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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回平安街员外重兴胡永儿豆人纸马

五雷正法少人知,左道流传世亦奇。

不作欺心负天地,神通游戏机仙根。

话说胡永儿耍着员外,坐在板凳上,凳便飞起,直顶屋梁。那时员外好慌,看着女儿道:“这个是什么法儿,且教我下来。”永儿道:“告爹爹知道!变钱米法儿都忘了。只记得这个法儿,救不得饥,又济不得急。”员外道:“好怕人吓,且放我下来则个。”永儿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凳子便下来了。员外道:“好险!几乎跌下来,便不死,也少不得青肿了几处哩。”永儿道:“爹爹!你真个要钱也否?”员外道:“我儿!你说痴话,爹妈两三日没有饱饭吃了。不要钱也罢,难道不要性命的?”永儿道:“既是爹爹要钱时,去寻两条索子来,且变一两贯钱使用。”员外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有心央女儿不着,一客不烦两主。趁他心肯时节,多寻些索子。要他变几百贯钱,教我快活则个。事发到官,却又理会。”到床头处看时,只剩得三条索子,员外心上嫌少,一迳走出巷来,到大街相识的邹大郎离货铺内问道:“大郎!细麻索要大些一捆。”邹大郎道:“什么用的?”员外是老实人,便道:“穿钱用的。”邹大郎笑道:“员外又发财了,有许多钱穿哩。索子尽有,数钱来便了。”员外道:“在下身边不带钱。”便将身上旧布氅衣,脱下权时为当。邹大郎想道:“他买索子的钱也没有,那里有钱要穿,眼见是虚话。他恁般贫困,口食不周,知道将麻索子去做什么把戏。明日弄出一场是非,连累着我。”便道:“小店本少利微,现钱便卖。这衣服休要脱下。”员外道:“寄下一时,少停便来取赎。”邹大郎那里肯依。员外只得下了阶头。想着:相熟的如此,别家定然也是不肯的,足见我命薄。且把三条索儿,先变三贯钱再处。急急跑回院子里来,钻进房里,在床头忙忙检看,不见了索子。妈妈和永儿看了,忍不住笑。妈妈道:“老无知!你忙着什么?”员外道:“我检出三条索子在此,如何不见了?”妈妈道:“我把与女儿变得三贯钱在此,你又跑到那里去来?”员外道:“我想著有心央女儿一遭,多寻百十条索儿,变些钱来,长远受用。叵耐开离货铺的邹大郎,定要现钱才卖。我脱这氅衣与他为当,他再三不肯。”妈妈道:“你莫要利心忒重,每日不脱一二贯钱在家,也够你下半世不求人了。”员外问:“钱在那里?”妈妈道:“在被里头盖着。”员外不胜欢喜,便取赤狸果买柴。明日又同妈妈去求永儿变钱。

自从这日为始,永儿不时变些钱来,缸里米也常常有。员外自己身边,也常有钱买酒食吃,衣服逐件置办,身上也比前光鲜了。

一日,员外出去买东西归来。永儿道:“爹爹!我教你看件东西。”去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员外接在手里颠一颠,看约有二十四五两重。员外道:“这锭银子那里来的?”永儿道:“早起门前看见卖香纸老儿过车儿上,有纸糊的金银锭,被我把一文钱买他一锭,将来变成真的。”员外道“变成百十贯钱,值得什么,若还变得金银时,我三口儿依然富贵。”走到纸首铺里,买了三吊金银锭归来,看着女儿道:“若还变得一锭半锭,也不济事。索性变得三二十锭,也快活下半世。”永儿接那金银锭,安在地上。腰里解下裙子来盖了。口中念念有词,喷上一口水,喝声道:“疾!”揭开裙子看时,只见一堆金一堆银在地上。胡员外看见,欢喜自不必说了,都是得女儿的气力变得许多金银。员外看着妈妈和永儿,商议道:“如今有了金银,富贵了,终不成只在不厮求院里住。我意思想在热闹处去寻间房屋,来开个彩帛铺。你们道是何如?”妈妈道:“我们一冬没饭得吃,终日里去求人。如今猛可地去开个彩帛铺,只怕被人猜疑。”员外道:“不妨,有一般一辈的相识们,我去和他们说道:近日有个官人照顾我,借得些本钱来。问牙人买一半,赊一半。便不猜疑了。”妈妈道:“也说得是。”

