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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遂平妖传 二(1 / 2)

 第五回左黜儿庙中偷酒贾道士楼下迷花

仇报仇兮冤报冤,冤冤相报枉相缠。

请君莫作冤仇想,处处春风自在天。

话说左瘸儿想起自家五体俱足,只为一箭之故,做了个瘸子,行动时右长左短,拐来拐去,好不像样,此仇如何不报!婆子道:“冤仇宜解不宜结,你自不小心,把个破绽露在别人眼里,受这一场苦楚。天幸与严半仙有缘,救得性命,就损了一足,不过外相。当初七国时孙膑军师、唐朝娄师德丞相,也都是个跛子,便说上界八洞神仙,也有个铁拐李在里面。我儿,这个不足为耻。”因提起严半仙三字,猛然想起他嘱咐之言,不觉凄然流泪。瘸儿道:“娘,我依着你说话,不记怀便了,你却为何掉泪?”婆子道:“凡得道者,神不能制,鬼不能祸,人不能伤。我等身无道术,只是装点人形,幻惑愚众,少不得数有尽时。万一此后再有三长两短。终不然靠着太医活命。况且严半仙说,我儿女俱有灾厄,不知到底做个什样散场。”因把半仙劝他寻师访道的一席话,细说一遍。说得两个儿女毛骨悚然。

当下婆子便要离却土洞,出外求道。瘸儿媚儿,也都愿跟随。三个就商量道那一路去好。瘸儿道:“只有东京汴州,乃当今皇帝建都之地,花锦世界,人烟稠密,多有异人在彼。”婆子道:“这般繁华去处,怕你们心神不定,惹出什么是非来。我闻得郢州一带,有三江七泽之胜,你家祖公公传下四句道:要做法中王,除非到沔阳;要出法中弄,除非问云梦。云梦是两个泽名,正在沔阳,万山环绕。闻得其中有个白云洞,乃天书所藏,有白猿神守之。我等道法因缘,若到彼处,心有所遇。”瘸儿道:“常言出处不如聚处。东京是三教聚集之所,若到那里时,便不能够传道得法,看也看些好景致、吃也吃些好东西。”婆子道:“恁样话就不是专心求道之人了。”媚儿道:“此去郢州甚远,哥哥现在一支腿不方便,要他跑许多路,不知何年可到。依我说得,如打永兴一路去,那里有西岳华山,是陈搏先生修行之处。我们一来在圣帝前烧炷香,二来访陈先生,求他的五龙蛰法。其余终南、太乙、石楼、天柱几个名山,都是神仙来往所在,次第去游玩访寻一番,就是东京也七八近了。到了东京,又商议郢州路道,却不是一举两得。”这瘸子听了此言,正合其意,连声道:“妹子说的是。”一力撺掇,婆子点头依允。

当下瘸子扮个村农,媚儿扮个村姑,老狐惯扮做老贫婆的,自不必说。离了土洞,望西京一路而来。此时正是二月初旬天气温和时,但见:

真山真水,名草名花。湾环碧浪,几行嫩柳舒眉;森耸青峰,数树夭桃露颊。双双粉蝶翩翩,对对蜻蜒点水。乍晴乍雨养花天,不暖不寒游玩日。踏青士女歌连袂,选胜游人醉舞貂。

话说媚儿虽扮做村姑,自是妖丽。这瘸子行步不便,别人两步,他只一步,不时的落后去了,走不上十来里,便要歇脚,娘女两个,只得随他。每遇歇息处,村中女眷们,张姑李嫂,互相唤呼,聚集观看,都道:“这个老贫婆,到有恁般好女儿,若肯把与人家做媳妇,百来贯钱钞也肯出。这瘸子不知是他什么人?”也有说:“这瘸子必是老妇人的亲儿,这女子一定是养媳妇。”又有多嘴的,上前问他,才晓得是哥妹,便道:“一个店儿,搬出两样货来。同是这老妇人肚皮里出来的,男的恁丑,女的恁俊。”亦有轻薄子弟,故意盘问搭话,捱捱挤挤。媚儿也到老成,总不理他,只低着头。以后缠得不耐烦,只拣静僻所在方歇,一日只好行得五六十里。他三个本是个狐精,饥餐花果,渴饮清泉,夜间拣长林茂草中便住宿,路上就担搁了几日,不为大事。不比做人出门,便有许多费用。就是日里吃一碗稀粥,夜间一条草荐,若没有几文钱钞在腰囊里也盼不得到手。说到此处,反是畜生便宜。

