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等铺子共有三条路,俱是南北朝向,一条大路居中,两条小路分别占据两侧,并且这三条路都拐了两道弧弯儿,恰巧组成一个甲文中的“水”字。村里人家全在三条路的两旁安宅,虽然不在水边,却有依水之势,和气自在各各被养得不错。别看是在北方,村里人却有一股子不逊于南方人的白嫩劲头,这不得不说是很神奇的事情。这件事当然是我那玄乎的八爪舅清醒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他还跟我说,下等铺子的水势并不浩大澎湃,恰取滋润绵长的意蕴,使得这里不仅适合住人,也适合滋养奇异生灵。
本来说呢,我是愿意相信八爪舅的,毕竟他经常展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给我看,比如拿指头一掐能算出我掉了的零钱在什么地方;再比如能把高考题不费吹灰之力做个满分,还放言说太简单不够塞牙缝,让我弄点难的;更有一次他破天荒没有鬼画符,而是画了个非常复杂的东西,神神秘秘跟我说是聚核反应堆引擎,该是八百年之后现世,实在手痒痒了先画出来研究研究。
可是毕竟眼见才为实,说的再好听,我不明白的东西也就算了,我能明白的总该要让我见一见吧。说是有奇异生灵,但我长这么大连根毛都没瞅过,就是村里多少年的老人,也没听他们说过。八爪舅你可别告诉我,那一次镇压的老僵尸就是什么奇异生灵,那是凶煞恶鬼还差不多。所以我思来想去,八成是在骗我玩,就算不是骗我,神仙也有犯错的时候是不是,你就不兴说错一回。反正我对这个没当真。直到发生了那一件事情。
姥姥家是中间大路的北头东侧第一户。再往北不到百米距离,是一条更加宽大的、车来车往的东西向沥青大马路。大马路刚修了没几年,给村里带的变化不小。不说别的,就说我那心思活泛的红霞姐,她从马路旁边支个摊,摆上矿泉水、香烟、饮料什么的赚起了外快。也不用特意看摊,在家里蹲着就能瞥到摊边情况。
那一次我吃完午饭困意袭来倒床就睡,等红霞姐把我拍起来,已经是该回城的时刻,我懊恼地嘟囔两句,还没去看八爪舅呢,光顾着玩了。家里人都知道我跟八爪舅最亲,恨不得把这个表舅当成亲舅一样,红霞姐就问我八爪舅哪里好?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清醒的时候能给人算命,会感知前事预测未来。红霞姐一巴掌把我拍回床里,笑骂:“这你也信,别在这儿逗姐。”其实我真没想逗她呀。
回城等车也方便,坐在马路旁红霞姐的摊后就行。我看着路上车来车往,没来由的想,以后要是村里的那三条路也变成沥青铺就,那无水却有水势的情形是不是就变了,村南一里外的梳子河是不是就脏了,喝水是不是就得像城里一样交钱了……
一声“靚仔”把我唤回神儿,一个挎包的瘦小男人从一辆大卡车上下来,边走边叫我。
男人听口音就知南方来的,还没走近,一身的铜臭气便扑面而至,所以我断定他又是一个有钱人。他走到摊前,指着一个塑料打火机问:“靚仔这多少钱?”
我回头冲着房子喊:“姐!打火机多少钱?”
“五毛!”
我拿起个打火机往桌子上一扔,“五毛!”
瘦小南方人交了钱拿起打火机,从兜里摸出根烟叼上,点燃猛吸一口,呼出一缕长长的白烟,嘴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终于爽了。”站在摊旁抽烟。
他大概不抽完这根烟不会上车,我从桌子下拿出麻扎递给他,他一愣,嘿嘿一笑说:“靚仔挺客气,我喜欢。”
他抽完一根不过瘾,又来一根,不忘招呼他那卡车上的司机也过来歇歇。卡车司机下车过来,没坐下的意思,提着个水壶问我有没有水给灌。我抱了他水壶,先看一眼路上,确定我等的车还没出现,就跑回去给司机灌了一壶。回来一看,南方人脚下已经两个烟头,感情他又抽了第三根。
司机拿着水壶回到车上,南方人开口问我:“靓仔,这里叫什么村?”
我老老实实回答:“下等铺子。”
他问:“为什么叫下等铺子?”
