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日,便在莫名的惊喜中过去了。秦苏掰着指头数日子,对八月初三充满期待。
这一日正在房中给胡不为喂饭,一个冒失的小厮门都不敲,直接推门进来,喘着气传话:“秦小姐,胡公子……被查少爷推到花池里……呼……呼……你快去看看……”
“什么!?”秦苏一惊起座,手中捧的老参鸡汤泼出一小半,洒在胡不为身上。“他在哪里?!”
“在前面花池,胡公子和查少爷在池边玩耍,不知道怎么就打起来了……”
秦苏心慌意乱,将汤碗随手搁在茶几上,跟着报讯的小厮急冲冲跑出门外。
刚到中院隔墙,就听见了胡炭伤心的哭声。
前庭小花池边,此刻围着一大群婢女,唧唧喳喳议论,人人面色恻然看向池中。
池子是昨天刚刚修缮好的,还没来得及细做雕琢,池中假山未作分毫修饰,砌边的大圆石上也泥迹未清。
池里面本来有小半池清水的,但现在,这半池水都被人用法术冻成锋利的冰锥,象一丛丛刺棘般刺向天空。胡炭现在就躺在冰刺里面,被冰冻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十几簇尖利的冰刃在他身边峥嵘锋芒,胡炭整个人就象被挑在刀山上一样。他的两个手臂,肩背,双腿,都被封冻进冰块里,手臂脸上血迹潸然,那是让冰锋割出的伤口。
“炭儿!”秦苏喊了一声,心中慌痛无已。远远的一步跃起,落入池中。足下涌动起白芒,登时把脚下所有尖利棱角都踩得粉碎了。
看见姑姑赶来,胡炭哭得更伤心了,可是动弹不得,只能任热泪哗哗滚落。“姑姑—”小童委屈的哭叫。
一个贺家庄弟子正在烤化冰块,只是害怕伤到胡炭,他不敢动作太大,只能慢慢把热气透入冰层之中。
“我来吧!”秦苏心中着急,让那弟子闪开了,踏步前去,一个切掌先把胡炭身周所有尖突的棱角都斩断。“炭儿别怕,姑姑放你下来。”
“姑姑—”胡炭眼泪汪汪,脸上不知是伤心还是冻伤,通红一片。秦苏心中锐痛,想不到这几天没工夫照看,小胡炭就让人欺侮了,自己这姑姑当得失职之极。看看花池边上,贺老夫人在一群丫鬟的团团簇拥下,面上微有关切之意,也正向她看来。她的身边,查飞衡咧着嘴笑,手上摇着从胡炭手里抢来的皮影小人。
胡炭泣不成声,跟秦苏告状:“姑姑,他……抢……抢……我的皮影,呜呜——”
秦苏心中愤怒,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泄。刚才报讯的小厮把情况跟她都说了,说查少爷和胡公子在花池边玩耍,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少爷不小心就把胡公子推到池子里。但胡公子在落水的时候刚好揪住了少爷的衣袖,两个人都跌进池里。查少爷上岸以后,不许胡公子上岸,还用冰法术把池水都冻住,胡公子被陷在里面上不来。
原来却是查飞衡在欺负胡炭!