三个狐精行了数日,且喜都遇却晴和天气。忽一日刮起大风,浓云密布,降下一天春雪。原来这雪有数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儿,二片的是鹅毛,三片的是攒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唤做梅花,六片唤做六出。这雪本是阴气凝结,所以六出应着阴数。到立春以后,都是梅花杂片,更无六出了。这瘸儿好天好地兀自一步一颠,况遇着恁般大雪,越发动弹不得,只管叫苦叫屈。婆子道:“此去离剑门山不远,那里好歹有个庵院,可以安身,说不得再捱几步去。”当下摘些树叶顶在头上,权当箬笠遮盖。瘸儿也不免把着滑,逐步捱去。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看看望着剑门山相近。剑门乃五丁力士所开,有“西江月”为证。

大剑插天空翠,嵯峨小剑连云。天生险峻隔西秦,插翅难飞过岭。

一自五丁开道,至今商贾通行。蜀王空自凿凶门,毕竟金牛没影。

未到山下,只见前面林子里,隐隐露出红墙头出来。婆子指道:“到这个所在暂歇却不好?”三个努力走上前去,看那金字牌额原来是座义勇关王庙。前面门道三间,中间朱门两扇,半开半掩。捱身进去再看时,右一间塑个挣狞军汉,控着一匹赤兔胭脂马,左一间竖起一道石碑,两旁都是栅栏。第二层正殿三间,极其宏丽,一带朱红槅子闭着,殿前右边,砌一座化纸的大火炉,左边设一座井亭,四围半墙朱红栏杆,只留个打水的道儿。婆子道:“殿内必有道流居住,我们莫惊动他,只在井亭上安歇些时也好。”几个走进亭上,只见中间是个八角琉璃井,两旁设得有石凳,三个刚才坐定,这雪越下得大了。瘸子道:“这天也会作弄人,又不是腊雪报丰年,没要紧下着许多做什么,我们也好没来由由,那见得死期便到,寻什么师,访什么道,如今受这般苦楚!”婆子道:“当初达摩祖师面壁九年,藤萝穿膝也只不动,那九年之内,不知受了多少雨雪,终不然有房子盖着他。这雨雪是大概天时,那在为你一个,你却抱怨他,不是罪过。”

说犹未了,只听得大门呀的一声开响,瘸子便向栏杆漏空处张看,只见外面走个人进来:头上裹着破唐巾,身穿百补褐袄,腰系黄绳,脚曳草履。你道是谁?正是本庙管香火的乜道人。那人一只手拿着雨伞,一只手提着一个缨络的大瓦罐子,约莫容得五六斤酒,口中喃喃的道:“出家人却把酒当性命。这般大雪,要我村里去买这脓血,跑上了许多路。老天有眼,只教他吃了肚痛!”一头说,一头把伞和瓦罐子放下,却抬那大门环子去撑门。瘸子心里想道:“正在寒冷,得些酒吃也好。”这瘸子常时只是懒,到此偏健,说时迟,那时快,出了井亭,做三四步拐去,早把那酒罐儿提起,嘴对嘴骨咯咯的咽将下去,吃一个不亦乐乎。乜道人听得声响,回头看见,大喝道:“那里穷鬼!来在这里做贼偷酒吃,我辛辛苦苦向村里多少路买得来,你却见成受用!”瘸子忙把酒罐放下要走,被道人劈面打上一掌,打个翻筋斗,爬起来,拐着腿,向井亭乱跑。道人不舍,赶到井亭里面,只见娘儿女儿,一窠子坐着。那婆子慌忙起身,道个万福,说道:“我娘儿三口往西京省亲的,路上遇了大雪,权借此躲一时。我这村儿是个憨子,着老媳妇赔礼,莫计较罢!”道人正变着脸,还要发作几句,一眼着婆子背后,遮遮隐隐站个俊俏的女儿,心肠就软了,把这股热腾腾的气,撇向爪哇国里去了。忙改口道:“你儿子忒不通理,做出恁般手脚,既是憨子,也罢了。只是吃去好多酒哩,怕里面师父问时,你老人家照样答应则个。”出了亭子,复身向前面栅栏边取雨伞,拍干夹着,提了酒罐,望大殿东廊下,嘻嘻的带笑而去。