当日,胡员外打扮得身上干净,出去见几个相识说道:“我如今承一官人照顾,借得些本钱,要开个小铺儿。你们众位相识的,肯扶助我么?只是要赊一半买一半,望作成小子则个!”众人道:“不妨!不妨!都在我们身上。”众相识一时说了,便去那当坊市井赁得一所屋子,置些橱柜家伙物件,拣个吉日开张铺面。

虽说赊一半,买一半,其实只做个媒儿,能收得许多货物?都亏得永儿在铺中听了要长要短,便到里面去变将出来。因不费本钱,所以但是一贯货物,只卖别人九百文,加一相饶。人都是要讨便宜的,见买得贱,货物又比别家的好,人便都来买。铺里货物,件件卖得,员外不胜欢喜。家缘渐渐的长,铺里用一个主管,两个当值,两个养娘。没二三年,一个家计甚是富足。次第把平安街火发场空地依先造起屋来。虽比不得旧时齐整,一般有厅堂房室,后园种植些花草。正是:顿开新气象,重整旧门风。

那时东邻西舍,都来作贺。几年断绝来往的人家,到此仍旧送盘送盒,做相识来往。胡员外住在角亭上和那不厮求院里,将及二年,赁房子开铺,又是三年,共是五年。还归故里,依然是个胡员外。这才是: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意时。有诗为证:

贫富升沈总运该,家资摄去又还来。

凭谁寄语糜都监,财主于今复有财。

别家店里见他有人来买,便疑道:“跷蹊作怪,一应货物主人都从里面取出来。”主管们又疑道:“货物如何不安在柜里,却去里面取出来?”胡员外便理会得他们疑忌的意儿,自忖道:“我家又不曾买,却是女儿变将出来的。如今吃别人疑忌,如何是好?”过了一日,到晚收拾了铺,便进里面教安排晚饭来吃,养娘们搬来,三口儿吃酒之间,员外吩咐养娘道:“你们自去歇息,我们要商量些家务事。”养娘听了言语,各自去了,不在话下。员外与永儿说道:“孩儿!一个家缘家计,皆出于你。有的是金银缎疋,不计其数,外面有当值的,里面有养娘,铺里有主管人,来买的缎疋,生疑道只见卖出去,不曾见上行。从今以后,你休在门前来。听了卖得百十贯钱,值得些什么。若是露出斧凿痕迹来,吃人识破,倒是大利害,会把家计都撇了。今后也休变出来了。”永儿道:“告爹爹,奴家自在里面,只不出来,门前听做买卖便了。”员外道:“若恁地,甚好!”叫将饭来,吃罢,女儿自往房里去了。

自从当晚吩咐女儿以后,铺中有的缎疋便卖,没的便交去别家买,先前没的便变出来。如今女孩儿也不出铺中来听了。胡员外甚是放心。隔过一月有余,胡员外猛省起来:“这几日只管得门前买卖,不曾管得家中女儿。若纳得住定盘星好,倘是胡做胡为,教养娘得知,却是利害!”

当日胡员外起这念头来看女儿,来到中堂,寻女儿不见,房里又寻不见。走到后花园中,也寻不见。往从柴房门前过,见柴房门开着,员外道:“莫不在这里面么?”移身挺脚,入得柴房门,只见永儿在那空阔地上坐着一条小凳儿,面前放着一只水碗儿,手里拿个朱红葫芦儿。员外自道:“一地里没寻他处,却在此做什么?”又不敢惊动他,立住了脚且看他如何。只见永儿把那朱红葫芦儿拔去了塞口打一倾,倾出二百来颗赤豆,并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含口水一喷,喝声道:“疾!”都变做三尺长的人马。都是红盔,红甲,红袍,红缨,红旗,红号;赤马在地上团团的转,摆一个阵势。员外自道:“那个月的初十边,被我叮咛得紧,不敢变物事,却在这里舞弄法术。且看他怎地计较?”只见永儿又把一个白葫芦儿拔去了塞口的打一倾,倾出二百来颗白豆,并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含口水一喷,喝声道:“疾!”都变做三尺长的人马,都是白盔,白袍,白甲,白缨,白旗,白号。白马一似铜墙铁壁一般,也摆一个阵势。这柴房能有许多宽转?却容了四百多人马,排下两个阵势还空得有战场,并不觉一分儿狭窄。看得员外眼花撩乱,如在梦中光景。只见永儿头上拔下一条金篦儿来,喝声“变!”手中篦儿变成一把宝剑,指着两边军马,喝声道:“交战!”只见两边军马合将来,喊杀连天。惊得胡员外木呆了,道:“早是我见,若是别人见时,却是老大的事,终久被这妮子连累。要无事时,不如早下手,顾不得父女之情。”员外看了十分焦燥,走出柴房门,去厨下寻了一把砍骨的蛮刀,复转身来。却说胡永儿执着剑,喝人马左右旋合,龙门交战。只见左右混战,不分胜负。良久,阵势走开,赤白人马分做两下。永儿把剑一挥,喝声“收!”只见赤白人马,依先变成赤豆,白豆,寸草。永儿收拾红白葫芦儿内了。胡员外在背后,提起刀,看得永儿分明,只一刀,头随刀来,尸首在地面上时,有诗为证:

父子天性岂忍戕,只妨妖法惹灾殃。

可怜两队如云骑,不救将军一命亡。

员外看了永儿身首异处,心中又好苦,又好闷,又好慌。便把刀丢在一边,拖那尸首僻静处盖了,出那柴房门把锁来锁了。没精没彩走出彩帛铺里来坐地,心中思忖道:“罪过!我女儿措办许多家缘家计,适来一时之间,我见他做作不好,把他来坏了,也怪不得我。若顾了他时,我须有分吃官司。宁可把他来坏了,我夫妻两口儿,倒得安全。他的娘若知时,如何不气。终不成一日不见,到晚如何不问着什么道理杀了他?”胡员外坐立不安,走出走入有百十遭。

到晚,收了铺,主管都去,吩咐养娘:“安排酒来,我与妈妈对饮三杯。”员外与妈妈都不提起女儿,两个吃了五七杯酒,只见员外叹了一口气,地两行泪下。妈妈道:“没甚事,如何这等哭?”员外道:“我有一件事,又是我的不是处。你我夫妻两个方得快活,我看女儿做作不好,一时间见不到,把他来坏了。恐怕你怪,你不要烦恼。”妈妈道:“员外怎的说这话,孩儿又做什么蹊跷的事?”员外把永儿变人马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妈妈听得说,捶胸足,哭将起来道:“你忘了三年前在不厮求院子里住时,忍饥受冻,不是我女儿,如何有今日。你便下得手,把我孩儿来坏了!”员外道:“单是我一时间焦燥,却也是为着身家所系,万不得已。你休怨我,且看日常夫妻之面。”妈妈道:“你杀了我女儿,我如何不烦恼!”妈妈又疑道:“适才我见女儿好好地在房里,如何说是坏了?”乃问道:“你是几时杀的?”员外道:“是日间杀的。”妈妈道:“既是日间杀,我教你看一个人。”妈妈入去不多时,膊臂胳膊拖将出来。员外仔细看时,吃了一惊道:“正是我女儿!日间我一刀剁了,如何却活在这里?”吓得员外肚里慌张,想道:终久被这作怪的妮子连累。不免略施小计,保我夫妻二人的性命。只因员外动了这念头,有分教:永儿弄得一段奇异姻缘,闹遍了开封一府。正是:

一味平安方是福,万般怪异总非祥。

毕竟员外施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胡员外寻媒议亲蠢憨哥洞房花烛

多言人恶少言痴,恶有憎嫌善又欺。

富遭嫉妒贫遭辱,思量那件合天机。

话说妈妈一只手牵着永儿臂膊出来。永儿见了爹爹,背转了脸道个万福,对娘道:“爹爹没甚事,叫孩儿出来做甚?”说罢,依旧进房去了。胡员外亲眼见了女儿好生生在那里,到是满面羞惭,开了口合不得。又被妈妈抢白了一场,员外只得含糊过了一夜。

