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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1 / 2)

 第三十二回夙姻缘永儿招夫散钱米王则买军

人言左道非真术,只恐其中未得传。

若是得传心地正,何须方外学神仙。

话说王则正在草厅上看着军马,说话之间,只听得有人高叫道:“你们在此举事谋反么?”王则吓得心慌胆落。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人,生得清奇古怪,头戴铁冠,脚穿草履,身上皂沿绯袍。面如噀血,目似怪星。骑着一匹大虫,迳入庄来。圣姑姑道:“张先生,我与王都排在此议事。你来便来,何须大惊小怪。”先生跳下大虫,喝声“退!”那大虫往门外去了。先生与圣姑姑施礼。王则向先生唱了喏。先生还了礼,坐定。圣姑姑道:“张先生!这个是贝州王都排。后五日你们皆为他辅助。”先生对王则道:“贫道姓张名鸾,常与圣姑姑说都排可以独霸一方。贫道几次欲要与都排相见,恐不领诺,不敢拜问。圣姑姑!如何得王都排到此?”圣姑姑道:“我使永儿去贝州衙前用些小术,引得都排到此。方欲议事,却遇你来。”先生道:“不知都排几时举事?”圣姑姑道:“只在旦夕。待军心变动,一时发作,你们都来相助举事。”

道犹未了,只见庄门外走一个异兽入来。王则看时,却是一个狮子,直至草厅上盘旋哮吼。王则见了,又惊又喜,道:“此乃天兽,如何凡间也有?必定是我有缘得见。”方欲动问,圣姑姑喝道:“这厮既来相助都排,何必作怪。可收了神通。”狮子将头摇一摇,不见了狮子,却是个人。王则问圣姑姑道:“此人是谁?”圣姑姑道:“这人姓卜名吉。”叫卜吉与王则相见。礼毕,就在草厅上坐定。圣姑姑道:“王都排!你见张鸾、卜吉的本事么?”王则道:“二人如此奢遮,不怕大事不成。”圣姑姑道:“须更得一人来教你成事。”王则道:“又有何人?”

正说之间,只见从空中飞下一只仙鹤来,到草厅立地了,背上跳下一个人来。张鸾、卜吉和永儿都起身来与那人施礼。王则看那人时,瘸了一只腿,身材不过四尺。戴一顶破头巾,着领粗布衫,行缠破碎。穿一双断耳麻鞋,将些草带系着腰。王则见了他这般模样,也不动身,心里道:“不知是甚人?”圣姑姑道:“王都排!这是吾儿左黜。得他来时,你的大事济矣。如何不起身迎接?”王则听得说,慌忙起身施礼。左黜上草厅来,与圣姑姑唱个喏,便坐在众人肩下,问圣姑姑道:“告娘娘!王都排的事成也未?”圣姑姑道:“孩儿!论事非早即晚,专待你来,这事便成。”

左黜道:“既然商议停当,难得都排到此。便可屈留即今晚与妹子永儿完成亲事。就烦张先生为媒,却不好么?”圣姑姑道:“正合吾意!”便吩咐女童引王都排到香水浴室洗澡。王则洗了个净浴,女童将一身新衣与他通身换过了。圣姑姑教捧出龙袍,玉带,冲天冠,无忧鞋,请他穿着。王则从不曾见这般行头,那里敢接。只见瘸师拐将过来,叫道:“都排!休怀谦逊,你若疑虑时,我引你到三生池上去照你今世的出身。”王则跟了瘸师走出庄院,来到一个清水池边。瘸师教王则向清水中自家照看。王则看了大惊,只见本身影子照在水里,头戴冲天冠,身穿滚龙袍,腰上白玉带,足下无忧履。相貌堂堂,俨然是一朝天子。瘸师道:“都排!你见么?天数已定,谦逊不得。”王则方才信了,当时就装扮起来。只见草厅上鼓乐喧天,八个女童纱灯宫扇,服侍永儿出来,珠冠绣袄,别是一般装束,就如皇宫妃子一般。两个在草厅上行了夫妇之礼。怎么样?但见:

名香满爇,异彩高悬,百岁姻缘,笑语撮成花烛。一场欢喜,笙歌拥入兰房。何处来风流帝子,分明巫山梦里襄王。谁得似窈窕仙娘,除非天宝宫中妃子。恩山义海欢娱足,锦地花天富贵多。

当晚洞房花烛,铺设得十分整齐。王则想道:“莫非是梦么?不是梦,难道是真!”又道:“便不是真,也是个好梦,我且落得受用。”只因王则和胡永儿两个,一个乃是武则天娘娘托生,转女为男。一个是张昌宗托生,转男作女。他先前在百花亭上发了真愿,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到今四百来年,重谐旧约,再结新欢。夫妇恩情,不须提起。一连的住了三日,真是个软玉香温迷昼夜,花堆锦簇送时光。这也不在话下。

到第四日,圣姑姑请王都排议事,说道:“气运已至,宜急相机而动。休得贪恋新婚,忘其大事!”瘸师道:“都排且回,我明日和张先生等入贝州来替你举事。”王则心上巴不得再住几日。一来被众人催逼,二来三日不曾到家中看得,生怕州里有事。只得谢了圣姑姑别了胡永儿,依旧来时打扮。瘸师引他离了庄院出林子来,指一条路叫他回去。王则回头看时,不见了瘸师。行不多几步,早到了贝州城门头。王则吃了一惊道:“却不作怪,前番行了半日,到得仙姑庄上。如今行不得数十步,早到了城门头。原来这一班都是异人,都会法术,来扶助我。我必是有分发迹。”

王则当日进城,尚是未牌时分,先打从州前走一边,看其动静。只见两三个做公的见了王则,道:“王都排!那里去来好几日?知州相公唤你不到,好不心躁哩!”王则听了,慌忙跑进州里,见了知州。知州问道:“王则!你这几日在那里?”王则道:“小人往乡里看个亲戚,原想一日转回,不意道路上受了些风寒,睡倒了三日,今早才起得身。闻知相公呼唤,小人特来参见,还不曾到家里。”知州道:“既是有病,不计较了。五日前差你到铺中取来彩帛,奶奶嫌颜色不鲜明,尺头又短,用不着。你可领去,照数换来作速,限你明日交割。小姐吉期近了,专等裁衣,休得迟误。”留下唤个心腹亲随到私衙里讨出彩帛来,共是十三疋,叫王则点清了数目收去。王则答应了,两手抱出州衙,一直到自家屋里坐下,想道:“我王则好晦气,才快活得三日,回来没讨钟茶吃,这赃官又来歪缠了。你自要嫁女儿,干我贝州人甚事。铺家银又不肯发还,教人硬赊。取着东西,还要嫌好道歉,弄得乱乱的,又去倒换。你做官府的,直恁强横。”一头说,一头把彩帛展开,待要重新折好。提起看时,吃了一惊。先前送进去是个整疋,如今尺头剪动了。逐疋展看,都是如此。取尺来量着,每疋短了五尺。王则道:“少了疋把倒是小事。可惜都剪残了,既不是原物,铺家如何肯换!一定是手下人作弊,官府那里晓得。少不得去禀明,看他如何说。”连忙折起,重抱到州里来。知州已自退堂了。王则道:“且拿回去,明早来禀他未迟。”

次日起个早,伺候知州上厅,王则捧着十三疋彩帛,跪在下面。知州见了喜道:“王则!还是你会干事,昨日吩咐得你,今早就换来了。”王则禀道:“还不曾换来,昨日相公发出这些彩帛来,不是原物了。不知何人,每疋剪去了五尺,教小人如何好换。乞相公台旨。”知州道:“昨日当堂教你检收,既然剪动,当时就该说了。”王则道:“小人当堂只点得疋数,到家去仔细观看,方知短少。连忙来禀知相公,其时相公已散衙了。天色已晚,小人不敢传报。今早特来伺候。”知州大怒道:“胡说!昨日验收明白,就该发还铺家。你又拿回家里,自不小心,被家中什么人剪动了,今早反来我这里胡禀。若不念你平日效劳之勤,就该打你一顿毒棒。快去立等换来,再休多口。”骂得王则顿口无言,只得依旧抱回,闷闷的坐在家中。