“砰!“双掌按住冰面,绵密的气劲象蛛网一般延着冰层扩展开来,片刻就将胡炭身周的冰块都覆盖住了。秦苏含怒催力,把这困锁胡炭的冰块当成了面对面搏斗的敌人,一腔怒气都随灵气传了进去。“嘣嘣!”的密响,气网绷如铁丝,收缩深勒入冰内,所有成块成坨的大冰瞬间被切成指头大小的碎粒,细碎的白屑受气劲迫压,向天高突,扬起一树两丈余高的雪雾。
贺老夫人极疼爱查飞衡,这在贺府里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查飞衡的母亲和贺老夫人有姑表之亲,有了这层关系,老太太对查飞衡一向事事袒护。
事情很清楚。定是查飞衡眼馋小胡炭手上的皮影,跟他索要未果后动手强抢的。有了老太太作靠山,小孩童还有什么顾忌的,一狠就把小胡炭推到池里冰冻住了。小孩子打架,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作为长辈,贺老夫人竟然对犯错的查飞衡一句呵斥之词都没有,这的确很让人生气。
身为长辈主母,却不能做到赏罚分明,这跟纵容作恶没多大分别。
秦苏心头有气,小胡炭这几日不知道还受过多少委屈呢!握着胡炭小小的手掌,冰冷的触觉让她再次感到难过无已。
“姑姑,我们不在这里住了,我们走吧。”小胡炭哭求道,他躲进秦苏怀里低低啜泣。
从降生下来,胡炭就不知道什么是家。不知道天下其实本应该有一个可以遮避风雨,可以在受伤后躲进去休憩的地方。年来匆忙,他跟着胡不为和秦苏走遍了天下南北,却从未感受到家的温暖。他在什么地方受到委屈了,难过了,也只会跟秦苏说:姑姑走吧,不要再住了。
在胡炭看来,无法遮挡风雨的风尘路上,有时候比有人聚集的宅舍更让他感到温暖和心安。
风霜催人老,苦难易人心。虽然年纪尚幼,但胡炭已能辨别清人情善恶,从记事以来的奔波途中,他早早的尝到了世间辛寒。见过人间形形色色的苦难,体验到了在平常年代里同龄孩子绝不知道的悲凉,小胡炭便在这日复一日的磨砺之中成长了,在他心中,世界的形状在慢慢的变的清晰。
秦苏心如刀割,轻轻揩去小童脸上的泪珠,却只能在底下幽幽叹息。“炭儿乖,听姑姑话,以后他再跟你抢东西,你给他就好了,不要跟他打架。”还没到八月初三,胡不为还没有塑回魂魄,怎么可以现在就走?为了胡大哥,现在只能先委屈小胡炭了。
胡炭在她怀里摇头抽噎,“那是我的皮影,是贺叔叔买给我的,我不给他。”从来没有人买礼物送给过胡炭,这几个小皮影人儿在他心中的珍贵可想而知。在胡炭单纯的心中,只知道属于自己的东西别人是不应该抢走的,他不愿意别人抢夺他的东西。
小孩子还不知道,有时候,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妥协和放弃,原本就是天下人为求生存而学会的处世之道。
“炭儿,皮影儿我们不要了。”秦苏黯然说。
“要!那是我的,不许他抢走。”胡炭哭声大了一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东西还不要,姑姑为什么不帮他把皮影拿回来,反而要让他放弃掉。“贺叔叔给我的,我要。”
“炭儿,”秦苏柔声说,“你想不想爹爹?”
想,当然想。所以胡炭抽噎了一声,用力点点头,说:“想。”
“可是你要皮影儿的话,爹爹就不能回来了。你要爹爹还是要皮影儿?”
这是个很艰难的问题。
胡炭没有没有用哭闹打滚来逃避回答,艰苦的生活已将他身上娇稚气息都砥砺尽了。他的抽泣声低了下去,真的在认真思索,到底是要爹爹呢,还是要皮影儿?爹爹不回来,炭儿很害怕,可是……皮影真的很好玩,他也不舍得给别人。他矛盾了,权衡到底哪一个对自己更重要。小娃娃倒没有想到,为什么要了皮影就没有爹爹,而要爹爹就必须放弃皮影。
大人的世界,小孩子还不能理解的。
为了一个,就必须放弃另一个。这就是秦苏教给胡炭的第一个道理。造化总给人选择命运的机会,在岔道路口,人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而不管你选择了哪一条,同时也是在放弃了其他道路。
而在这一次的放弃中,还包含了忍让,妥协。压下自己的不愿意,去选择更重要的东西。
三岁的胡炭,苦恼了。
在往后的悠悠岁月,妥协和放弃都曾无数次的摆在他面前,他的每一次选择,都使他的生命轨迹生偏转,引入到另一个方向去。但那是后话了,现在的胡炭,还没有接触到那么复杂的事件,他眼前只有两样东西可以选择,要爹爹,还是皮影?