次日早起,走去开柴房门看时,吓得员外呆了。只见刀在一边,剁的尸首,却是一把株笤帚砍做两截。员外道:“昨日明明是我下手的,如何却是笤帚?似此成妖作怪,决留他不得了。只教他离了我家便了。”员外踌躇一日,到晚来与妈妈夜饭,便商议道:“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须嫁。如今永儿年已长成,只管留他在家,不是长久之计。他的终身,也是不了。”妈妈道:“今日家计都是女儿挣的,何忍推他出去!况且你我膝下并无第二个人,还是赘一个女婿在门帮家过活,你我也得个半子倚靠。”员外道:“妈妈!我初意亦是如此。只是女儿从幼娇养惯了,好的是顽耍。”便赶开养娘,把柴房中豆人草马争战之事,述与妈妈听了,“似此弄手弄脚,倘然落在别人眼里,说将出来,可不断送了你我的性命!不如择个良姻缘,嫁出去,在公婆身边,到底不比自家爹妈,少不得收敛些。过了三年五载,待他年长老成,连女婿收拾回来,可不两得其便?”只这一席话,哄过了妈妈,便应道:“员外见得也是。”次日天明,便叫当值的去前街后巷叫得两个媒人来。当值的去不多时,叫得两个媒婆儿,有一首小词名“驻云飞”,单道做媒婆的行径:

堪叹媒婆,两脚搬来疾似梭。字全凭做,年纪传来错。喳!舌上弄风波,将贫作富,撮合成交,那管终身误。只要男家财礼多,只望花红谢礼多。

那两个媒婆,一个唤做快嘴张三嫂,一个唤做老实李四嫂。两个来到堂前,叫了员外妈妈万福。妈妈叫坐了,请茶。茶罢,安排酒来相款。张三嫂起身来告妈妈和员外道:“叫媳妇们来,不知有何使令?”员外道:“且坐!你二人曾见我女儿么?”张三嫂道:“前次曾见小娘子来,好个小娘子!”员外道:“我家只养得这个女儿,年方一十九岁,要与他说亲。特请你二人来商议则个。”张三嫂道:“谢员外妈妈,照顾媳妇。既是小娘子要说亲事,不知如今要入赘,却是嫁出去?”胡员外道:“我只是嫁出去。”李四嫂道:“若要嫁出去时,这亲事却有。”员外取出二两银子来,道:“权与你二人做脚步钱。若亲事成时,自当重重相谢。”两个道:“媳妇们不曾出得分毫之力,如何先蒙厚赐,受之不当。”口里虽恁般说,两个都伸手去接那银子。是张三嫂先接到手,作谢出来,到彩帛铺里,借戥子夹剪把银子平分了。两个于路上商量道:“那里有门厮当户厮对的好人家,趁热就去说便好。”李四嫂道:“急切难得,只看我们造化。”张三嫂道:“今日讲过了,你也不要瞒我,我也不要瞒你。大家分头去寻访,访得一头来,我两个有话同说,有钱同共,有酒同吃。”李四嫂道:“说得是,我寻得来也对你说,你寻得来也对我说。”两个约定了分路而去。张三嫂想道:“西街上大铺张员外单生一个儿子,年方一十七岁,只要说一个好媳妇,我且去走一遭。只怕他嫌胡家年长,成不成吃三瓶,且去哄杯酒吃也好。”

当下张三嫂迳到张员外家。张员外见个媒婆入来,问道:“有何事到我家?”张三嫂道:“有一门好亲,特地来说。”员外道:“多少媒人来说过,都不成得。如今不知是谁家女儿?”张三嫂道:“是开彩帛铺胡员外的女儿,生得花枝般好。”张员外道:“我曾在金明池上见来,真个生得好。只不知多少年庚?”张三嫂道:“一十九岁,独养女儿。”张员外道:“长两岁也不妨,只怕他不愿嫁出。我只有这个儿子,我却不肯入赘。”张三嫂道:“胡员外也情愿嫁出来。”张员外见说,十分欢喜。教安排酒来与张三嫂吃三杯。取出一两银子相送,说道:“若亲事成时,别有重谢。”张三嫂收了银子,作谢出门。吃了两家的酒,醺醺的自言自语道:“今日是好日,都顺溜。这头亲事,管情要成。过了今夜明日起个黑早,到胡家去说,莫要通知李老实。”

