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睁开双眼,脑袋稍稍一偏,极其隐蔽地用袖口擦了一下嘴角,顺势往窗外望了一眼,然后抬起头来;原本环箍与桌面的双手,已经自然而然地翻书捉笔,好似根本不曾睡着,只是书看到疑难处,伏案思考了片刻。
这样一套睡醒出场的动作,他早已娴熟无比,每一个细节都做得水到渠成。
然而眼角瞟向书本的那一瞬,他突然脖子僵直,神色十分尴尬。
整个课室,空空如也。身边只有那一身邋遢的矮小教习,正笑吟吟地望向自己。
都到了这个地步,任平生只好死猪不怕开水烫,双手一摊,报以万分无奈的摇头一笑。
我也想好好读书啊,也不想在你的课上梦会周公,神游四海啊。怎奈先生的课,显然就不是让人听的,是给人催眠的。而且那静心摄魂的功效,简直天下一绝,根本无法抗衡。
任平生心中有十万匹脱缰的野马崩腾而过,脸上却只是挂着极不自然的笑意,跟先生小心道歉。
“说说,见到了什么?”林教习好似根本不在意他课堂睡着这一茬,笑容熙和。
“啥?”任平生愣了一愣,心念电转。
“梦中见了什么?”林教习谆谆善诱道。
那就是百无禁忌了,任平生反而松了口气,轻咳一声,“一座城池,找了一家工坊,然后看了一个说书的先生,再然后……拜访了一位奇女子。”
矮小老头先是兴致勃勃听着,听到后来,神色越发僵硬。等任平生话说完了好一会,林教习才回过神来,“就这样了?”
任平生点点头,只求快点脱身而已,这种事,还要说那么仔细嘛。
不曾想那胸中百万经的林教习,显然是个人老心不老的八卦货色,说仔细点,“城池是座什么样的城池?工坊是什么样的工坊,见到奇女子……做了什么?”
任平生心中有气,苦于自己理亏在先,又不好发作,只好耐着性子道:“最特别之处,是一城无字,只工坊里有八个文字;令有块碑,碑文百余个,却没一个认得;至于见到女子之后,什么也没做,带她逃命而已。”
林道清脸上,阴晴不定,到最后,终于现出一片失望之色,颓然道:“逃命,逃命,他奶奶的这算哪门子的机缘。你想想,逃命过程中,有没有来一段登天摘星,或者是掘地取宝什么的奇妙经历?”
任平生摇摇头,神色坚定,“天崩地陷,一片狼藉,那还有什么天可登,地可掘,专心逃命而已。”
“啥?”矮小老头突然双目圆睁,那枯树虬枝般的五指死死抓住任平生的一边臂膀,抓得生疼,“天崩了多少?逃到那了?地上,可还剩有立足之处?……”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林教习那兴奋莫名的眼神,能喷出火来。
“天全崩了,你说,地上还有何处立足?总之,我们是逃到了海上,寻了一座海岛,然后躲进了一处山洞。山洞极深,一路下行很久,我估计都深入海底了。那女子在尽头那巨大的洞厅之中,寻到了一只竹编书箱。我一直在想办法看一眼那女子的容貌,试了好几次,徒劳无功。她一只走在前头,始终没回望一眼。”
这一次,任平生干脆竹筒倒豆子,如实相告,免得问来问去的,烦人。
“然后呢?”林教习神情激动,抓住任平生臂膀的干瘦爪子,此时更如同铁钳一般。
任平生苦笑一声,眼望对方,“然后我就不幸回到了这里,有幸见到了先生。”
这话,明白人都听得出那真实意思,是反过来的。
只是再望向先生时,任平生突然于心不忍。那邋遢干瘪的矮小老头,魂不守舍的样子,任谁看了难免心疼。
“他们都去那了?”任平生问道,换个话题,也许先生会好受点。
林道清下意识松开五指,有气无力道,“出去看看吧,夫子的公告,你是错过了,但还可以问问同窗,那几分机缘如何获得。”
“什么机缘?”任平生内心咯噔一下,隐隐猜到了什么。
莫非流言属实。
林教习没有回答,只是随意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任平生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课室。庭院中人头攒动,扎堆,神色各异;显然已是一场集会过后,人们仍未散去,在此议论纷纷,稍稍平息那份难以名状的兴奋或震惊之情。
任平生望向东面围墙边那一座高台,台上空无一人。那座高台,是平日里主持教务的先生,集合全院学生,交代重要事项时的讲坛。
再看周围同窗议论的焦点,都离不了夫子二字,以及方才他那一番言简意赅的讲话。
入学一月有余,任平生还没见过夫子一面呢。
好不容易今天夫子露脸,竟然又因一场大梦错过!
任平生在人群中找到平日里最为熟悉的那几张面孔,凑了过去。
“夫子出现了?”任平生拍拍周成那厚实的肩膀,打断了对方兴奋莫名的胡天海侃。
“什么出现不出现的?”周成回过头来,表情夸张,“讲的那么瘆人。夫子可是个活生生的有道高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