我说:“因为在上等铺子下面。”
他扑哧笑了,问:“那上等铺子为什么叫上等铺子?”
我答:“因为在下等铺子上面。”
他又笑,笑着笑着咳嗽起来,干黄的脸都咳红了,用拳头锤锤胸口说:“靓仔年纪不大倒挺有意思,叔叔给你看好东西。”说完他起身走向他的卡车,打开门探进半个身子,退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盒子。
他托着盒子问我:“猜猜是什么?”
盒子是个圆形的硬纸盒,也不很大,四周扎很多小洞。我不知里面是什么,摇摇头。
他不再卖关子,掀开盒盖,是只蛐蛐。
现在八九月交接,正是蛐蛐闹得欢畅的时候,特别是在乡下,哪儿哪儿都是蛐蛐的叫声。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南方人的蛐蛐是用来打架的,也就是斗蛐蛐。不过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好这一口,反正我们这一代人是不玩这个的。我爷爷倒是跟我讲他们小时候玩过,但也都是浅尝辄止。
我虽没玩过斗蛐蛐,但起码逮过蛐蛐的,个大个小还是有数,好歹知道盒子里这一只公蛐蛐个头比一般要大,都快赶上要下卵的母蛐蛐了。
我说:“叔叔你这蛐蛐够大的昂。”
南方人见我瞪了半天就只憋出这一句话,感觉不过瘾,大肆对我吹起来:“个头是没得说,不过你看我这蛐蛐浑身上下乌黑发亮,没有一丝杂色,这才是重点。”
他一这么说我也看出来了,这只蛐蛐乌漆麻黑像是一大滴墨汁,完全不同于我见过的那些杂毛。我说:“厉害,这是纯种的?”
南方人嗤之以鼻,“什么纯种不纯种,你以为养狗呢?这叫锅底黑,有名的猛将,是长勝将军!唉,不和你说有的没的。”他语气一变,扣上手中盒子,回头又看一眼身后的村子,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你们这村风水不错,我下周还来,你能不能抓到好的。要是能抓到买你的。”
吆嚯,能看风水,有点门道,不过对他的提议我兴致不高,说:“叔,我还得上学呢,挣你个仨俩毛还不够耽误功夫的。”
“什么仨俩毛,我手里这只有人给五千都没舍得卖!你要是能抓到王级的,出上万也不是没可能!”
听得此言我蹦起来惊呼:“什么!这么赚钱!一言为定。下周你再来,看我不给你抓十个八个好的。”
南方人说:“靓仔别吹,你以为无本生意这样好干?好东西这样容易得?你能抓住一个校尉级的就烧高香了。我要走了,下次看你运气。”说完他上车绝尘而去。
我久久不能平静,竟然还有冤大头愿意往这上面扔钱,不赚白不赚。看来人家南方经济一发达玩什么的都有。
去城里的车来了,这一次没时间去抓,看我下周再杀回来,抓它一堆儿,总能蒙到好的吧。我回头喊:“姐我走了下周还来。”上车,从车窗里看见红霞姐走出房子摆摆手。
……
斗蛐蛐这种事情只在书本上看过,长这么大还真没亲眼见过一回。
下等铺子晚上别的没有,要说蛐蛐,哼哼,我这么说吧,我晚上睡觉都是听着蛐蛐叫声睡。
星期五下午一放学,我饭也没吃急匆匆登上去下等铺子的车。乡下开饭晚,趁着天没黑我跑到红霞姐屋子里,火急火燎地写作业。红霞姐进来看我不对劲,她说:“什么时候你这么积极了。说!写完作业想干什么去?”
我正奋笔疾书,抬头看了姐一眼说:“抓蛐蛐。”
红霞姐侧起耳朵:“什么东西?”
我语气郑重:“晚上去抓蛐蛐!”
“哈哈哈哈哈。”红霞姐捂着肚子笑起来,“咱家小尔越来越逗了……火烧屁股似的抓蛐蛐来了……哈哈哈……”好不容易笑完,红霞姐脸蛋都红了,用手捋捋头发正色道:“不说算了,谁在乎。”
我刚好写完作业说:“我就是来抓蛐蛐的。”
红霞姐白我一眼说:“放屁,你大老远来抓蛐蛐,想吃啊。”
我有点急,也不想说是靠蛐蛐卖钱,就刺挠她:“放屁也是专熏你,让你将来没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