却说老实李四嫂,这日因在金沙唐员外家门首经过,想着:“他有个儿子,年方二十一岁,向来定下徐大户家的女儿。因此女害了痨怯,未曾完娶。二月间女儿已死,那唐小官人是要紧做亲的。若说胡员外宅里女儿,必然乐从。”走到唐家门首,却好唐员外在门前闲坐,看见李四嫂前来,原来相熟的,便道:“四嫂那里来?”李四嫂道:“有句话特来到宅。”唐员外道:“既有话,请到里面讲。”李四嫂跟员外进去,坐了,问道:“小官人在宅么?”唐员外道:“出外去收些小货未回。”李四嫂道:“徐家小娘子没了,另扳得有好亲么?”唐员外道:“还不曾,你看见有好头脑作成则个。”李四嫂道:“有一头在此,说来必定中意。”唐员外道:“是那一家?”李四嫂道:“是开彩帛铺的胡员外的女儿,年方一十九岁。”唐员外听得说,笑道:“我知胡员外的女儿,且是生得好个聪明伶俐。当初胡家开典铺的时节,我家便央人去说,胡员外要招赘在家。摇得头落不肯,因此扳了徐家这头亲事。只不知胡员外有口风没有,你却如何来说?”李四嫂道:“昨日胡员外叫将我去,与我一两银子,又与了三杯酒吃,要说门当户对的亲,情愿嫁出。故此媳妇特来宅上说。”唐员外见说,十分欢喜,即时叫安排酒来,叫李四嫂吃了,也把一两银子相送,道:“若亲事成时,另有重谢,有烦用心着力则个。”李四嫂谢了唐员外出来,一路上欢欢喜喜,也打帐瞒过了快嘴张三嫂,明日独自个去做这头媒人。

却说次日胡员外家开了大门,是张三嫂先到,刚要进门,远远地望见东边来的,好似李四嫂模样,张三嫂道:“这婆子清早起那里去,我且躲在一边看他。”只见李四嫂到了胡家门首,两头打一看,迳钻进门内来了,正与张三嫂打个照面。正是:夜眠清早起,更有不眠人。两下都吃了一惊,好生没趣。张三嫂道:“你来有甚话说?”李四嫂道:“看见你在此,特地进来陪你。”张三嫂道:“我也想到你决然到这里的。所以先来等候。”两个笑了一场。李四嫂道:“阿姆!你实说,寻得头好主儿么?”张三嫂道:“不瞒你说,有一个上好头脑,管取十说九成。”李四嫂问:“那家?”张三嫂道:“是大铺张员外家一十七岁花枝般的小官人。”李四嫂道:“阿姆莫怪!我说男大女小团圆到老,到是雌的大了两岁,恐怕不中本宅的意。”张三嫂道:“你快闭了口,常言道:妻大一,有饭吃;妻大二,多利市;妻大三,屋角摊。如今刚大两岁,正是利市,发财旺夫。如何不好!你嫌我这主儿不好,有甚别个主儿胜得这一头的?”李四嫂道:“我这家却胜得多哩。是金沙唐员外家儿子,长房长媳。目下说成,就行聘就做亲的。”张三嫂道:“便是那望门寡的硬东西么?谁家女儿是铜盆,肯去对那铁扫帚!恁般头脑,不讲得也罢,也省些后来抱怨。”李四嫂道:“我与你打个掌,偏要员外成我这头亲事。”张三嫂道:“不须赌得。从今说过了,成了你的,我也不来争。成了我的,你也休指望刀。只吃杯喜酒便了。”铺里主管听得了,便插口道:“这句话说是!各人船底下有水,各人自行。拌干了涎唾儿,也是没用。正不知我家员外喜那一头哩。姻缘是五百年前结下的,勉强不得。”两个方才住了口,双双的走进客房座里来,有诗为证:

媒婆两脚似船形,有水河中各自行;

空自相瞒争起早,谁知员外不应承。

却说胡员外正走出客座来,两个媒婆相见了。员外叫坐道:“难得你们用心,昨日说了今日便有。”张三嫂不等四嫂开言,便抢着应道:“有一头好亲事,是小媳妇寻来的。西街上大铺张员外家单生一子年方十七,人才出众。真个十分俐伶,一手写,一手算。”胡员外听说了道:“且放过这头亲事!”李四嫂道:“我说的又是一个主儿,是金沙唐员外家。好个小官人,年二十一岁了,百伶百俐,写算俱精。五六年前,曾在宅上求过亲的,不曾成得,今番又来相求。”胡员外摇着头道:“这头亲也且放过一边。别有亲时,再烦你二人来说。”两个媒人都道:“恁地好亲事,如何教放过了?员外且与院君商议则个。”胡员外道:“我心里便是有些不在意,院君也十分做不得主。”便去衣袖里摸出一两银子来,送与二位,道:“天早不敢相留,权当一茶。有烦用心体访一头诚实小官人。直待我心里像意方好。”两个媒人受了银子,只得起身出来,说道:“虽然亲事说不成,也不白折了这个早起。想起来,这头媒人不是独做得的。今后须是你吹我唱,大家撺掇怂恿,不怕他不听。”两个又把一两银子分了,各自去讫。

