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临淄。
虽是四月,临淄却还是出奇的冷,初春最后一抹寒流由泰山南下,在黄河两岸徘徊不前,笼罩在临淄上空,临淄由此进入倒春寒天气。
天寒地冻,齐人裹着厚重的裙袄在严寒中煎熬,这两年,齐国与秦国交恶,来临淄贩卖皮毛的秦国商人明显减少,一场桃花雪后,城内多了几具冻僵的尸体。往日里繁华喧闹的街市早早关了门,入夜后,临淄陷入无边黑暗。
曾经繁花似锦的临淄在这个春天恍惚已经成为一座死城。
城内唯一灯火通明的地方就是雪宫。
雪宫。
齐国技击之士手执长戟在宫门巡逻。
大殿之上。
齐王正襟危坐,案几上堆叠着从陶丘发来的竹简。
竹简上血迹斑斑,可见前线战斗惨烈。
黔夫率领一万残军在陶丘陷入楚军包围,求援发出来的时候,粮草已经濒临断绝。
陶丘失陷,就意味着齐人在宋国没有立锥之地了。
田因齐嘴唇微闭,凝视手中竹简,良久无语,群臣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一个月前,黔夫出兵宋国,连战连胜,一路攻陷滕丘,陶丘,最后益十倍的兵力将孤城商丘团团围住,就等着攻破商丘生擒戴偃,没想到,这时候半路杀出了个唐昧!
楚国出手救宋,转瞬之间,局面彻底逆转,商丘之战,齐军惨败,三千男儿血洒疆场,武器铠甲损失殆尽。
出兵之前,黔夫就夸下海口,三日之内必定生擒戴偃,而今商丘没有攻克,戴偃没有生擒,自己却要搭上性命!
自从黔夫战败的消息传回来,这两天,陆续有大臣进宫向齐王进谏,劝说国君杀掉黔夫以谢天下。
黔夫是田因齐亲自任命的大将,算是齐王心腹。田因齐派遣黔夫灭宋,除了达到惩治戴偃这个目的之外,更重要的是向国中示威,让临淄城的权贵们收敛一些。
田因齐继位前后,曾经是春秋五霸的齐国,在经历五国伐齐之后,国力日益衰落,先后被秦楚两国超越,外部的危机并没有让齐人振作,大批权贵盘踞朝堂,相互支援,侵占国家大量土地人口,却不向齐王上缴分毫赋税,如同蛀虫般吞噬着齐国国力。
如同商鞅变法,田因齐继位后,立即着手打击权贵,将权力从权贵手中夺回来。阳光之下没有新鲜事,如同所有改革一样,改革立即遭到齐国权贵们激烈反对。
反对派以丞相田度、中大夫陈因为核心,实力雄厚,几乎能和齐王分庭抗礼。
黔夫就是齐王手中的剑,是杀人剑,征伐宋国就是齐王用这把剑小试身手,倘若顺利,下一步就对临淄权贵们下手。
万万没想到,这把剑断了。
阻挠齐王改革的老贵族与主张处决黔夫的是同一批人,摆明了要和齐王对抗,田因齐不是软柿子,对诛杀黔夫的请求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然而很快,临淄城超过一半的大夫联名上书,这些人甚至贿赂太后,向齐王施压,说什么黔夫不死,临淄不平。
田因齐感到空前压力。
为了平息众怒,缓和双方矛盾,必须牺牲黔夫,可是一旦这样做,就等于向对手低头,齐王陷入两难境地。
齐王犹豫不决之时,临淄权贵们在雪宫大殿上演了一幕逼宫大戏。
“黔夫一败再败,害死几千齐国儿郎,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大王还有何顾虑?”
首先发难的是中大夫陈因,陈因曾出使列国,口才十分了得。
“黔将军本已攻克商丘,不曾想半途杀出了楚南蛮,这不是人事所能决定,中大夫怎会不知?!”
齐王心腹,河内候田文烛立即反驳。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齐君不过三万,宋楚联军逼近七万,寡不敌众,黔夫将军能保存主力,已属难得,”
“黔夫战败,按照齐国律令,理应五马分尸!”
田因齐咳嗽一声,打断陈因话头。
“寡人听闻商丘大败,黔夫退守陶城,十万火急,临淄粮草不济,中大夫,不知可有此事啊!”
陈因脸色大变,齐王一句话就说到他的痛点:
“大王息怒,运粮小吏,已被臣斩首,”
齐王霍然而起。
“运粮之事,寡人不追究,黔夫该不该处死,也请大夫不要过问,再说,现在黔夫困守孤城,谁能杀的了!”
田因齐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命令。
陈因唯唯诺诺,不再反驳。
“飞鸽传书给黔夫,若不能守住陶丘,数罪并罚,诛杀三族!”
陈因低头不语,算是代表权贵接受了这个条件。
距离临淄千里之外的陶丘城已到生死存亡边缘。
楚军持续五日的围城割断了这座宋国小城与外界的联系黔夫眉头
陶丘城小粮少,齐军退守仓促,并且严重低估了楚军战力,从商丘退走时携带的粮草很快被消耗一空,到楚军围城的第三天,陶丘已经是弹尽粮绝了。
黔夫自知自己命不久矣,回到临淄恐怕也会被处死,在陶丘城中早已看淡生死,只是想到底下一万多齐军,不能丢下这些人不管,于是只好厚着脸向临淄求援。
求援信发出三天后临淄还是没有回应,黔夫感觉到彻底的绝望。
冷风从帐外吹进来,案几烛火摇曳。
一名疲惫不堪的斥候出现在黔夫面前。
“大将军,楚军退了!”
“什么?!”
斥候抬起头,结结巴巴说道。
“禀告大将军,小人连续三个时辰刺探楚国大营,人都走完了,只留大帐没拆。”
黔夫来回踱着小步,若有所思,抬头道。
“召集众将,议事!”
片刻光景,黑压压的将领便聚集在黔夫账下,黔夫将楚军撤退的消息告诉部下,大帐之内顿时炸开了锅。
“昨日弓手偷袭敌营,传说射中了楚国将军。”
“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因为不敢确定,所以没有向大将军禀告。”
“大将军,这对齐国可以说是天佑神助,倘若唐昧真的死了······”
就在诸将议论纷纷之际,黔夫打断话头。
“不要多嘴!我黔夫虽然打了败仗,但绝不是懦弱之辈,用兵之道,我想没有任何人高于唐昧,天下大势,都在此人手中掌握,如果这消息属实,那就是近期的一大不幸事件啦。
这不是简单的惺惺相惜,黔夫对唐昧不无敬佩的感情,虽然未必能被他的部将们接受。
“大王恨不得将唐昧碎尸万段。倘若这次唐昧真的重伤而亡,诸将为此欢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是啊,天杀的楚南蛮,从商丘追到陶丘,还不肯罢休!”
其他诸将纷纷附和,并建议黔夫立即乘势反击,事实上,齐军在陶丘已经守不下去了。
众将目光都落在黔夫身上,黔夫沉默不语,抬头用鹰隼般的目光来回扫视他的部下。
“陶丘被围,这样的大事,大王不可能毫无所闻,齐国细作遍布天下,宽且本将前日已经飞鸽传书,恳请大王增援,援军迟迟不到,诸位不觉得诡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