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多么铁石心肠的人, 面对这样的事才能不心疼呢?
沙弗莱做不到。
无论陈词再怎么说,他也确确实实地不断作做着牺牲。
沙弗莱只能竭力收起自己的不忍和愧疚,不让陈词感觉出来, 低声道:“好。”
陈词:“那个样本在哪里?能给我看一下吗?”
“大部分都送到实验室了, 只有极小的一部分留在我房间, 保险起见,这一部分我之后也会交给实验室封存。”
陈词点了下头, 道:“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沙弗莱伸出手臂,供还很虚弱的陈词搀扶,两人相碰的地方隔着厚实的衣料,他本来想要个轮椅把少年推出去, 但被陈词拒绝了。
陈词慢慢地走着,最终乘坐升降梯来到基地门口, 坐上前往皇宫的专车。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回到皇宫,沙弗莱先将陈词安顿在卧室,随即返身去到自己的房间,将谨慎保存着的少量样本拿出来。
他来到陈词的卧室, 将房间调整为夜间模式。霎时间窗户玻璃变得不再透明, 属于正午的阳光被严密遮挡,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那点微弱的紫芒如此显眼,幽幽映在视网膜上。
让陈词想起从软烂眼球中生长出的水晶花。
同样是神秘美丽又血腥的紫色。
陈词:“这是在我父亲故居的桌子底下发现的吗?”
沙弗莱点头:“对, 陈念在里面休息了一晚,熄灯睡觉的时候发现的。”
“我查过资料,陈蔚元帅最后一次在荣军院居住是二十八年前,和Ashes出现的时间没法对上,他应该是在那之后又秘密回去了一趟荣军院, 将线索藏在了桌下。暗格十分隐蔽,并且使用的材料特殊,能够屏蔽精神力,不然也不至于十几年来都没有被发现。”
陈词:“他在表层涂抹代谢物是想让特定的人看到。”
沙弗莱:“而在疫情得到控制的年代,能够看到这条线索的就只有你和陈念。”
陈词:“那张图纸给我看一下。”
沙弗莱打开终端,找出那张被他设为私密,需要摄入动态密匙才能解开的照片。
陈词盯着这张“41号避难所”的图纸,跟随傅天河学过一段时间的机械工程,他已经会看了点图纸,但同样看不出什么个所以然。
沙弗莱:“陈念问过桂芷棋,她是学建筑的,桂芷棋说比起避难所,这张图纸更像是某种实验室。”
实验室?陈词记下这一点,他父亲曾秘密回到荣军院,将某个疑似实验室的图纸藏在自己的桌子下,还用失活的代谢物涂抹,使之成为只有他们兄弟两个才能看见的符号。
陈蔚没有把这些东西放入陈家宅邸,是因为事先预料到什么了吗?
虽然完全没有办法猜到其中缘由,但直觉告诉陈词,如果他能够到月光上去,说不定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陈词抬起手,隔着一层密封袋,轻轻拈了拈其中的紫色粉末。
沙弗莱的心本能地提起来,但很快又放了回去。
如果就连陈词都会出事,那他早就该在徒手将粉末刮下来的不久,全身溃烂而亡了。
陈词收回手,道:“把它送到实验室里封存吧,姜岱肯定知道些什么,把他的眼睛治好之后,先不要让他离开或去地下城,陈念应该会和你站在同一战线,你们可以侧旁敲击,试试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些东西。”
沙弗莱点头:“我知道,但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姜岱做了几十年的陈家管家,见了太多大风大浪,当时一定是有非常严重的情况发生,不然他也不至于带着陈念隐姓埋名,在地下城颠沛流离十八年都不愿意回来。”
陈词嗯了一声,他沉默片刻,问沙弗莱:“你能不能帮忙把我下个月的身体检查推迟一阵?”
“怎么了?”
陈词:“和陈念的下次互换,我想去更远一点的地方旅行,只有二十一天的话可能来不及。”
“稍远一点的地方?”沙弗莱问,“你要离开辰砂吗?”