从此两个媒婆真个和同水蜜,一条跳板上走路。话休絮烦,但有好亲去说,听得说儿郎聪明伶俐,便教放过了。如此也不知几次。又隔了数日,两个媒人商量道:“难得胡员外,去时便是酒和银子,不曾空过,我两个有七头好亲事去说,只是不肯,不知是甚意故?”李四嫂道:“我说要寻个小官人,莫非到嫌忒聪俊了么?”张三嫂道:“今日我们两个没处去了,我和你去胡员外宅里骗他几杯酒吃。又骗得他两把银子,大家取一回笑耍。”李四嫂道:“你有甚亲事去说?”张三嫂道:“你休管,只顾同我来,叫你吃酒便了。”两个来到胡员外家,却好员外正在铺内。两个坐定吃茶。员外问道:“有甚亲事来说?”张三嫂道:“告员外!今有和员外一般开彩帛铺的焦员外,他有个儿子甚是诚实,只怕太过分了些。”员外问道:“他儿子几岁,诸事如何?”张三嫂道:“焦员外的儿子虽则也是一十九岁了,还是替他着衣服,三顿喂他茶饭,口边涎沥沥,他不十分晓人事,满门都称他是憨哥。”胡员外听了道:“这头亲事倒称我意,烦你二位用心说则个。院君面前莫说实话,只是褒奖罢了。”两个媒婆听得说,口中不说,心下思量:千头万头好亲,花枝相似儿郎,都放过了。却将这个好女儿,嫁这个疯子。两个又吃了数杯酒,每人又得了二两银子,谢了员外出来。对门是个茶坊,两个人去吃了茶。李四嫂道:“你没来由,教我忍不住笑,捏出两把汗。只怕胡员外焦燥起来,带累我,什么意思。”张三嫂道:“我和你说这许多头亲事,都教放过了。我且闲耍着他,若胡员外焦燥时,我只说取笑。谁想到成了事。”李四嫂道:“想是中意了。若不中意时,今日如何把四两银子与我们,比往常更是加厚。”两个厮赶着,一头走,一头笑。迳投国子门来见焦员外。焦员外叫请坐吃茶。员外道:“你两个上门是喜虫儿,有什好话来说?”张三嫂道:“告员外,我两个特来讨酒吃,与小员外说亲。”焦员外道:“我的儿子是个呆子,不晓人事的。谁家女儿肯把来嫁他?”李四嫂道:“与员外一般开彩帛铺的胡员外宅里,花枝也似的一个小娘子。年方一十九岁,多少人家去说亲的,都不肯。方才媳妇们说起宅上来了,胡员外便肯应承,特教我两个来说。”焦员外心中好生欢喜,道:“你两个若说得成时,重重的相谢。”两个吃了数杯酒,每人送了二两银子,出得焦员外家,迳来见胡员外。李四嫂道:“焦员外见说宅上小娘子,十分欢喜,教来禀复,要员外拣个吉日良辰,下财纳礼。要甚安排,都依宅上吩咐。”胡员外听说,不胜之喜,自叫媒人去对张院君说。院君细问时,只说小官人生得丰厚,是个有造化的。只是从小娇养惯了,穿衣服还要别人服侍。生在这般的富贵人家,好不受用。院君也允了。媒人去焦家回复。话休絮烦,回家少不得使媒人下财纳礼,奠雁传书。焦员外因是自家儿子不济事,每事从厚。不只一日,拣了吉日良辰,成那亲事。

却说焦员外和妈妈叫来吩咐道:“小官人成亲,房中的事,皆在你身上。若使夫妻和顺,我却重重赏你。”道:“多谢员外妈妈,自有道理。”妈妈道:“恁地时,你慢慢教他好。”与妈妈入房里来看憨哥道:“憨哥!明日与你娶老婆也。”憨哥也道:“明日与你娶老婆也。”又道:“且喜也!”憨哥道:“且喜也!”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们员外好不晓事!这样一个疯子,却讨媳妇与他做什么。苦害人家的女儿!那胡员外也没分晓。听得人说,这个女子十分生得标致,又聪明智慧,写算皆能。却把来嫁这个疯子,不知是何意故。