想了小半刻,他终于作出了选择。爹爹只有一个,皮影却还有一套。虽然白脸曹操的皮影人儿是里面最好的一个,但他还有关羽张飞,黄巢周瑜。可爹爹呢?爹爹好久都没跟炭儿说话了,炭儿想听爹爹唱歌哄自己睡觉,想让爹爹帮自己捉知了和蝴蝶,想让爹爹摘草叶编帽子来戴……
他恋恋不舍的看着查飞衡手中的皮影曹操,到底舍掉了不甘,掉回头来,拉着秦苏的袖子,说:“姑姑,抱。”
“好孩子。”秦苏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悲凉。让一个心如水晶的三岁孩子开始进行选择和放弃,是不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只是,形势由不得她啊,她没有法子,为了胡不为,秦苏自己已经放弃掉很多东西了,现在该轮到胡炭了。
看着秦苏抱起胡炭飞上池边,贺老夫人叫住了她。
“炭儿,你疼不疼?让奶奶帮你看看。”贺老夫人把声音变得柔和慈祥,靠近过来问胡炭。胡炭却不愿意从秦苏身上下来,坚决不让老太太抱。“我已经备好药了,擦上就不碍事。”这句话是跟秦苏说的。
看见秦苏一脸木然神色,贺老夫人叹口气,“衡儿年纪小,太淘气……秦姑娘,你千万不要怪他。刚才我已经狠狠的说过他了,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被‘狠狠’说过的查飞衡高举起皮影人儿,冲着胡炭作个凶恶鬼脸,胡炭转过头不去看他。
秦苏心中苦笑,只能点头说是。寄人篱下,有求于人,她还能怎么说?拂袖而去?严词相向?不,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是耽于一时意气,胡大哥就有麻烦了。
“我还有一件事求你……”贺老夫人说,“在老爷那里,你千万不要说起这件事……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要知道衡儿这么做,只怕……会……会……很不好。”
贺老爷子训徒极严,查飞衡先前因殴打胡炭已经挨过好几顿揍了,这次事件的恶劣更远胜从前,如果让老爷子知道,那后果真的很可怕。
秦苏一一应了,谢绝了老夫人送来的一大堆龟苓疗伤膏、封血三黄贴,带着胡炭向后院走去。再不能把炭儿交给那些人照顾了,秦苏心想。还有两天工夫,就自己带着他吧,虽然让炭儿看见胡大哥疯狂哭闹的模样很不好,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扔在陌生人堆里,让别人欺负他好。
后院里很安静。秦苏穿过月门,看见后院里除了值守的两名弟子象标枪一样在走廊立着,一个伺候茶水的婢女都没有。所有房间的大门都关紧了,在里面的伤者估计还在睡觉。
经过连续几天的加紧修建,整个庄院基本上已复旧观,后院也修得差不多了。花树重栽,假山、景石都摆设到位,所有倒塌的石墙也已砌好粉刷一新,只除了一些雕工绘彩细活不可短时完成,原本的雕镂木窗暂用实板来替代,门楣横檐也光秃秃的。
这里本是用人们住宿的地方,因上次作法后暂辟成疗伤室,一直没有换置回来。
范同酉的房间在正门左边,顺数过去第四间就是,此刻也关上了,门板上贴着两张符咒,雷神符和火神符。听到里面绝无声响,秦苏知道他们还没解开那块铁片的奥秘。
范同酉醒来过后,贺老爷子就把当时情景都告诉给他了。得知竟是一小块铁令惹的祸,范同酉又是自恼又是吃惊,让贺老爷子跟秦苏讨了过去,想研究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竟然有如此强烈的阴杀之气。
唉!都是这片烂铁!若不是它,胡大哥早该醒了,小胡炭今天也不会被人欺侮。秦苏摇摇头,努力摇去脑中那些令人生气的想法。
“先不想了,还有两天就是八月初三……等到后天,胡大哥塑好魂魄,我们就搬到客栈去吧,别在人家家里待了。”秦苏想着,抱着胡炭走进了房间,闭上门扉,取出玉犀散给他疗伤。
便在她合上房门的瞬间,斜对面范同酉的房间里,正闪过一阵微弱的亮光。
不大的一间房里,贺老爷子、丁退、陶确都到齐了,还有青空子和针华堂掌门尤平。六个人围席而坐,双目不暇分顾都死死盯着前方地面。
铜钱、暖玉,阳结石,这些东西布成一个小小的离火阵,外面套着青空子的合阳符局。八张朱砂黄符贴住地面,各用红线接连绑住阵法中间的刑兵铁令之上。
脸盆大小的离火阵法中,烈火翻腾,橘黄的火苗里不时出现青白色的几抹。这些精心挑选的道具比先前的碎铁碎玉阳气旺盛多了,离火阵的功效也远比先前为强。在这样的高温烘烤之下,就算金铁,放到里面不到一息就会熔成汁液。
但刑兵铁令的四周,一个碗口直径的范围内,一丝火焰都没有。仿佛铁片上包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壁障,所有焰苗烧到这个范围就自动向两侧偏转,在六个人眼里看来,仿佛阵中有个空眼一般,所有的热气都围在阵眼四周旋成焰涡。
“厉害!厉害!”范同酉睁大眼睛喃喃说道。这个离火阵虽小,但功效可不弱,以太乙之术借引天地火气,它的烧蚀之能可比铁匠的熔炉强多了。但刑兵铁令能与这些真热真阳相抗,委实令人震骇。
火苗一聚又散。布在阵法八方的铜钱阳结石等物又不易察觉的向外移动几分。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刑兵铁令的冰冷之气已经把离火阵范围生生扩大了一倍有余!每一次焰火压缩,铁令都会生出更强的对抗之力,反把离火阵给逼得向外扩动。范同酉想不明白,这片古怪的铁令上究竟藏着什么力量,能将冷气聚得几如实质。它时时散着绝望、恐怖之意,虽被两层阵法阻隔,但仍偶尔钻破空隙传到众人心间。也不知道里面封着多少个鬼魂。
“好了,看我能不能剥出一个来,大家看看它的本质。”
轻轻抽出一块阳结石,离火阵法登时破了,焰火瞬间消失。阳合符局成为直当阴煞的主要阵法。八张黄符上的咒印和红线同时亮起光芒。范同酉两手端起四个盛满香油的磁碟,向阵中一送。
半空中,守命灯的火焰就被煞气激燃了,四个碟子盘旋着飘飘直落,分当朱雀和玄武之关。范同酉扣起请神指。
“天法镇地法镇,祭起心剑镇元神,玄令导归烟坛里,诸邪应命需显身!”