“嗯,我想去三水。”
三水位于曾经的洛基山脉,和辰砂之间隔着一片浩瀚的大洋,几乎是地球的另一端。
沙弗莱惊讶于陈词竟然想跑这么远,但没说什么:“我会尽力和基地商量,看看能不能推迟。如果你想去三水,我可以派飞行器送你,也省得路上耽误时间。”
“不,我想自己坐船去。”
“坐船?”沙弗莱一愣,旋即坐起眉头,“坐船不行,实在太危险了。”
“先不说普通的航运都有随时被原初生物袭击的风险,你还有着吸引原初生物的体质,我只是带着陈念去环海平台待了一会儿,都导致平台不断地遭受袭击,更别说坐船了,从辰砂到三水航程至少需要十几天,一旦出了事儿,连救援都没办法。”
陈词:“我就想坐船。”
“如果乘坐飞行器,路上甚至连半天都用不到,你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在三水内部旅行,坐船绝对不行,太危险了。”
“你没必要因为安全问题太过担心。”陈词平静道,“此前白塔严密地将我保护起来,是因为我的作用无可替代,现在我们已经确定了陈念和我有着相同的天赋,就算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陈念也能够担起我的责任。”
沙弗莱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根本就不是什么有没有人能替代你的问题。一旦原初生物在大洋中找到你,你可能会死。”
陈词:“人活着终有一天会死,我宁愿早早地死在外面,也不想在最无趣的地方多活几十年。”
沙弗莱:“…………”
沙弗莱快要被他气死了。
偏偏陈词还是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过分。
沙弗莱只能咬着牙,说一些更加严重的后果:“如果你吸引来了原初生物,船上的其他所有人也会跟着你遭殃。”
陈词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你在道德绑架我。”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陈词将脸扭过去,不再说话。他头发有些长了,柔软的额发扫在眉梢,鬓角乌黑,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显露出肉眼可见的疲态。
Omega刚刚经历血液透析,还很虚弱,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不曾有丁点柔软。
陈词确实变了,他的那些野心和棱角开始显露出来,在辰砂的旅行彻底唤起了他心中对自由的渴望,从长达十几年的压抑中迸发出来,如此强烈。
沙弗莱叹息一声,语气轻了下去:“你先好好休息吧,基地那边我肯定会提,不管你出不出去,都会尽量想办法将检查向后推迟,但坐船去三水这件事真的不行。”
陈词淡淡道:“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只是想通知你一声。”
“这是我为数不多按照自己心意作出的决定,我也有我的梦想和要做成的事,就算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愿意。”
“当然,我会把安全放在首位,你说你担心我会遭遇原初生物的袭击,但有没有想过,既然我能和它们产生交流,并且陈念还听到了呼唤,其实意味着原初生物没有伤害我们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它们只是想带我们走。”
陈词说罢,低低地咳嗽两声,他呼吸稍显急促,眉头都微微蹙起,似乎开始胸闷。
沙弗莱见状,立刻道:“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谈好吗?你现在先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要紧。”
陈词没再多说什么,他也确实累了。
在沙弗莱的注视下,他好好躺到床上,低声道:“你走吧。”
沙弗莱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去给他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
“好好睡一会儿吧,晚饭想吃什么给智能管家说。”
“嗯。”
沙弗莱走了,陈词闭上眼。
他的身体非常疲惫,但意识却格外活跃,灵魂跃动在这幅躯壳内,似乎想要冲破束缚。
他忍不住去想,当他把要坐船远渡重洋去三水的消息告诉傅天河时,Alpha是怎样一副反应。
惊讶过后,傅天河应该会很兴奋地说:那就走吧。
傅天河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责任,甚至姓名,他也不会说这很危险,万一出了事情要怎么办,傅天河只会傻乐地背上包,问:“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反倒让陈词感觉格外轻松。
紊乱的思绪逐渐平静下来。
陈词也知道,沙弗莱说的没错,这趟旅程确确实实充满着极大的未知风险。
但如果就连这样的险都不敢冒,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到冰雪之上的月光呢?
陈词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整天,就连晚饭都是侍女送到他房间里的。
下午桂芷棋发了消息,问他要不要一起画画,陈词说今天不太舒服,等改天吧。
他知道陈念学习了博物绘画,经常和桂芷棋一起做练习,也许现在他应该告诉桂芷棋自己又进行了人格切换,省的她会为自己的拒绝而烦恼。
陈词望向窗外,夜色静谧,一棵树挡住了白塔所在的方向,让他无法看到那栋高大的圆柱形建筑。
而深蓝色的夜幕中,群星闪亮,弦月被飘过的云遮住一半。
他突然想出去走走。
说走就走,陈词披上外套,他打开卧室窗户,径直地翻了出去。
.
一墙之隔。
银白色的神经适配器被机械臂摘下,沙弗莱睁开双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过了几分钟,他手指抠动扶手下方的机关,将他身体牢牢固定住的十几条皮质束缚带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