当夜过了,至次日焦家打点迎娶,不在话下。晚间,胡妈妈送新人入门。少不得要拜神讲礼,参筵拂座。扶那憨哥出来,胡妈妈一时就看见,吃了一惊。但见:

面皮垢积,口角涎流。帽儿光歪罩双丫,衫子新横牵遍体。帚眉缩颊,反耳斜睛。靴穿歪,脚步踉跄,六七人搀。涕挂掀,嘴唇腌臜,一双袖抹。瞪目视人无一语,浑如扶出狰狞。短毛连鬓有千根,好似招来鬼魅。蠢驱难自立,穷崖怪树摇风,陋脸对神前,深谷妖狐拜月。但见花灯,那解今宵合卺。虽逢鸳侣,不知此夜成亲。送客惊翻,满堂笑倒。洞房花烛,分明织女遇那罗。帘幙摇红,宛似观音逢戒。便教嫫姆也嫌憎,纵是无盐羞配合。

当晚扶着憨哥行礼,揖不成揖,拜不成拜。平昔间惯随人口里说话,到此没随一头处,口中只是乱哼。胡妈妈看见新女婿这般模样,不觉簌簌的泪下,暗地里叫苦道:“老无知!却将我这块肉,断送与这样人。我女儿的终身,如何是了!”要叫两个媒人来发作时,那李老实已躲过一边去了。张快嘴看见辞色不善,先把说话来迎住道:“老院君!这头亲事,媳妇们也不敢斗胆,都依着老员外吩咐下来。老院君回去问老员外时,自然明白。今日大喜之日,列位高亲在此,望院君凡百包涵,隐恶而扬善则个。”只这几句话,张院君到不好开得口了。正是哑子慢尝黄连味,难将苦口对人言。没奈何与许多亲眷,劝酬了一夜。

次早,只得撇了女儿,别了诸亲回家。一见了员外,不觉怒气冲天,掇了髻儿,撞一个满怀,便叫天叫地价哭将起来。员外说道:“好时好日,没事为着甚的?”妈妈道:“只想你是一家之主,百事凭你。谁知你是个老禽兽,没人心的!我这一个成家立业的好女儿,千百头亲事来说,只是不允。偏拣这个疯子嫁他,是何道理?”胡员外道:“我女儿留在家中,久后必然累及我家。便是嫁出别人家里去,嫁了个聪明伶俐的老公,压不住定盘星,露出些斧凿痕来,又是苦我。如今将他嫁个木畜不晓人事的老公,便是有些泄漏,他也不理会得。”妈妈道:“这等一个好女儿,嫁恁地一个疯呆子。岂不误了我女儿一生?”员外道:“他离了我家,是天与之幸。你管他则甚!”妈妈只是哭亲肉,骂一回,哭一回,整整的厮闹了一夜,不在话下。

却说胡永儿见妈妈去了,眼泪不从一路落,苦不可言。陆续相送诸亲出门,晚饭已毕,谢了婆婆,道了安置,随了入房里来。见憨哥坐在床上,道:“你和小娘子睡。”憨哥道:“你和小娘睡。”道:“你和小娘子睡休!”憨哥道:“你和小娘睡休!”心里想:只管随我说时,几时是了。不若我自安排小娘子睡便了。先替憨哥脱了衣服,扶他上床睡倒,盖了被。然后看着永儿道:“请小娘子宽衣睡了罢。”永儿见请睡,含着两行珠泪思量:“爹爹!妈妈!我有甚亏负你处,你却把我嫁个疯子。你都忘了在不厮求院里受苦,到如今富贵,不知亏了谁人,休!休!我理会得爹爹意了,教我嫁一个聪明丈夫,怕我教他些什么。因此先识破了,却把我嫁这个疯子。”抹着眼泪,叫了安置。脱了外面衣裳,与憨哥同睡。自归房里去了。永儿上得床把被紧紧的卷在身上,自在一边睡,不与憨哥合被。心里思道:“我久有跟随圣姑姑出门之意。只为爹妈难忘,一时撇他不下。他又无第二个男女靠着,何忍将奴嫁出,又配着这个歪货。不知圣姑姑那边知道也不知道。”叹了一回,不觉睡去了,梦见圣姑姑乘鹤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永儿安心息念,又过几时。正是:

夫妻本是前生定,莫怨东风枉自嗟。

毕竟圣姑姑说出什么话来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蠢憨哥误上城楼脊费将仕扑碎游仙枕

骏马惯驮村汉走,巧妻专伴拙夫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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