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兵卒恼恨胡不为出手伤人,鞭打之时对他格外照顾,那拷问的兵士双目圆睁,鞭鞭挞在他的腰身之上。把胡不为抽得哭爹喊娘,昏了又醒,醒了又昏。鞭打两个多时辰,胡不为早已气息奄奄,身上衣衫尽碎,瘦弱的身躯上布满鞭痕。兵卒们更不痛惜,将他两条腿又抽得皮开肉绽,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将两人都架到牢里,踢了进去。小胡炭让一个狱卒给扔到了草堆上。
胡不为自出生以来,哪曾遇到过这样的挫折?牢中犯人命比蝼蚁轻贱,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了。
俯伏在腐湿的稻草堆里,胡不为又昏死了几遭。自颈项以下,似乎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伤处麻木巨痛,又灼热冰凉之感交替冲击头脑,周身便如置于冰火两重炉里忍受煎熬。这样半睡半昏的,挨过了午后,狱卒们却也不再来罗唣。
等到时近黄昏,胡不为才缓过了气,头脑略略清醒了些。抬眼四顾,看到胡炭的大红襁褓半陷在稻草丛里,忍着巨痛爬过去,将儿子抱在怀中。忽听得耳边传来‘吱吱’的声响。一团黄物从牢顶飞落下来,四肢立地,却是那只死了孩儿的母猴。
耍猴老汉背靠在角落里,连连拍掌向猴子招呼。他身上也被抽了几鞭,但比胡不为轻得多了,并不妨碍行动。进到牢里,看到猴儿坐在顶上悲鸣,便打呼哨引它下来。只是母猴儿亲见了小猴惨死,对人更加惧戒防备,面对主人的召唤,仍是迟疑着不肯上前。
胡不为叹了口气,身在非常之境,这畜生也逃离不出苦难。跟牢中犯人一样,遭人荼毒轻贱,却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猴子虽然愚顽,但料想失去爱儿的悲伤,必定不会比人少多少罢。听它叫得凄切,声声低唤,似乎在跟老汉哭诉。胡不为心中涌起同病相怜之感,低头看看儿子,见小胡炭脸颊两边新泪未干,又已沉睡去了。
胡不为心中怜惜,抚o小童的面颊,触手灼如火炭。知道伤风病症已经发作开来,又是惊惧惶急,然而此刻动弹不得,却哪有计策救回儿子的性命?一番忧愤攻心,又垂下泪来。
这般愁云惨雾的,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听得牢门外又响起了催命的锣声,一个狱卒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喊:“酉时到了,你们小心了!”闭锁仓皇逃去。胡不为心中苦笑,此刻手无拔草之力,足无寸移之能,却怎能抵挡鬼怪们的袭击?看来,今晚当真便是胡家绝灭之日了。一时心中悲凉,但绝望之中,又隐有一丝欢喜之意。人间苦难如此,妖魔鬼怪横行,坏人恶霸当道,原不是他这样安分守己百姓所能悠然自处的。不如早些到泉下去吧,与爱妻别了这许久,她在地下也一定寂寞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是哀伤自怜又是悲壮。哪知过了许多时候,牢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几支火把劈啪烧着,全无被风吹动的迹象。胡不为大感疑惑:难道今日鬼大爷们有酒局,暂时匀不出空来值班吓唬犯人?心中惴惴,睁大了眼睛看向刑房,见里面黑沉沉的,也没什么可异之处。再过得半个时辰,其余犯人也察觉到了异常,纷纷低声议论,惊惧之中,也敢把目光投到刑房中去了。那些冤死幽魂向来极为守时,每天一到申酉之交便出来杀人夺命。谁料想他们今日居然没有准时出现,实在叫人惊讶。
时辰一分一分过去,牢中众人都屏息静听。火烛的噼剥之声和滴水声音在静默中响得清晰异常。人人都感疑惑不解,却又不知因从何来。难道是鬼怪们见昨日夺命不利,竟然不再来骚扰众人了么?又或是西京留守找到厉害法师,把他们镇伏住了?有心思机敏的犯人想到这一节,忍不住心情振奋,低声把想法告诉邻近者。只顷刻间,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鬼怪不来的原因。原本只是猜测,但传得几遍,到胡不为牢里时竟然已成铁定的事实了,说者眉飞色舞,言之凿凿,仿佛是冤魂们亲口告诉他们一般。
然而不管真相如何。这一夜里鬼怪们当真便不再来了。众囚喜忧参半熬了一夜,等到门外传来抽动铁链的声响,狱卒的声音从门外传出来,忍不住齐声欢呼,许多人从地面跳跃而起,拍手相庆。更有人喜极而泣,伏地叩拜。
少了鬼怪们时刻夺命的威胁,这牢房里看起来也便没那么可厌了。好死不如赖着生,能够不死,什么苦难都能承受得住的。
胡不为强抗了一夜,终于挺到狱卒到来,忍不住满心欢喜,心神一懈,伏倒下来落泪。昨夜里虽然满心死志,到底仍是心中不甘的。他还要教导儿子成材,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呢,岂肯如此轻易就死?
