯腻男人那玩意,看都不敢看,也不想看,就是手捏着那玩意也不看。从我内心来说,真不情愿做这种事情,可客人是老板的摇钱树,我不可能得罪客人,我自己也要混口饭吃,只好顺着他们的要求去做。”
“遇到那样的客人,你一直都很害怕吗?”
“不是的,时间长了后就习惯了,习惯了就麻木了,无所谓了,麻木了就给别人骗了。”
“被谁骗了呢?”这时,我想到了女技师话中曾经闪现过的那个男人的影子,“会是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