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落马城,车水马龙,灯火繁华通宵达旦。本未堂静室之中,亦真一道挑灯符箓,灯火耀眼,照得整个房间如同白昼。老卦师这个徒弟,对师父历来恭敬有加,言语温顺;而事实上,平日传道授业的苦处,只有老卦师自己清楚。任平生一旦确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谁说都没用。
哈欠不断的亦真唉声叹气,嘟嘟哝哝,“早知如此,刚才那座枯木逢春的符阵,就应该偷工减料一些,好歹等我老人家睡个好觉再说。”
身体一旦痊愈,便即画符不断的任平生有些过意不去,赧然道,“师父,这几道符箓,其实我都学会了啊。只需再多几个时辰,明天也能勉强够用。你就不用陪着我了。”
一旁随时指点查漏的亦真,虽然不用亲自动笔,却早已睡眼迷离;一听徒弟如此大言不惭之语,更加来气,“会什么会,不过是几道品秩寻常的镇雷符箓,你嘚瑟什么?这玩意儿,连热身都不算。老子是要看着你画,等到符箓上能画出一点半点的雷池底蕴了,下一道要你学的穿山符箓,才算是今天真正的课业。那穿山符,也不用多,今晚能画三张,就算完事。”
任平生头大如斗。这道镇雷符,说是说学会了,其实也只是学会了符文勾边,真正要凝出符胆,还不知要练到几时。再能在符胆里形成一座雷池的天火底蕴,猴年马月啊!
只是师父硬要一旁守着,他也无可奈何;只是觉得那提笔的手腕,比平时要酸软许多。
累了一天的伍春芒坐在角落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瞌睡连连,小鸡啄米。
亦真使劲搓着那沟壑纵横的一张老脸,免得那份快要隐藏不住的笑,现出蛛丝马迹,让那两个小的看到。
徒子徒孙嘛,再怎么争气,都得让他们知不足才行。更重要的,还得让他们知道为师不易,我老人家一把年纪了,陪着你们这些年轻力壮的“熬夜”,容易吗?如果真就是个囿于光阴流转,日夜更替的老人家,不容易的。
对于徒弟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修习入门道法一事,亦真其实一直使出吃奶的劲儿在劝自己,不着急,不能着急啊。毕竟徒儿才十六岁。相对于几千年的光阴长河,几千年的大道修行,还是太小了,还不到蹒跚学步的年龄!
可眼前这徒儿,都已经开始能跑几步了。
自己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一座顶替修士一次施法的符阵,所需的符箓其实不多。哪怕这次施法,是要启动一件可以隔绝出一方小天地的法宝。重新形成的那一方小天地,依靠的依然是法宝自身说蕴含的灵气与法力神通。但任平生本身不是修士,要维持这座小天地的运转自如,更要与那压胜大道与武道的末法之地,尽可能支撑一段时光,其中许多天机变换,际遇更迭,就需要任平生细细推衍,并据此有的放矢,不断对这座符阵添砖加瓦。
就好像打造一枚节日里常见的绚丽烟花。那引线一旦点着,人就管不了了。至于烟花能在多高的夜空,开出如何的焰火,功夫尽在那纸筒卷制,底火装填与火药配制之时。
所以这样一座符阵的打造,不但是在考验和夯实他的符箓根基,更是在考验他的易数推衍,还有无数次天地望气,相地堪舆归纳出来的蛛丝马迹,都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上次祭出那座海国龙宫,花掉了他好几千张符箓,其实就是如此;那些为了增益符阵用掉的,是符阵本身所需的十倍还多。而且因为那时对酒壶山秘境的气机脉络,了解程度远不如当前。许多增益帮补,其实都是根据臆想而为;由此而浪费掉的,不下半数。
饶是如此,这次所需的近千张新符箓,加上这次新学的那几道镇雷符的学练,还是耗掉了任平生一整个通宵。
耗掉了数千张都必须已银子计价的金色符纸之后,那几道镇雷符,终于一一凝出雷池天火底蕴浓郁的符胆。
抬头望一眼窗外,天边已现出一线鱼肚白。
坐在太师椅上的伍春芒,鼾声轻微,却显然睡得极沉;那边拉风箱似的震天响,不用看都知道是躺在一张宽大摇椅上的老卦师。
任平生搁下笔,摇了摇僵硬的手腕,轻手轻脚的出了静室。
趁着还有个把时辰,得赶紧练两趟剑去。至于穿山符什么的,打什么紧,他不说自己也不知道有这道符;再说师父也累得不成样子了,最好是到了该去道院上课的时间,他老人家还没醒来,那就怪不得我任平生偷懒了。
所以这一次,任平生飞掠出城,就近找了个荒僻之地。
旷野无人,唯见剑光纵横,剑气交错,这一练就是一个多时辰。
回到医馆,也就是旭日初升的清晨时分,诊堂中竟已人满为患。伍春芒独自坐诊,应接不暇。当初得意楼的花魁庭枔,如今药房里的帮手,换了个身份,风光不再,但平时抓药配药,偶尔帮一些伤者包扎创口,缝针敷药,倒是一把好手。
得意楼自愿留下的几个女子,只有庭枔一位花魁。这还是癞头老九仗着自己的江湖名位,顶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许多压力,硬是没有签下任何一份意在庭枔的卖身契。
只是其他入了贱籍的红牌花魁,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或者换个角度说,被富贵人家买会家中,金屋藏娇,过上金丝雀般锦衣玉食的日子,又不用在烟花浮萍里遭人白眼,也许是另一种幸运罢。
凌大家这种香客眼中的半老徐娘,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年纪;以她的姿色,放到不归山上,丝毫不输不归山上那对阮氏姐妹。只不过在如今纸醉金迷的落马城中,就已经输在年纪上了。
其实也有些品味独特的有钱香客,愿意出高价买下凌大家的,甚至声称可以择机将其纳为偏房。风尘流落十数年的凌大家,竟是一口回绝,而且选择了留在本未堂医馆中,做一个小小的账房出纳。
名义上是出纳,其实对于算数经营皆不善的伍春芒而言,凌大家俨然已是真正在岗的医馆掌柜;平时待人接物,与药材商的各种交道,账务往来,还有城中各方关系的打点,这位曾主持一座妓院的大家,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得心应手。
毕竟相对于鱼龙混杂的得意楼,医家的事务,实在是单纯了太多。
只不过日常来往药房的,从来就不乏富贵人家的老爷公子哥们,更少不了一些个凌大家当日的主顾。尽管大家私下里对那位少年容貌的医师,十分尊重,但在候诊的无聊光阴里,跟凌大家私下里的荤话往来,还是少不了的。
所以一来二去,就传出了一些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比如说曾经罗裙一掀财源滚滚的凌大家,刻意留在医馆,做一个相当于坐堂掌柜一般的苦差,图个什么?不就是那些个大棒槌老腊肠吃腻了,想尝尝嫩草的味道?
然后就不时会有好事者对着凌大家眉眼带笑,向诊台那边的少年医师努努嘴,问一声滋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