“呼!”的一下,守命灯的火苗凭空涨高尺许,八根连接锁杀符的红线贴着地面震动。青空子面色一紧,抽出了青钢剑,栾峻方的两个手掌也瞬间变作暗红之色,余人急提气息,都各自戒备。刑兵铁令的骇人之威他们已经见识过了,现在范同酉要剥离封印之魂,可难说会不会出差错。
“天清地灵,兵鬼疾行,押犯前来,勿作羁留!疾!”
双兵押解符,是召鬼通灵之符。两张符咒在范同酉指间快燃烧,烟气袅袅,却不向上升腾,反而象被刑兵铁令吸引,凝成两道白线向阵法中间急落。守命灯再次爆起亮光,落入阵中的烟气迅收缩,似乎聚成了小人的形状,但众人只看过惊鸿一目,两道烟气都没入土中消失了。
刑兵铁令周围,三个指头大小的文字却亮了起来。“显”“疾”“令”。
“咝!”很象是冷水浇到热铁上的声音。刑兵铁令之上,阳刻的‘兵’字边缘似乎裂开一条线,闪亮之极的红色光芒突然透射出来。
当空如同爆开一团雪,浓密得象棉花堆的一团雾气凭空涌生,从上而下急蹿,团团裹住了铁令。众人只听见一声尖利的划空之响,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雾气遮蔽了视线,谁都没有看见刚刚出来的东西,然后,只在一瞬间,一切又恢复了清明。
“不行!”范同酉颓然的解开手印,他的脸上,因耗气过度而显得苍白。守命灯的火苗又变成点豆大小了,地面上三个文字还原成为黑色。
“我的功力不够,打不开上面的密锁。”
众人面面相觑,在魂法解咒之道,范同酉是在场众人中修为最高的,连他都解不出来,谁还能解得开?
“这制造封印的人是个奇才,法力之高实在不可想象。”范同酉脸上沮丧之极,“唉!我这辈子是不可能达到这个程度了,这片铁块上的秘密,就足够我用剩下的日子来参悟。”
“老酒虫,连你都解不开……天下还有谁能解的开?”贺老爷子问他,看着铁令,脸上全是震撼之色。范同酉在魂魄学上钻研既久,造诣也高,贺老爷子实在想不出来天下间还有谁比他更能胜任。
范同酉苦笑:“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拿到塑魂谱,才入的此学。四十二岁才学魂灵术,接触此道前后不过二十年时间,天下有的是比我厉害的。”
“远的不说,那个把我打伤的尸门败类施足孝,说不定就有法子解开。”范同酉懊恼的叹气,“人家是累世习学,我们半道出家,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在魂魄学上敢问天下的,也只有尸门和鬼家的传人。”
“雅尸门,信鬼家……我倒忘了。”贺老爷子突然醒悟过来,拍了一下脑门。“可他们也不能帮我们解开这铁片的秘密呀?这铁片很有意思,我刚刚让你说得有点兴趣……你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有。”范同酉挥掌扑熄守命灯的火焰,把刑兵铁令放进新雕的阳玉长生锁里,“有个最现成的法子,把胡先生救活后,直接问他这片东西的来历,那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八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