几名狱卒听得牢里喧哗,不知就里,连声呵斥:“吵什么吵什么?捡到金子了?!这么关着你们还笑得出来,真是贱骨头!”众囚死里逃生,也不计较他的恶语,各各相视而嘻。若是从今后再无鬼怪侵袭,每日便再多受些恶言恶语,那又算得甚么!
狱卒们四处呼喊镇压,又以不发放饭食威胁。折腾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把众囚都震慑住了,开始每日的例行巡视收拾。待看到牢中一无异状,又不象以前一样有犯人毙命,无不心中惊讶。正要盘问时,却听到牢门外人声鼎沸,几个值守看门的军士惊慌致礼道:“留守大人早安!”“陈大人!”原来竟是西京留守陈大人亲自到牢房来了。
一个衙役拉高了嗓门叫道:“留守大人查牢——”声音穿过木门甬道透了进来,牢中犯人全都听到了,登时骚动。不分男女老幼,齐身而起,扑到牢柱边抢占位置喊冤。
脚步沓沓,六七名狱卒拥着几人走了进来。闻到了牢房的腥臊气味,人人都掩鼻皱眉。在跳跃的火光下,众人都看清了留守大人的面貌,不过四十多岁年纪,面上清癯,神色冷峻严厉,穿一身官服,更增威压气势。他身边站着两人,一人锦绣团花长袍,满面平和富贵气象。另一个却是耄耋老者,瘦得跟骷髅也似,颚下一丛白须有如秋茅,稀疏却轻健。
胡不为伏在草堆上动弹不得,也不知来的什么人。听得众囚长一声短一声的哭泣喊冤,却憋不出一口长气来跟着叫嚷,止不住心中沮丧。若是不能把握这个脱狱的良机,只怕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惶急之下,忍着骨肉剥离之痛,勉力撑起半身,哑着嗓子叫道:“冤枉啊大人,冤枉啊!”嗓音低沉喑哑,在众囚的响亮呼号声中全不可闻。
便在这时,那枯瘦佝偻的老者喊道:“胡神医!胡不为神医!你在牢里么?”连着叫了三遍。胡不为心中狂喜,这是苏老太爷的声音!他来救自己出狱了!直起脖子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然而众囚的哭喊之声太过嘈杂,这低弱的叫唤哪能传得出去?苏老太爷听不到回答,又叫了一遍。苏员外也喊道:“胡神医,你在这里面么?若是在的的话,请回句话!”胡不为泪流满面,张嘴大呼:“我在啊!我在这里呀!”只是嗓音粗哑,却只有自己听得到。急乱之下,挥动右臂,猛拍地面,盼望这嘭嘭声响能够引得他们注意。
几名狱卒见场面混乱,纷纷近牢呼喝:“安静!都安静下来!”举起木棒威吓。只是众囚都知此时是平反昭雪的最佳良机,拼着身上受伤也不肯退缩,人人声嘶力竭叫喊,只盼留守大人听到自己的冤情,将自己释放出去。一时间牢里乱声起伏,竟如有千万人在叫嚷哭喊一般,胡不为折腾出的那点声响,顷刻间便陷在了这片噪音汪洋之中。
苏老太爷叫了一阵,听不到回音,心中颇感失望。向身边的青衣小童问道:“你当真看准了是胡神医么?”那小童大感踌躇,答道:“那天场面混乱,人很多,我看到许多人拿刀枪压着胡先生……我记着他的面貌的……他穿着紫色袍子……”