正在寻思无计,只见三个人从外面入来。王则看来,不是别人,正是左黜和张鸾、卜吉。四个叙体已毕、三人见桌儿上堆着许多彩帛,问道:“那里来的?”王则道:“一言难尽。”便将知州剪坏了原物,要他铺中换取事情,备细说了。左黜道:“这个何难,在贫道身上包换还你。”当下把十三疋彩帛,做一堆儿堆在地下,脱下粗布衫盖了。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揭起布衫来看时,变了十三疋鲜明彩帛。王则大喜道:“有烦三位少坐,待小可送去州里,再来陪话。”三人道:“我等正有话商议,快去快来。”王则笑容可掬,捧着彩帛到州衙去了。有诗为证:

任所如何办嫁妆,剪残彩帛要人偿。

有官望使千年势,没理天教一旦亡。

知州还坐衙,见换到鲜色彩缎,欢喜自不必说。王则如数点明,交付私衙收讫。火速转回家里,那三个人正在那里相待。王则道:“有失陪侍,休得见罪。”又道:“三位到此,合当拜茶。奈王则家下乏人,三位请到间壁酒肆中饮数杯。”张鸾笑道:“还不曾扰一杯喜酒。”指着瘸师道:“莫说这位大舅,今日只当请媒么。”左黜跳起来道:“休论亲道故,既然相见,少不得监醉方休。”卜吉道:

“还是瘸师说得爽利。”王则道:“今日是个下班日分,那彩帛又交付过了,正好久坐。”四个入酒店楼上,靠窗坐定。

正饮酒热闹,只见楼下官旗成群拽队走过。王则道:“今日不是开操日分,如何两营官军尽数出。”左黜道:“王都排!你下去问问看,是何缘故。”

王则下楼来出门前看时,人人都认得王则,齐来唱喏。王则道:“你们去那里去来?”管营的道:“都排!知州苦杀我们有请的也,我们役过了三个月,如今一个月钱米也不肯关与我们。我们今日到仓前,管仓的吏只是赶打我们回去。”王则道:“若是恁地,却怎的好?”管营的道:“如明日再不肯关支,众人须要反也。”管营的和众人自去。王则上楼来把管营的说话,对左黜说了一遍。左黜起身来道:“你快去赶管营,教他们回来,请支一个月钱米与他们,教这两营军心都归顺你。”王则道:“先生那里有许多钱米?”左黜道:“你只教他们回来,我自有措置。”王则当时来赶见管营,叫他叫住许多人,都转来与你们一个月钱米。

管营听得说,叫转许多人都回王则门首,只见王则家里山也似堆起米来。王则肚内想道:如何家里桌凳都不见了,这一屋米从何而至!只见瘸子把手招道:“你们众人如有气力的,搬一石两石不打紧。只是不要啰唣。”那有请的三五都来搬,也有驮得一石的,也有驮得两石的,尽着气力搬运。王则道:“这米只有百来石,两营共有六千人,如何支散得遍?”左黜道:“你休管我,包你教他都有米便了。”众人自午牌时候搬起,直搬至酉牌时候止,搬有一万余石,家中尚余有四五石。管营和若干人都来谢王则。