这里婆子向瘸儿埋怨道:“你直恁贪嘴惹祸,天罚你带个残疾,若生下两只快腿,连这石井栏都偷去换酒吃了。”媚儿取笑道:“只这翻筋斗的本事,也换得酒吃。”瘸子笑道:“虽然翻个筋斗,落得肚子里比你们暖和。”

正在说话,只听得廊下脚步响,里面走个后生道士出来。原来这庙中有个老道士,姓陈道号空山,年纪虽不上七十,得个痰火症,终日静养,吃饭痾尿,都在房里,再不出门。只这后生道士,便是庙主,他姓贾道号清风,年方二十四五,虽是羽流,平生有些毛病,专好的是花酒。因这剑门山是个险僻去处,急切要见个妇人之面,也不能彀。听得乜道说,有个俊俏村姑,在井亭内坐着,这罐子内酒多酒少,也不去看,连忙走出殿前,踏着雪地,一迳到井亭内来,问道:“你这一家眷属,那里来的?”婆子道:“老媳妇是雁门山下居住,至亲三口。因欲往西岳华山进香,途中遇雪,到此打搅。适才村儿不知进退,偷了些酒吃,老媳妇已埋怨他半日了,望法官休责。”贾道士道:“这小事何妨,不劳挂怀。”两只眼睛骨碌碌,觑定背后的小牝狐,魂不附体。怎见得,有词名“驻马听”为证:

堪羡村姑两鬓,乌云巧样梳。生得不长不短,不瘦不肥,不细不粗。芙蓉为面雪为肤,看他衣衫上皆齐楚。曾否当炉。相如若遇,错认了卓家少妇。

贾道士又道:“这雪天出路,极是难为人,你娘儿受过辛苦了。”瘸子跳起道:“便是辛苦,再得口酒儿下肚方好。”婆子嗔着眼看他,便住了口。道士又道:“这井亭也不是安身之处,日里还好,夜里风咶咶的,怎过得。殿后有洁净房子,来往客官常来借寓的。请老娘到里面去煨些炭火,烘烘这些打湿的衣服也好。”婆子道:“不消得,胡乱过一夜,明日便走路的。”贾道士道:“这天倒还不像晴的。况这里山路崎岖极是难走,不比别处,便晴了雪,路土也还泥泞,我们兀自害怕,教这小娘子如何行动。这庙宇是个公所,就住上十来日,那个要你房钱,只管等天晴了,日色晒几日,却上路也未迟。”婆子道:“多谢法官,只是打搅不当。”道士道:“说那里话,谁个顶着房子走。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是黏茶淡饭,小道也供给得起,若不嫌怠慢,胡乱吃些,不用打火。”瘸子道:“娘!难得法官如此好善,我们便在房子里住去,夜里睡去,也做个好梦。”婆子看着媚儿道:“我儿心下如何?”媚儿道:“但凭娘做主。”贾道士见他依允,欢喜无极,便道:“小道引路了,随我进来。”

当下娘儿三口,随着道士从东廊下去,转过正殿,又过了斋堂,打厨下穿过,直到后边,只见两间新造的小小楼房,天井里种几棵花木。三口儿到楼下站定,道士从新见礼,一个个都作揖过,方才看坐。问道:“老娘高姓?”婆子道:“老媳妇姓左,这村儿原名左黜,因他损了一足,唤做左瘸儿。这小女叫做媚儿。”道士道:“小道姓贾,贱号清风。今日不期而会,也是有缘。”婆子道:“有掌家的老师父,请来相见则个。”道士道:“家师老病,几年不见客了。方才殿后西边的这小小角门里面,便是他的卧房。如今只是小道掌家。”婆子道:“法侣共有几位?”道士道:“还有个小徒,正月里丧了父亲,往俗家去了未来。方才买酒的道人,姓乜,也是新进庙门不多时的。厨下还有个老香公,单管烧火煮饭,此外并无他人。三位一路来的,怕肚里饿了,有现成素斋可用些。”婆子道:“不消得,带有干粮。”道士道:“干粮留在改日路上吃。”

