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一言不发地拉着杨琼在黑夜的山林间穿梭而行。山路崎岖,鸱枭低旋,何晏之却不敢放慢脚步,只是朝着密林深入漫无目的地疾步前进。然而,渐渐地,他觉得杨琼的呼吸似乎越来越紊乱,握在掌心的手指也越来越僵硬。他回过头去,只见杨琼面色惨白,额头透着微微诡异的青灰色,细密的汗珠沁了出来,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淌。何晏之心中骇然,一把抱住了他,低声道:“宫主,你怎么了?”
杨琼挣扎着,艰难地开口道:“为何要……救我……”他的手颤抖着攀住何晏之的双肩,低低呻/吟着说道,“你……不恨我……么……”他墨色的长发随风拂过何晏之的面颊,苍白的脸色衬得双唇分外殷红,虚弱之中却带着一丝妖娆,尤为地蛊惑人心。
何晏之觉得心漏了一拍,低声道:“我怎忍心看你受苦?”
杨琼痴痴地盯着何晏之,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涣散,双唇一张一合,何晏之听不真切,便俯下身去听。然而,他刚一低头,就觉得脖颈处一阵钻心的刺痛,竟是杨琼咬住了他的脖子。何晏之一惊之余正要挣扎,却感觉怀中的身体微微发颤,仿佛那人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他顿时心神大乱,又想到山下衙前镇中闹鬼的传闻,心里已明白了七七八八。只是,他不曾想到,昔日擎云山上宛若神人的杨琼,如今竟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念及此处,不免心乱如麻,竟将脖子向杨琼这边更凑近了一些,任他汩汩地吮吸着自己的鲜血。
何晏之抱着杨琼坐在林中枯败的树叶上,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脖颈间的吮吸渐渐弱了,冰凉的疼痛之感却如影随形。他忍着疼转过脸,只见杨琼已然晕了过去,双唇间的血迹半干,衬着他苍白的脸色、漆黑的长发,在盈盈的月光之下,有非人的惊悚。恍惚之中,何晏之觉得自己似乎已到了光怪陆离的幻境,怀中的杨琼亦是那吸血的鬼怪,化作迷人的魅影,摄住了他的心魂。
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救他呢?
为什么不恨他呢?
杨琼问他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着。何晏之努力回忆着自己同杨琼间的一幕幕,从相识,到相处,到从微微心动,到舍身相救,从莫名其妙被当做沈碧秋的影子,到误会丛生以致绝情绝义。他扪心自问从未亏欠过杨琼,但杨琼于他,却是半真半假、暧昧不明。若说是无情,杨琼也曾待他温柔缱绻,若说是有情,却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何晏之依靠着古木盘膝而坐,呆呆地看着杨琼苍白如纸的容颜,手指却下意识地轻轻梳理着对方柔软的长发。怀中的这个人,依然如当日在梅花林中一样的俊逸出尘,精美的五官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器一般,让人移不开目。但是,不可一世的凛然傲气却再也寻不见了,眉宇间唯有深藏的落寞和哀愁,浓得化不开。
何晏之不觉有些诧异,这一两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琼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萧北游又到哪里去了?一切仿佛都是谜团,但是,他却不敢追问杨琼。以他对杨琼的了解,曾经骄傲的九阳宫主,绝不会向人低头示弱,他不想犯了杨琼的忌讳,反而遭他厌弃。辗转反思间,何晏之突然发觉,自己面对杨琼,往往患得患失,小心翼翼,丝毫没了平日里的自在和从容,竟变得不像自己了一般。
夜间山风夹杂着阴森的寒意,何晏之刚失了血,有些体力不支,又怕夜间山林里野兽出没,山下还有山民,便寻思着等到天亮,再驮着杨琼往后山而下,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他拥着杨琼静静坐着,勉强支持了几个时辰,待天光渐亮,实在有些熬不住,便靠着大树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梦中乱象颠倒、纷繁杂乱,睡得既不安稳。直到被唧唧喳喳的鸟鸣之声惊醒,他才惊觉自己正躺在大树底下,身上披着一件外衣。
何晏之愕然起身,颈间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幸而他年富力壮,一觉醒来,倒也无甚大碍。他左右看去,并不见杨琼的影子,心里面不免有些慌乱,只是身上盖着的衣服分明是杨琼的,寻思那人并未走远,才稍稍安了心。他于是仔细观察着地上的痕迹,一路寻去,果然,没走出几步,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之声,只见杨琼正蹲在山涧溪水边,细细清洗着双手和脸颊。何晏之想到杨琼在平日里极为精细讲究,便是落拓至今,也要保持仪容整洁,确实不易。
他不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杨琼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站起身,柔声道:“你醒了?”
何晏之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擎云山顶的九阳宫,杨琼在水榭之中等着他,从榻上转过身,深深地看着自己:
晏之,你来了。
何晏之一时无言以对,只是慢步上前,将手中的外衣轻轻披在杨琼身上,道:“山中风大,莫要受凉。”
杨琼亦是默不作声,只是目不稍瞬地盯着何晏之,漆黑的眸子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情绪。两人默默地站了许久,杨琼仿佛是不经意地侧过头,轻声问道:“脖子上的伤,可要紧吗?”
何晏之伸手捂住伤口,笑着说道:“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像是被一只硕大无比的蚊子叮了一口罢了。我少时在乡野之间待惯了,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事。”
杨琼莞尔一笑,他挺拔而修长的身姿倒映在溪水中,倒影随波晃动,宛若岸边婀娜的垂柳,叫人心醉。他仰头长叹了一声,喃喃道:“我也不曾想过,穷途末路之时,最后救我的人,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