左黜道:“王都排!一客不烦两主,有心卖个人情,今夜有引亮的,你和管营说,教他去营里告报众人,就今晚来请一个月钱,省得到明日,一件事两截做。”管营见说,不胜欢喜,飞也似的去报众人来领钱。王则道:“先生散了许多的米了,如今金在那里?”左黜道:“我自有!”张鸾道:“贫道有一千贯寄在博平县城隍处。今早取得来了,现在都排床下。”王则进去看时,果然床下都塞得满满的,不知如何运来。正惊讶间,只觉得脚底下踏着个钱索头儿,恰像埋在地下的一般。王则曲身下去,将手一扯。那索子随手而出,索上密密的都穿得有上好官钱,似纺车儿一般,抽个不了。王则倒慌了手脚。却待放手,只听得大笑一声,蓦地钱索上钻出一个和尚来,耳带金环,身披烈火袈裟。吓得王则魂不附体,抛了手望外便走。只见和尚也随身出来,叫道:“贫僧今日来迟了,都排休怪!”张、左等见了,都认得是弹子和尚。二人对王则道:“此位是弹师,也是我们一家,来帮都排举大事的。”王则道:“莫非在开封府恼了包龙图相公的就是?”瘸师道:“然也!”王则方才心稳,上前相见。弹子和尚道:“贫僧向年化得善王太尉三千贯钱,没处化消。早间闻得张先生往博平县取钱与都排赏军,贫僧也把这三千贯运来相助。”瘸师道:“六千人每人与他一贯。现有了四千贯,还少二千贯。”张鸾道:“贫道包足三千贯。”卜吉道:“不劳吾师神力,徒弟已办下了。”

五个人同入里面,驮将出来。一千贯做一堆,堆得满屋里都是钱。堆尚未了,只见行请的都在门前。王则教他们入来搬去,每人只许搬一贯。这伙人出自望外,也没个敢多要的。乘着月色,约莫搬了两个更次,恰好两营人都有了。这六千人和老小,那一个不称道:“好个王都排!谁人肯将自己的钱米任意教人搬去!但有手脚快,有气力,关支了三个月钱米,安在家里,烦恼甚的!”

当日左黜等四人散完了钱米,别了王则自去,约到明日又来。王则次日正该上班日分,五更三点时入州衙前伺候知州升厅,这个知州姓张名德,满郡人骂道:

绮罗裹定真禽兽,百味珍羞养畜生。

堪叹地方都晦气,何时拔出眼中钉。

这知州每日不理正事,只是要钱。当日坐在厅上,便唤军健王则。王则在厅下唱喏道:“请相公台旨。”知州道:“王则!我闻你直恁的豪富,昨日替我散了六千人请受钱米。似此要散与他们,何不先来禀我,待我发放?”王则不敢说是甚人变化出来的,正待支吾答应,尚未出口,只见阶下两个人,身穿紫袄,腰系勒帛,唱个喏禀道:“告相公!仓廪不动封锁,不见了十数廒米。”那知州吃了一惊。正没理会处,只见管库的出禀道:“告相公!库里不动封锁,不见了二千贯钱!”原来瘸师的米,卜吉的钱,都是本州仓库中运来的。知州道:“是了!是了!王则!我仓里失米,库内又失去了钱,你家又没仓库,如何散得六千人钱米,分明是你使个搬运妖法盗去了。”王则被他道着,无言回答。知州教狱卒取一面长枷来,当厅把王则枷了,教送下狱去,教司理院勘问。这张太尹只因把王则下狱,有分教:自己身首异处,连累一家死于非命,贝州百姓不得安生。毕竟知州惹出甚祸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左瘸师显神惊众王都排纠伙报仇

刘宠清名举世传,至今遗庙在江边,

近来仕路多能者,也学先生拣大钱。

这首诗是个有名才子王叔能所作。那绍兴钱清镇有个钱太守庙,这太守姓刘名宠,在西汉桓帝时为会稽太守,一清如水,丝毫不染。升任临行之日,山阴县许多父老号泣相送,每人赍百文钱,赠为行资。刘宠感其来意,拣一文大钱受了。后人思其清德,立庙祀之,号为一钱太守庙,这镇就唤做钱清镇。王叔能偶然在此镇经过,拜了太守之像。因想近来仕路贪污,只要大主钱儿便取,所以题这四句诗。虽然做得好,可惜还未尽其意。如今做官的若单拣大主钱儿方才上索,就算做有志气的了。他的算计,恰像归乘法儿,分毫不漏。他的取钱,却像做土砖的,地皮也龁下了三分。那管你大主儿小主儿,好像扒灰扫地的,畚得来簸箕里头就是。只说拣大钱,可不是未尽其意了。另有诗云:

当初只拣大钱装,近日分毫也入囊。

若是取钱能取小,唤为廉吏亦何妨。

那贪官也有个计较,他取得钱来,将十分中拚着几分上面打点使用,一般得个美升。便做道万一公论穿了。犯着对头,罢职家居,也做个大大财主。落得下半世丰足受用,子孙肥田美宅,鲜衣骏马何等奢华。任他地方百姓咒骂,我耳朵里又不听得。比如做清官的,没人扶持,没人欢喜,一笔勾了。回去地方上许多鼻涕眼泪,又带不回家,累及妻子不免饥寒,六亲无不抱怨。便有圣明帝王,他在九重之上,那里晓得外边备细。恁般说将起来,可不倒是做贪官的便宜?说话的,据你说人人该做贪官了。虽则如此,那百姓们千万张口咒诅祝颂,难道全然没用?或者生下子孙贤愚不等,后来家道消长不齐。暗暗里报应,天道自然不爽,只目前人不知道。还有一件,假如朝廷洪福齐天,地方平静,且算做侥幸。若是气运适然,地方合当有事,定然是那贪官惹出祸来。这祸依然是他先当。

前一回说那贝州知州张德,若不恁般胡做,如何激变了军心,弄成大祸。这便是贪官的样子。

且说当日知州见仓里失了米,库里失了钱,不胜焦燥,将王则送司理院如法逐一勘问报来。这勘官姓王名浆,问王则道:“说你昨日散了两营请受,你家能有多少大,如何堆放得六千人钱米。今日州库不见了许多钱,仓内不见了许多米,你且说如何弄将出来的?”王则初时抵赖,后来吃拷打不过,只得供认道:“昨日是王则下班日,则在家闲坐,只见那多有请的从王则门前过,都怨恨道:役了三个多月,要关支一个月钱米也不能得。又有四个人不知从那里来,不由王则分辩,借王则屋里散了六千人钱米。那四个自去了,实不知是甚人。”勘官道:“岂有不识姓名的人,你不询问他来历,便容他在家里散钱米请受。”教狱卒拖翻王则,着力好生夹起再打。王则受不过苦楚,只得供说:一个姓张名鸾,一个姓卜名吉,一个唤做瘸师左黜,一个唤做蛋师,又名弹子和尚。勘官把纸笔教王则写将出来,见了大惊,想道:“这卜吉、张鸾是杀了郑州知州逃走去的。弹子和尚是骗了善王太尉三千贯钱,包龙图三番两次奈何他不得。现今两处都行得有文书缉捕。那瘸师左黜,不知何人,一定也不是善良之辈。如何这班人都合做一伙,聚在贝州。此事非同小可。”当时教将王则押了招状,依旧监禁狱中。即时回覆知州,细细的陈其利害。吓得知州面如土色,欲待认真搜捕,诚恐这伙妖人等闲的拿不到手,反惹其祸。欲待隐瞒过去,连王则都宽了他罢,奈仓库中钱米失散。王则明明里招出四个人来,众人共知,怎好丢手。这般大事,虎头蛇尾,如何压服得军民,做得一州之主。左思右量,只得出个榜文,榜云:

贝州知州张为缉捕事:从排军王则招称同盗仓库妖贼张鸾等未获,如有擒捕真贼来献者,每名官给赏钱一千贯。知情不首,一体治罪。故示。

一名张鸾,系游方道人,头戴铁如意冠,身穿皂沿绯袍。

一名卜吉,客人装扮。

一名瘸师左黜,系瘸脚,头戴破巾,身穿粗布衫。

一名蛋师,又名弹子和尚,耳带金环,身穿烈火袈裟。

庆历四年月日

知州吩咐书手将榜文一样写十来张,悬挂各门及州前,并城内外冲要去处。一面唤缉捕使臣,立限捕获,不在话下。

却说两营六千人和老小都得王则家借支钱米与我们,知州将他罪过,把他送下狱中受苦。人人都在茶坊酒肆里说,没一个不骂知州狗贼,不近道理。说犹未了,只见瘸师走来营前,拍手高叫道:“营中有请的官人们听着,王都排不合把钱米散与你们众人,你们都看见他在自屋里搬出来的。知州却把仓中的米,库中的钱,隐匿过了,反陷王都排偷盗。即今要差人来拿你两个管营的,追取你们钱米还仓还库。我想你们为汉的买卖,米是吃了,钱是用了,那里赔出去还官。”

众人听了,都乱嚷起来道:“我们吃的用的,又不是官物。现在该支的钱粮不肯关与我们,到要追夺我们的。恁地时,真个逼我们反了。”瘸师道:“王都排好意支散钱米与你们,如今被知州打得皮开肉绽,禁在狱中,性命不保,你们知恩报恩,肯出力救他出来么?”众人道:“我们也有此意,只是力量不加,又没个头脑,如何救得他出来?”左黜道:“官人们!也说得是,必须要一个为首的。我与你们为首,众官人肯相助也不?”众人看了左黜,口里不说,心下思想道:看他这一些儿大,又瘸了脚,便跳入人的咽喉里,也刺不杀人,随他去恐不了事,倒装幌子。左黜见众人不则声,问众人道:“你们因甚不则声,莫不是欺我身小力微,奈何不得人。我变个奈何得人的教你们看看?”左黜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将身显出神通,不见了那四尺来长的瘸师。只见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头似车轮,目如灯盏,手中执两把泼风刀如两扇板门相似。众人见了大惊,忙忙的拜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天神。可知道昨日王都排家里不甚宽大,散了六千人钱米。”众人拜罢起来看时,端的只是个瘸师。瘸师道:“众人休三心两意。因是你贝州人合当有难,天教我来提拔你们。你们从与不从,只在今日。”

说声未了,营里跳出两个枪棒教师来。一个姓张名成,一个姓窦名文玉。那两个各提一条棍棒在手,叫道:“王都排是好人,合当救他。那个不肯去的,我先与他斗一百合。”众人齐声道:“都去!都去!”瘸师道:“难得两位恁般义气,就烦你做头领,教他们在此整顿器械。我今独自一个先去救我都排,坏了贝州的知州,你们就来接应。辅助得王都排做了贝州之主,教你们丰衣足食,快活下半世。”众人听得说,都应道:“我们就来相助!”有诗为证:

重瞳吝赏终亡国,吴起同甘便勒勋。

只为米钱私散去,一朝反了六千军。

左黜离了营前,迤逦奔入州衙里来。正值知州升厅,坐在虎皮交椅上,胡言乱道。左黜入去时,使个隐身法,并无个人看见。左黜一闪,闪在知州背后,捉个空儿,将交椅往后一退,知州扑地的跌了一交,众人慌忙扶起。知州道:“想是交椅日久脚损坏了,另换一把坐罢。”左黜暗暗的笑道:“这贼赃狗怎知道我瘸师,也来借名嘲我。我再耍他一耍!”众人将交椅换过,铺上虎皮坐褥,安放得稳稳的。知州方才坐定,左黜在背后将他纱帽猛打一下,扑的一声响,那纱帽离头,似箭一般去了,直到厅下落地。众人只道知州相公袖里放出一只鹁鸽子来了。只见知州捧着头,叫道:“快拾取纱帽来戴。”众人方才晓得是知州的纱帽。正待去拾取,却被左黜隐在下面,又先拾得在手,大盼盼的拐上厅来,对着知州叫道:“太尹!你今日没了冠也,你今日没了头也!”把纱帽捻起,又道:“太尹你的头儿已被左黜拾得在此!”众人听得左黜二字,便道:“这里正出榜文捉他,却来将头套枷。”

