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锦书在房内留了一封信,悄没声地走了。()去年这个时候,她也出走过一回,那时是真的一个人都没告诉,情愿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这一回她也要一个人承担,可她毕竟是借住在关家,真的莫名地没了踪迹,会给人家带来麻烦,况且,她也还需要一匹马。
所以锦书走之前还去见了守云,说自己想要骑马,骗去了他的一匹黄骠马。她走时,就是一个人,一匹马,一个包袱里装着足够吃十天半月的干粮。她在信上将出走的理由说得很明白,七月半是中元节,她要回华城为无心放河灯。
中元节也是鬼节,传说在这一天夜里,阳世与阴间阻隔的大门会打开,在地狱里受苦的魂魄会获得在阳间短暂的游荡,在阳间迷途徘徊的孤魂野鬼也有机会去它们该去的地方。据说它们是顺水而来,随水而去的,所以在河面上放些盏河灯,好给他们照亮。无心是新亡的,或许他这时正稀里糊涂地游荡荡着呢,她定要回去,给他放一盏河灯,好全了他们相交一场的情义。至于晴晴正在学艺,不便离开,所以晴晴的那一盏河灯,她可代着一并放了。众人看到这信,明白了她的心思,也知道她并不是要去惹事闯祸,也该松一口气,放下心了吧?
走到上一回遇见江和尚劫道的地方,她还顺路去看了一回江和尚。江和尚粗中有细,一看就猜出她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便打发了个小喽啰去安城关家报信,说锦书遇上了他就不会有事了,往后的事一概有他。
他又见锦书是孤身一人,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又嫌她带的干粮太难吃,硬是给她的马鞍上挂了两大袋山寨自己腌制的肉干,还派了五人的小队护送锦书。那个带队的正是自称诸葛武侯后人的山寨二当家诸葛辛崎,足见江和尚对锦书是如何上心的了。
诸葛辛崎见到锦书还颇有些尴尬,将手背藏在袍袖里,脸微微发红,不知是为上一回的误会不好意思,还是江和尚因为这个误会狠狠地罚过了他。
在山寨里只停留了一日,锦书就辞了江和尚,领着诸葛辛崎一小干人马往华城去了。
接下来还有一个半月的路要走。江和尚这一两年来已经在周边附近混出了点名气,谁都知道他凶悍,不敢与他撕破脸。有江和尚派出来的一小撮山贼保驾,还有哪个山头的虾兵蟹将不开眼来劫她?所以宽宽敞敞的官道她尽可以大模大样横着走,不必像那些心里没底,脚上没根的旅人那样低头缩着脖子一心只想走得快些再快些,早早到了地方心才定。再者六月里已是暑气逼人了,正午的毒日头能把人脖子后的皮晒干了卷下来,白日里也只有趁着晨昏之际赶一赶路。可怜这群轻装又有马可骑的人,走得与当初守云领车队入安城时比,竟快不了多少。
反正只要赶在中元节前抵达便好,这伙人索性玩儿似的慢悠悠地走。如此一来,她进华城的日子真是巧极了,七月十五,一天也不早,一天也不晚。
一进华城,诸葛辛崎一伙就与锦书辞行。锦书原是要留他们吃一顿饭,深谢一番的,可两方都还有事要办,另还有一桩不方便的情由在里面,所以就免了这道麻烦的手续。诸葛辛崎一招手,身后四人就随他没入了街巷,一眨眼找不见人了。
又只剩下锦书一人立在华城人来人往的街口了,她走了也没多久,却恍惚觉得这地方是她上辈子来过的,与她这辈子无关。
她不闪不躲,大模大样地到万坛金酒楼里与熟人们打过了招呼,又吃了顿饭,一抹嘴又直奔街边卖纸扎河灯的铺子。她此行来华城,就是为了给无心放河灯的,居然到了正日子头上,灯还没备好,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真是粗疏了。眼下找材料做是来不及了,还不如去买两个现成的呢。
河灯与元宵节上放的花灯又大不同了。元宵花灯只讲好看,不拘式样材质,灯骨竹的木的白玉的,纸的纱的麦秸秆编的都行,一概把肚子掏空了在里头点上蜡烛,底下不封口。可河灯因是为亡灵送行的,材质首选就是竹骨纸扎了,蒙上轻纱的也好,只是贵些。底下不仅要封口,还要刷上桐油让它不被水浸透,这样做出来的河灯极轻,还能在河上漂上很久。再说款式,以花形为多,其中莲花形又是最多的。不管是佛家还是道家,都甚是看重莲花,既是度亡灵,自然首选莲花灯了。就因为这个缘故,街面上卖的河灯,铺天盖地的都是莲花形,卖得也是极便宜的。锦书一面挑,一面突发奇想——守云做的那盏青莲灯既然可以飞起来,自然也轻得能浮在水上,可惜他为了把自己换出来,已把灯留在刺史府了若能从刺史府里把那盏青莲灯偷出来,略加改造,用它为无心送行,一定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可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哪个贼会笨到从刺史府偷了稀世的宝贝,生怕别人不知道,特意放在河面上公之于众呢?
锦书心有不甘也没什么法子,横竖街边铺子里挂的莲花灯都是一个模样,她随手买了两盏,捧在手上。正要找个地方坐下歇脚消磨辰光,她忽然有些不自在,隐隐觉得背上粘了什么东西,扯不下来甩不掉。那是跟梢人的眼光。
她心里猜得出跟梢人的身份,或许还不止一个,不止一方人马呢。可这些人是不会对她怎样的。她坦然地提着两盏河灯,走到河岸边,找了个树荫遮蔽的下河台阶,把灯往脚边一放,就坐在了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