道士连忙到厨下去乱了一回,弄了些素肴面饭,叫乜道捧出,摆上一桌子,又向自己房中取几碟干果也摆着。婆子谢道:“何劳盛设。”道士道:“山中之物款待休笑。”只见乜道取了一大壶酒来,把四个磁杯,一套子放着。道士摆开三个杯儿,满满斟酒,对婆子道:“请老娘居中坐了,小哥居左,小娘子居右,宽心请一盏消寒。”婆子道:“老媳妇母子大胆相扰,也请法官坐下。”道士道:“怕小娘子见嫌,不敢奉陪。”婆子道:“但坐何妨。”道士道:“既蒙老娘吩咐,小道礼当执壶。”便取个杌子,在这瘸儿肩下随身儿坐了。媚儿害羞,还站在婆子背后。婆子道:“在客边比不得家里,我儿只管坐下,休虚了法官的盛意。媚儿方才坐了。不坐犹可,一坐之时,道士斜对着,看得十分亲切,比前愈加妖丽,把这三魂七魄,分明写个谨具帖子,尽数送在他身上了。有词名“黄莺儿”为证:

仔细觑妖娆,转教人神思劳。看他不言不语微微笑,貌儿恁姣。

年儿尚小,不知曾否通情窍。小身腰,若还搂抱,不死也魂消。

婆子叫黜儿也斟一杯酒,回敬道士。四个坐下,又饮了几巡,说了些闲话。只见乜道也精精致致的戴了一顶新帽子,身上换了一件干净布袄,又旋着一壶酒,到楼下来说道:“热酒在此,多用些儿。若要吃饭时,厨下也有。”婆子道:“够了,不消得。”道士便将壶内余酒,斟上一大磁瓯,拈个火烧,把与他吃,取他手内这壶热酒,放在桌上,换这空壶与他叫拿向厨下去。这分明嫌他碍眼,打发他开去的意思。谁知这乜道年纪虽不多,也是个不本分的。原是剑州一个宦家的幸僮,因偷了本家使婢,被乡宦打个半死,赶出叫化。他父亲乜老儿在日,与本庙老香公,曾做过旧邻,所以老香公在道士面前多了这嘴,收留他在庙里,但他的旧性尚存,见了这花扑扑的好女儿,怎肯转脚。当下一眼定了那小鬼头儿,站在道士背后,只是不走。道士也忘怀了,只顾其前,不顾其后,大家又坐了一回,只见婆子起身道:“蒙赐酒食俱已醉饱,天色晚了,告止罢。”道士觑着媚儿,正在出神;听说告止,便道:“再请一杯儿。”慌忙取壶斟酒,却不知酒壶已被瘸子在他手中取去,吃得罄尽了,端的是心无二用。

当下娘儿三口,下席称谢,道士也起身答礼,只见乜道手中捧着一把空壶,兀自呆呆的站着。道士问道:“你几时来的?”乜道答应道:“我几曾去的。”道士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忍住教他快快收拾,便向婆子说道:“这两间楼房,是小道春间自家造的,虽说蜗窄,极是幽静,就是过往客官借宿,也只在前面斋堂两厢房住下,并不曾到此,因怕小娘子要稳便,特地开来奉借。”婆子道:“多承过爱,我娘儿们无可为报。”道士又道:“这楼上有凉床,这里又有个小木榻,尽你们随意自在。”指着天井侧里一个小门说道:“这里面便是小道的卧室,倘或少东缺西,只烦小哥呼唤一声就是。”婆子见他十二分殷勤,甚不过意,便道:“法官请自便,来日再容相谢。”道士去不多时,忙忙又取个灯儿,放在桌上,又泡些茶来道:“请三位吃茶安置。”又叫乜道到老道房中,借个净桶放在楼上,恐怕他娘女两个夜间要起来解手。原来这道士有个嫡亲姑娘年纪有五十余了,也在涪江渡口净真庵为尼,去这剑门不远。这老尼隔几个月便来看他侄儿,或住一日两日方去。每遍来时,借惯净桶用的,所以今日老道更不疑惑。

却说贾清风也防乜道有些馋脸,直等他下楼去了,方才转身。婆子道:“难得这法官如此用心,处分得恁精细,明日若没雪时,我们快走罢,顾不得路滑难行了。出家人的东西,一个便是两个,莫要太蒿恼他不当人事。”瘸子道:“有心打搅他了,便老着脸再住几日,索性等个晴干好走,莫待走不动又退转来,反惹他笑话。你们若执性要去时,我是只在这里等你。”媚儿笑道:“哥哥吃得快活,不肯去了。”瘸子道:“闲常赶你们脚跟不上,你只是焦急。此去剑门这一路上,好不险峻难走哩。拖泥带水的,弄甚把戏。我也是从长计较,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你却说我吃得快活了,不肯走,终不然在此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这法官今日也只是敬着新客,难道日日如此坏钞?我吃得快活,偏你不曾动口。”媚儿道:“我是耍子,你便认真起来。”婆子道:“你两个休对口,到天明我自有个计较。”那瘸子趁着些酒意,便向榻上倒头而睡。婆子携着灯,和媚儿上楼去了。