知州见他身材短小,不将他为意,乃问道:“你便是那瘸师么?”左瘸将左腿一拍,说道:“这只脚可是假得的?”知州道:“我正要拿你,你如何敢来?”左黜道:“晓得太尹见怪,待来拜见领罪。”知州大怒,骂道:“从不曾见恁般大胆的妖贼。”唤教左右拿下,取长枷来,将左黜枷了,送到司理院去,与王则对证钱米。狱卒把左黜押到勘事厅前,就狱中拽出王则来。王则见了左黜,大惊道:“你为何也来在这里?”左黜道:“不是我进来,如何救得你出去?”司理院王浆问道:“你这汉子从实供说,仓库之中钱米,怎的样摄了去?”左黜道:“勘官!连你也不理会得,知州愚蠢,月钱月米俱不肯放支与他们,教两营人切齿怨恨,我到赔着四千贯钱替知州散了。他不感激谢我,反欲加罪,是何道理?”王浆焦躁,喝令狱卒着力拷打。狱卒提起杖子,拖翻左黜便打。有这般作怪的事,才打一下去,左黜全然不觉,倒是行杖的叫痛,恰似打在自家身上一般。换几个狱卒行杖,都是如此。但是打一下,便叫起痛来,撇着板子躲向一边去了。

王浆不信,走下来自提杖子去打。这棒不像打左黜,倒像打勘官,也撇了杖,把手掩着屁股便走,连叫作怪。只见左黜哈哈大笑,喝声:“疾!”把自己身上和王则身上的索子,就如烂葱也似都断了,枷也开了。吓得王浆道:“这汉子真是个妖人!”忙叫狱卒并众人一齐向前来捉。被左黜用手一指,禁住了许多人的脚,一似生根的一般,一步也移不动。左黜和王则直至厅下。知州坐在厅上,依先戴了纱帽,坐着虎皮交椅,比较钱粮。只见左黜喝道:“张太尹!你害尽贝州人,报应只在今日。我今日不为贝州人除害,非大丈夫也。”知州见他两个来得凶,掇身望屏风背后便走。忽地堂内抢出两个人来。那两人非别,正是张鸾、卜吉,各仗一口刀。卜吉向前揪住知州,张鸾向知州一刀,连肩卸臂,断颡分尸,把知州杀了。吓得厅上厅下人,都麻木了,转动不得。王则道:“你众人听我说,你们内中有一大半是被他害的。今日我替你们去了祸胎,一州人都得快活。你们吃他苦的,随我入衙里来,抢掠些金银,叫你们富贵。”

众人见说,都来帮助王则。两营教师张成、窦文玉,率领着六千军卒,却好都到州衙前,听得说王则杀了知州,一齐抢入来,正遇着司理院王浆引一家老小出衙逃避。张成棍起,先把王浆打倒,众人齐上,踹做肉泥。一家老小,都结果了性命。胡永儿自己到了州衙里面,和左黜等将知州满门杀尽。又访闻知州平素心腹用事之人,都搜寻来杀了。打开狱门,把罪人都放了。到知州家内,搬出金银钱宝,绫罗缎疋,在阶下堆积如山,连这十三疋彩帛剪下来的五尺零头,做一包儿包着,也在奶奶房里搜将出来。王则道:“许多财物,都是贝州人的骨髓,今分做三分,把一分散与营中有请的。一分给赏铺行欠账,及知州诈钱被害之家。一分散与穷经纪人,教他安心做道路。”王则据住州衙,出榜抚安百姓,令两营军人,整顿兵器,顶盔挂甲,分布四门,固守城池。两个教师就充做统领两营军马。

如今做一回话儿说过去了,那其间老大一场事,当时只走了两个官。一个是通判董元春,一个是提点田京。两个收了印信,弃了老小,奔上东京,奏知朝廷,要请兵与知州报仇。只因这番,有分教:讨贼将军,空费一番心力,谋王术士,大施万种妖邪。正是:

一灯能发千家焰,尺水翻成万丈波。

毕竟朝廷遗甚人来剿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刘彦威三败贝州城胡永儿大掠河北地

从来叛乱数应然,也是朝廷政未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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