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什么?”荼靡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抬头看他,首先入目的,便是他的眼睛。
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色,有挣扎痛苦,也有果决坚定。似乎也猜到些什么,抱住他的手微微松了些。
薛易伸手,抹去她面上泪痕:“我们的身体里,都流着魔族血液,我们两个都是不该存于世的。我们之间任何一人活着,于苍生都是劫难。”
荼靡脑中空白一瞬,接着瞳孔一缩,伸手一把推开他,连连后退几步,眼中满是愤怒和不可置信。
“你是来杀我的!你是来杀我的!你们都想我死!为什么!凭什么!我分明一个人都没有杀过!为什么你们都容不下我!还有你,你的蛊解了,你现在肯定觉得以往种种都恶心得叫人作呕吧?啊?修澜骗我,流萤死了,望君死了,未苍死了,现在你也要杀我,不想害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所以现在所有人都想杀我!包括你!滚!滚!”歇斯底里,喉咙撕裂一般地疼,眼睛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只是涩涩的,很是难受。
薛易一句话也不说,任她发泄,天色已经全亮,没了风帽遮挡,发丝被风拂起,在空中描画勾勒,却最终也没有留下什么。
“荼靡,不管你信不信。有没有那蛊,我对你都不会变。”
“只是你不懂,你不知道。修澜筹谋那么久,我们是她唯一的纰漏。”
“我们都是她制作的人偶,时机一到,便成了她的傀儡。到时定然苍生涂炭,血流成河。”
“师父穷极一生,维护这四方太平,我不能就这样看着这一切被我自己的一念之仁毁掉。”
“我们不死,兴许有五六分的可能扭转乾坤,但若我们之中有任何一人活着,都会是修澜的胜算。”
“我冒不起这个险,你也是,天下苍生都是。这罪责太大,没人背得起。”
“我并不是要你一人赴死,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荼靡目光紧紧地锁着薛易的眼睛,他毫无闪避之意。眸中只剩下坚定。
荼靡知道,没有余地了。
“好。”
似乎置身梦境,声音都不像自己。也不知是说了,还是没说。只看见那一瞬间薛易眸中的空白一片,和长剑铮然出鞘的寒芒,入目的鲜血滚烫,翩翩白衣被染成炽烈的红。
少年依旧眉目如画,不过脸色是她从不曾见过的苍白,努力忍耐,却依旧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沾湿她半边面颊和颈侧肩头。
身上一重,却是他再无力站稳,倾靠在了她身上,荼靡一时不备,连连后退数步,跪在了地上,他也随之身子一矮,跪在了地上,整个人的重量都负在她身上,脑袋无力地压在她一侧肩膀上,唇角却依旧挂着一抹她看不见的笑。
薛易手中长剑锵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一剑是十成的力,纵然之后强行收回,可到底只是凡人的血肉之躯,无力回天。
“……阿……阿铭?”荼靡不敢去捧起他的脸来去确认,好像她不看,死的就不会是他一样。
“……我们这也算耳鬓厮磨吧?”他居然还能说出这样调笑的话:“看来我是注定要当个……当个失信的人了,我说八年后去找你,却用了九年多,我说……我说我会让你喜欢我,可是好像……也不行了……”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嗽,血却依旧流出来,荼靡的衣衫。
“……再抱抱我吧,荼靡,我没力气抱你了……”
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抬不起来,身体似乎由内到外都被寒冰封住,咬着牙,伸手抱住他,入手皆是一片温热的血,那样的触感,和流萤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泪水决堤。
“……你哭了是吧?死的时候有人……有人为我哭,那倒不委屈……”
“不过……你还是别哭了吧……”
“我可能……没法护着你了……早知道……就多练练武艺了……”
“别……别哭……”
耳边声音愈发微弱,荼靡已经说不出话来,泪珠不听话地不断落下来,砸在他肩膀上。
“……赫连淮……”用尽气力吐出这三个字后,气息彻底断绝。
身上一沉。
荼靡突然哭出声来,她几乎从未这样号啕大哭,以往看着其他人死的时候,也不曾。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荼靡把他抱得更紧,看着薛易:“他才十八,他才十八啊!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没有图报家国!他怎么能死!怎么可以死!”
薛易后退一步,什么也说不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人单膝跪地行礼。
“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悯恪的声音像一粒湮没在山川大泽中的砂砾,也像一片无际蛇沼中最后一块浮木。
“走吧。”看着薛易一瞬间变色的脸,荼靡对他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身旁悯恪应一声是,下一刻光华四溢,模糊了血色惊心。
薛易,我绝不会再让出自己的性命。他们,一个都不可以白死。
或许我从来懦弱,只会逃避,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修澜刻意为之。先前哪怕有那么多鲜血淋漓,我的心肠依旧不能被锻造得坚硬起来,哪怕到了最后,也一直想着躲,我以为我可以躲掉,我不再干涉,就不会再有人因我而死。可原来是我错了。或许现在我依旧懦弱得不堪一击,但是,已经容不得我走其他的路。我终是无法去恨任何一个人。既然不能息事宁人,那便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