道士在房中暗想道:“天生这般好女子,若肯嫁我时,情愿还俗。”又想道:“这女子初时害羞,以后却熟几分了。老天若肯再降几日大雪,留得他多住些时,不怕他不上手,明日料行不成,我且再陪些下情,着实钩他一钩,人心是肉做的,难道是铁打的?这老娘又是个贫婆,瘸子只贪些酒食,都不是难处之事。”那贾道士准准的想了一夜,眼缝也不曾合,这还不足为奇,谁知那乜道也自痴心妄想,魂颠梦倒,分明是癞虾蟆想着天鹅肉吃,怎能彀到口。正是:

痴心羽士,专盼着握雨携云。

老脸香僮,也乱起心猿意马。

剑门不是巫山庙,错认襄王梦里人。

毕竟这些道家与小狐精弄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小狐精智赚道士女魔王梦会圣姑

从来色字最迷人,烈火烧身是欲根。

慧剑若能挥得断,不为仙佛亦为神。

话说贾道士因看上了胡媚儿,心迷意乱,一夜无眠。不到天明,便起身开了房门,悄悄的踅到楼下打探。只见瘸子在榻上正打齁睡,楼上绝无动静。回到房中,坐不过,一连出来踅了四五遍,好似蚂蚁上了热锅盖,没跑路投处。跑到厨下,唤起老香公来,教他烧洗脸水,打点早饭。庙中只有一只报晓公鸡,教乜道宰来安排吃罢。乜道已知道士的心事,忙忙的收拾。老香公还在梦里哩,便道:“阿弥陀佛,留他报晓不好?没事坏这条性命做甚?”乜道笑道:“师父新学起早,不用报晓了。”

且说婆子和媚儿两个,在楼上商议道:“我们出外的日子多,行走的路程少,都为着这瘸子带住了脚,不得快走。这个法官甚好意思,不如把瘸子与他做个徒弟,寄住此间,我们自去。倘然访得明师,有个住脚处,再来唤他不迟。”到天明,先叫瘸子上楼,对他说了。瘸子正怕走路,恰似给了一个免帖,欢喜无量。

三个商议已定,只听得楼下咳嗽响,是贾道士的声音,说道:“婆婆可曾起身?我叫道人送洗脸水上来。”婆子应道:“起动了,待瘸儿自来担罢。”瘸子下楼担水,没拐得四五层梯了,那乜道早已送到。瘸子接上,约莫梳洗了当。贾道士走上楼来作揖问道:“昨夜好睡?”婆子道:“多谢。”这番看媚儿容貌,又与昨日不同。昨日冒雪而来,还带些风霜之色,今番却丰姿倍常,真是桃源洞里登仙女,兜率宫中稔色人。道士看了,没搔着痒处,恨不得一口水咽他在肚子里头。当下殷殷勤勤的问道:“婆婆高寿了?小娘子青春多少?”婆子道:“老媳妇齐头六十,小女一十九岁了。”道士道:“是四十二岁上生的?”婆子道:“正是。”道士道:“这小哥几岁?如何损了一足?”婆子道:“村儿二十三岁了。这只脚是幼时玩耍跌损的。因是他跑走不动,带迟我们多少脚步。”道士道:“昨日雪下得大了,要销溶干净,也得四五日后,才好走路哩。既是小哥不方便,多住些时也无妨。”婆子道:“老媳妇正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告禀。”道士道:“有话尽说。”婆子道:“老媳妇亡夫,当先原是个火丹道士,与法官同道,只是法术不高。这村儿虽是丑陋,到有些道缘。去年一个全真先生,会麻衣相法,说他是出家之相,要他去做个徒弟,是老媳妇舍不得罢了。今见法官十分怜爱,意欲叫小儿拜在门下,伏侍焚香扫地,不知肯收留否?”道士有心勾搭那小狐精正没做道理,这一节非亲是亲,正合其机。便应道:“得小哥在此做个法侣,甚好。只是小道,也有句话,小道从幼父母双亡,没个亲戚看觑,若蒙不欺,愿拜婆婆为干娘。”婆子道:“老媳妇怎当得起?”两下谦让了一回,道士拜了婆子四拜,瘸子也拜了道士四拜,从此瘸子称道士做师父,道士称婆子为干娘。道士又与媚儿重见两礼道:“今后就是哥妹一家了。”

