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了。二流他母得到了二流回来的消息,正站到院坝的屋角张望着,听到越来越近的说笑声,她不由得伸出长满皱褶的的双手,紧张地在深蓝色的围裙边上揉搓着。
不一会儿,屋角一丛茂盛的楠竹背后转出两个人影,正是二流和刘越深。
二流看见他母的身影,高兴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母(母亲的称呼),我回来了,爷呢(注意:父亲的称呼,不是爷爷的称呼)?”跑到他母身边,抓住他母的手往屋子里拉,差点把他母的眼泪花儿拉了出来。
“你爷前些天到山林子里寻兰花,摔了一跤,在床上躺着呢。”他母不想让二流担心,用手擦了擦眼角,赶紧又补了一句:“王台医说没摔着骨头,吃几幅强身健体的中药,憩几天就没事了。”
二流听说,丢下母亲就朝爷的屋子里冲。他母赶紧招呼着刘越深。
“咳咳。国庆回来了。”干凉的问候伴着咳嗽声从内屋传来。
“爷,我回来了。”二流赶紧应道,一手推开沉重的木门,一手拉亮门边的灯线,昏黄昏黄的灯光将阴湿阴湿的屋子照出一圈圈淡淡的黄晕,斜照着一块一块分裂突出的土墙壁。靠墙的角落,一张黑色蚊帐包裹的大床上,斜躺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二流心头一热,走到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爷,你没事吧。”
他爷干瘪的手使劲撑了撑床沿,将身体撑了起来,坐得高些,由于用力的缘故,又费劲地咳了起来。
二流赶紧走到他爷的身边,扶着他爷的身子。等他爷咳完,把放在床头柜上的茶盅递给他爷。
他爷终于坐好,接过茶盅喝了一口,缓了一口气,慢慢问道:“国庆,你大学毕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二流接过他爷喝过的茶盅,叹了口气,说:“先在家呆一阵子,等秋收了,再到附近的镇子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的事做,当个教师、小企业管理、会计什么的也不错。”
从二流的叹气声中,他爷明白,二流不是不想出去,而是放心不下两个老人,于是点了点头,说:“也好。等这段时间过了,再出去也不迟。国庆,有件事我得给你说说。昨晚我梦到一个地方,就在山里的森林里,有一个小池子,池子中间单独长着一根狗尾草。明儿你到山里转转,看看有没有这个地方。如果有,我以后就睡在那儿。”
他爷说睡,就是过世埋葬的意思。二流只觉心头一颤,眼睛珠里就要流出泪水儿,强忍着,安慰道:“爷,你身子还好着呢,干嘛说这些,摔了一跤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他爷笑了,显得很高兴:“国庆啊,我在四十头上才有的你,如今也是六十好几了,这人一天一天的,哪一天说得个准啊。”
二流和他爷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喧哗了起来。他爷抬起手指了指外面,说:“你出去招呼着吧,乡亲们来看你了。”
二流走出里屋,便看见厨房里,母亲正刷洗着过年时杀年猪存起来的腊猪排,刘越深坐在灶门前往灶里递着柴火,一件红背心映着火红的灶火,整个人都显得红通通的。
门外,三男三女外加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正跨进厨房,热情地与二流他母打着招呼,问着二流他爷的伤势。这几人都是二流的本家人,老支书刘堂河,村主任刘越清和他媳妇于秀花、小女儿刘缓缓,刘越干和他媳妇罗玉庆(庆嫂),堂妹刘小兰。
二流连忙端出几根长短高矮不一的板凳,请大家坐,又从灶头上拿出一包纸烟挨个散着。
老支书刘堂河接过烟,看着二流,点点头说:“国庆啊,你可是咱们村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今儿听说你回来了,赶紧过来看看,小伙子长壮实了。不错,不错。”
二流赶紧掏出火,给老支书点上,说:“伯,看你笑话我了。再怎么样我还不是咱高原村的人。”
老支书点着烟,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我们村有什么好啊,山路难走,还没什么经济,平时到山林子里掏点山货还被来收的商贩狠命砍价,家家户户的日子,苦啊。我就知道,你小子总惦记着呢。不错,不错。”说完,笑着一口接一口地抽起烟来。
“母,我怎么没有板凳啊?”一个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
二流一看,原来是村主任刘越清家的小女儿刘缓缓见众人都有板凳做,唯独她没有,不满了。二流赶紧从柴火堆里拉出一根小板凳,用布擦了,走到刘缓缓面前,半蹲着,说:“缓缓都长这么高了。瞧,你国庆叔这记性,把缓缓给忘了。”
刘缓缓害怕,连忙躺到于秀花背后去了,伸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二流。
一屋人都被刘缓缓逗乐了,呵呵笑了起来。
于秀花一把纠出刘缓缓,指着二流说:“缓缓,你不是一天到晚念叨着读大学的国庆叔吗?就是二流叔啊,快叫二流叔。”
有他母在背后站着,刘缓缓胆子大了些,对着二流说:“二流叔,大学好玩啊。将来我也要上大学。”
“缓缓好有出息哟,这么小就想上大学。”二流见刘缓缓不害怕了,笑着抠了抠刘缓缓粉嫩粉嫩的小脸蛋。
刘缓缓见二流夸她,再也不胆怯了,挺起小胸脯大声说:“二流叔,我外婆都带我到镇上去读幼儿园了,老师还教古诗了呢,我念一首给你听听: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二流听刘缓缓念完,从灶台边拉来一根柴火棍当拐杖,猫着腰咳嗽着说:“咳,缓缓,你念这首诗是不是说我很老啊。咳咳。”
一屋人再次被逗乐了,连老村长都笑岔了气,被烟呛着,咳个不停。
刘缓缓并不知道大家在笑她,围着二流转了一圈,跑到刘越清跟前,抱着刘越清的脖子,悄悄说:“爷,牛都有野(尾)巴,我没看见二流(牛)叔有野(尾)巴啊。”
刘越清把刘缓缓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坐着。一只手扶着刘缓缓的背,一只手摸了把络腮胡子,哈哈大笑:“二流,我家缓缓问你野(尾)巴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