“紫色袍子?”边上的苏步雨大皱眉头,道:“胡先生怎么穿上紫色长袍了?他不是穿着青布衣衫的么?”小童登时慌乱,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呀……”在众人的质疑之下,他也不敢确信自己所见了。
原来这青衣少年正是苏府的仆童。昨日到府衙附近买办货品,却正巧看到柳根带着二人逃狱,冲破围墙逃了出去。他人小个矮,从围墙外众人的腿缝中看到胡不为被众兵士拿下了,面目神色依稀便是救好苏老太爷的神医,回到府中便呈报上去了。苏老太爷大惊,当日便差人到衙门交涉,哪知留守大人午间外出公干,到晚间才回来。留守大人害怕鬼怪伤害,又托词延到今日早晨才陪同进牢找人。
苏老太爷原是告老京官,与当朝宰相赵普有师生之谊,西京留守看到他的拜帖哪敢怠慢?一早起来,便赶紧备轿想亲上苏府请罪,哪知苏老太爷极不放心,才一早上便让苏员外陪同着赶到衙门口来了,一起到牢房来要人。他在任上之时,便以刚正著称,既受了胡不为的活命之恩,又明知他并非窃宝之人,当然不能容忍他被冤屈入狱。
当下看到小童子的迟疑,陈大人笑道:“只怕是小孩子看差了吧。人多杂乱,又隔得远了,看不真切也是有的。”苏老太爷沉默不语,忽道:“陈大人,能把昨日逃狱的那几人给我找来么?我想要看看。”陈大人一怔,沉吟片刻,面上颇有难色,答道:“老太爷的吩咐,下官原来不敢不从,只是……只是……”
苏老太爷道:“陈大人有什么为难,请直说不妨。”陈大人道:“老太爷一向只在京中,只怕还不知这地方牢狱里的习惯……一旦有人胆敢犯官越狱,行大逆不道之事,就可以当地格杀的。若是昨日当真有人越狱,只怕早就被就地正法了。”转身向几名狱卒喝问:“你们昨日是不是把犯人给杀掉了?埋在哪里了?”连使眼色。
那几名狱卒哪还不知其意?赶紧答道:“回大人话,昨天确实有人逃狱,伤了我们多名兄弟,属下照着规定,已经把他们杀掉了,尸首已经焚化。”虽然不知到留守大人为什么要隐瞒事实,但顺应上意说话,正是官场上的通则,谁肯冒着身家性命危险去说出真相来?
苏老太爷长叹一声,向着牢笼走近几步,就着火把的光芒察看牢中囚犯,又惹得一片冤声大作。
胡不为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苦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空自着急大哭。只是此刻喉咙受损,哭的声音比隔壁牢中的小童都要微弱。
苏府众人寻人未果,颇觉丧气。苏老太爷向陈大人拱手道:“陈大人公务繁忙,老头子还拿这些杂事来烦扰,实在惭愧,还盼陈大人不要见怪。”陈大人笑道:“老太爷哪里的话,在朝中做官之人,谁不钦佩老太爷的行事为人?下官虽常在京外,但对老太爷也已慕名良久。今日能为您办点差事,正是有幸之极,何来烦扰之说?”
苏老太爷道:“过奖了,过奖了,如此,今日就先告辞了,日后老头子再整治家宴向陈大人谢罪,到时万望陈大人一定要来。”陈大人道:“不敢,不敢,一定,一定!”笑呵呵的伸手让道,请苏老太爷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