却说乜道煮熟了鸡,切做两碗,又整几色素菜,将早饭摆在楼下。道士同婆子娘儿三口下楼,照先坐定。只因瘸子这番做了徒弟,却让道士坐于上首。坐定,道士道:“雪天没处买东西,只宰得个鸡儿,望干娘贤妹随意用些。”便拣下碗内好的将筋夹几块送上去。婆子道:“老身与小女都是奉斋的,只这村儿用荤,不知法官这等费心,不曾说得。”道士道:“奇怪?贤妹小小年纪,如何吃素?”婆子道:“他是个胎里素。”道士道:“改日嫁到人家去,好不便当。”婆子道:“那里嫁什么人家?他是个有发的尼姑,时常想着出家哩。”道士想道:“这个又是机缘了。”便道:“出家是好事,只怕出不了时,反为不美。孩儿有个嫡姑,现在净真庵做主持。干娘、贤妹花肯离尘学道,迳到那里去修行。这庵离此处止四十多里,小哥又在这庙中,相去不远,又好照顾,免得两下牵挂。”婆子道:“如此甚好。只我媚儿许下西岳华山圣帝的香愿,必要去的。老身伴他去进香过了,转来时,还到庙中商议。”道士道:“这个却容易。”

吃过早饭,婆子见道士好情,已是骨肉一家,也不性急赶路了。道士将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道袍,与瘸子穿了,叫众人称他做瘸师,又把自房隔壁一个空屋与瘸子做卧室,唤个木匠收拾,做些窗槅,却叫瘸子监工。夜来瘸子也不到楼下来睡了。又整些菜果摆设自家房里,请干娘、贤妹,到房中闲坐。说话中间捉个空,就把个眼儿递与那小狐精。媚儿只是微笑,因此这道士一时越发迷了。有诗为证:

一腔媚意三分笑,双眼迷魂两朵花。

只道武陵花下侣,却忘身是道人家。

道士托熟了兄妹,紧随着媚儿的脚跟,半步不离,两个眉来眼去,也觉得情意相通。再过些时,捏手捏脚都来了,只碍着婆子,没处下手。正是折脚鹭鸶立在沙滩上,眼看鲜鱼忍肚饥。一连的过了三日,天已晴得好了,婆子打点作别起身。道士苦留再过一日,婆子被央不过,只得允从。道士回到房中,闷闷而坐,想着只有这一日了,若不用心弄他上手,却不枉费无益。走来走去,皱眉头、剔指甲,想了三个时辰,忽然笑将起来道:“有计了。”慌忙在箱笼里面寻出两个绝细的绿色梭布,抱到楼下来,对婆子说道:“干娘、贤妹,这一去不知几时回转,拣得两匹粗布,各做件衫儿穿去,也当个挂念。已唤下裁缝了,明日做完,后日行罢。”婆子道:“重重生受,甚是惶恐。”教媚儿谢了师兄。道士转身出去,就教乜道村中去唤两个裁缝,明日侵早要赶件衣服。乜道答应了就去。那乜道一点淫心也不输与那贾清风,因见那道士手慌脚乱,讨不得上手,自己明知不能了,却也每日留心去觑他的破绽。这番唤裁缝,一定又做什么把戏,且冷眼看他怎地。

话分两头,却说贾道士那日又白想过了一夜。到得天明,又着乜道去催取裁缝,不多时回覆道:“裁缝已唤到斋堂了。”道士慌忙跑到楼上,教婆子将这布出去,道:“不知合长合短,须干娘自去看裁,就吩咐他如何样做,我这村里的裁缝,没有高手,若随他弄去,怕不中意。”婆子真个捧着两匹布,随着道士出去。一到斋堂,道士忙覆身转来,跑到楼下,趁着媚儿独自一个在那里,便上前抱住,道:“贤妹,我留心多时了,乘此机会,快快救我性命则个。”媚儿道:“青天白日,羞人答答的,这怎使得!我娘就进来了。”道士道:“你娘处分裁缝,还有好一会。一刻千金,望贤妹作成做哥的罢,休要作难。”便偎着脸去做嘴,媚儿也把舌尖儿度去,叫道:“亲哥,做妹子的也不是无情,怎奈不得方便,日间断使不得。今晚下半夜,母亲睡着,我悄悄下楼来,在这榻上与你相会,切莫失信。”道士便跪下去磕个头道:“若得贤妹如此,此恩生死不忘。”

说犹未了,只见老香公叫声:“贾师父!前面老妈妈问你讨线哩。”道士慌忙答应,又叮嘱媚儿道:“适才所言,贤妹是必休忘。”道士到自房取线去了。不提防乜道正在楼上担净桶,听得贾道士的声音,悄悄的伏在楼梯边听着,虽然两个说话不甚分明,这个肉麻光景都已瞧在眼里,料是有个私约了。专等道士出去,便走下楼来将媚儿双手抱住道;“你与我师父有情我都知道了,不说破你,只要拈个头儿便罢,井亭上是我起手,少不得谢一谢媒人。”媚儿终是性灵心巧,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你放手,恐怕人来瞧见不好意思,包你有好处。”乜道真个放了手便道:“你怎生发付我去?”媚儿道:“恰才被你家师父缠不过了,教他夜间开着房门,我到半夜到房里去。你今夜等师父进房去了,悄地先到楼下榻上睡着,我下楼时先与你勾帐,才到他房中去,却不好。”乜道也磕个头道:“小娘子果然如此,便是救度生命了。”说罢乜道出去了。媚儿暗笑道:机关泄漏大家不成了,且耍他一耍,教他今夜里一场没趣。

却说婆子吩咐裁缝了当,唤瘸子到楼下,嘱咐他道:“你在此间须要学好,我与你妹子明早定是行了。若有些好处,便来挈带来,休只贪图酒食,讨人厌贱,下次做娘的到此处也没光彩。”当日道士又来陪吃晚饭,两个裁缝赶完衣服了,送了进来。道士又向婆子道:“干娘明日准行了,也不须十分早起,用些早饭了去。”婆子道:“多感厚意,来朝总谢。”

道士有了媚儿的私约,十分快活,回到房中暖起一壶好酒,自家吃得三分醉意,且坐在醉翁床上打个盹,养些精神到下半夜去行事,却说乜道收拾完了,捉个空先踅在天井里芭蕉树下蹲倒。窥见道士房门已闭,娘女两个也上楼去了,便悄悄地走在榻下眠着,只等楼上的消息,等了半个时辰不觉睡去。这里道士打了一回盹,不知早晚,只恐失了期约,急急的将双手抬着着房门轻轻扯开,做个鹤步空庭,一脚一脚的赶步儿走去。到得榻边将手向榻上摸时,知有个人在榻上睡倒,心里想道:“这冤家果然有情,已先在此等了。慌忙脱了鞋儿,倒身做一头睡去。那乜道被他惊醒,也只想道这小娘子不失信,果然来了。两个并不说话,抱着先做了个甜嘴,只听得道士低位问道:“你是那个?”乜道已认得是道士声音,便应道:“师父是我。”道士也认得是乜道了,他如何也在这里,一定这贼精晓得了些风声,在此打断我的好事。于是各自不好意思起来,各自去睡了。这道士分明做了一个魇梦,自己也不信有这事。那时到放下了心肠,一觉睡去。看看天晓,众人多起身了,道士看看乜道只管笑,乜道看着道士也只管笑。那小狐精看着道士和乜道也只管笑。正是:今日相逢无一语,想来都是会中人。

那道士虽然夜来失望,还想他西岳进香转回,尚有相会之日,这个相思担儿便不肯抛下。当时叫乜道安排酒饭,陪他娘儿吃了。婆子把新做的两件衫与媚儿各穿了一件,收拾起程。又嘱咐瘸子几句,教他耐心。瘸子答应道:“我都晓得。”道士和瘸子送出庙门,婆子又殷勤称谢。道士道:“干娘转来是必到我庙里来看看小哥。孩儿明日便寄信到净真庵姑娘那里去,倘或发心修行时节,无如那里清净。”又对媚儿说道:“贤妹保重,相见有日。”不觉两眼堕泪,险些儿哭将出来,怕人知觉,便掩着眼急急里跑进去了。媚儿心里也自惨然。看官牢记话头,这左黜自在剑门山下关王庙里做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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