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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茫茫万事空坐看(1 / 2)

 裴家治丧。

死者本人并没有多少显赫的地位,但由于她儿子的缘故,这场丧事却是风光无比,十分热闹。很多清云弟子,包括上五级人物在内,只要是邻近期颐赶得过来的,大都亲往吊唁。自然影响到其他不少武林人士,慕名前往。而轰动当地的是发丧那天,连当地最高阶武职提督金大人,也亲设路祭。

无数人前往的真意,只是为了一个目睹那个近一两个月来,声名鹊起,虽不如另一个小女子华妍雪之盛,但无疑如影随形紧密不可分的清云新秀裴旭蓝,那个俊美得比钻石更加闪耀几分的少年。

这个一向给人以温暖、笑脸迎人的男孩,在此次丧事中却表现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沉着应对,态度不免显得有些僵硬,先后拒绝了清云数一数二人物方珂兰、王晨彤等派人主持丧事的提议,坚持一切均由他亲自操办。

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所有繁务冗节,悲伤而不失礼地向每一位吊唁来者答礼致意。罩在粗麻孝衣里、身形略有些单薄的美少年,似乎一下长大,成熟了起来。

送殡出城,停灵的那晚,旭蓝迟迟不去入睡,只在如水的月色下,抱膝独坐。

风,吹过来,卷起落叶萧萧,是倦怠的秋冷。

而这段日子,一定也是少年心中的深秋吧?

师父遭遇再度问罪、重陷囹圄,耳鬓厮磨从小相伴的师姐遇难,下落不明,认了一个全然说不上是善良的生身母亲,随即迎来养母自缢的悲剧……

是老天在惩罚我了吧?上天在怪我,居然背负了这么多的责任与隐秘,十四年来只是浑浑噩噩如行梦中。

他不无悲哀地想道。

其实以他的聪敏,并不是所有蛛丝马迹都不引起注意。比如以养母的地位和姿色,怎会获得相传是武林第一美男子的垂青?一介旧婢,那样毫不出奇的身份,居然会引动十二云姝之一的许绫颜月月探访,风雨无阻,而云姝对他的前途,又是那么在意,千方百计将他送入到很显然是十分为难才收徒的沈慧薇门下。几年来衣食寒暖,无微不至的呵护关爱,早就大大超过了一个主人对婢女之子应持的界限。

也许他一直都是有所察觉的,只不过,在他看来,师父、云姝、养母,同门的姊妹,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可敬、可爱、可亲,他置身其间,幸福而快活,那么,又何必刻意去打破这种表面维系着的平衡,就那样享受每个人的爱,也付出自己的爱吧。

终于到了这一刻,他品尝不完懊悔的苦酒,有时候悲剧只是生命拐一个弯,不小心滑入了死胡同,本来,只要做一点点、一点点的努力就可以改变了啊!

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孩跑过来,对着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旭蓝起初只道是农家孩子好奇而已,哪知男孩研究了半晌,开口询问:“喂,你姓裴吗?”

旭蓝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忍不住一阵黯然,心想自己并不能确定姓什么。男孩道:“有人要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小小的卷轴儿,展开看时,上面用炭笔草草画着一个簪花少女,脸带病容,憔悴不胜,传神已极,旭蓝猛地跳起,叫道:“她在哪里?……她……她还好吗?”

那男孩说:“小姐姐让我对你说,你要是记挂着她呢,今夜三更在山神庙见。若是存心害她,就给人带路。”

旭蓝又悲又喜,这么蛮不讲理的人断然唯有小妍,既喜她大难得脱,却又触动了心怀,这短短数日,对她,对他,都无异恍如隔世,颤声说道:“我明白啦,你叫她放心……她还好吗?是不是病得厉害?”

他一迭声问来,男孩吐了吐舌头,做个怪脸笑道:“我不知道啊,小姐姐给我钱,我帮她送信。”

旭蓝脸上发烧,自觉羞赧:“是,是。小兄弟,这可多谢你了。”千言万语不足言谢,想要回屋取些散碎银子,那男孩早跑得无影无踪。

旭蓝略略冷静,暗自后悔:“我做事便是不思量。小妍明明怀疑清云的人,不让别人知晓,我悲喜如此,莫要给人留上了心。”细察无人跟随,便只身上山。

山神庙荒落已久,破败不堪。小妍居然选在这样的地方,她现今处境倒底如何?他不禁又起一层担忧,缓缓推门而进,惨白的月光泻进半扇坍塌的庙门,凄冷冷冷清清。

有限的空间内蛛网尘结,并无半个人影。她还没到。只有高大的神像金身脱落,藏在阴影里居高临下。

旭蓝垂头默立,暗自祝告。抬起头来,忽然觉得面前的神像活了。——仍旧是全身藏在阴影里,凝立在高高神座之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射出刀锋一般的冷芒。

旭蓝心中一寒,这个人是早就隐身在庙中,还是趁他低头时进来的?无论怎样,此人总是非常可怕。

他下意识向身后摸去,摸了个空,重孝之际,当然不会随身带凶器。

神座上的人冷冷看了他一会,忽然开口:“你在祝告什么?”

他一开口,旭蓝登时记了起来。——正是那夜受云天赐之命,出手格杀自己生身母亲的丑脸怪人。

“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他语气中虽带几分敌意,心下却复安然,既是云天赐下属,小妍当然毫无危险。

丑脸怪人一步步走下神坛,此人身形高大,即使平地相对,依旧比十四岁的裴旭蓝高出一肩,用他那嘶哑难听的喉音继续说道:

“裴旭蓝,清云婢女的儿子,感恩、乖巧的少年,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冲人了?”

就象一枚毒箭直刺少年心房,瞬间痛得几乎站立不稳。怪人冷冷道:“怎么,知道真正的身世了,以养母为耻了?”

血色冲上旭蓝头脸,他激怒得浑身发颤,大声道:“不是!——你究竟是谁?每次都来胡言乱语,你想做什么?!”

丑脸怪人胸腔内发出一记古怪而低哑的声息,朝着庙门以外背转身去,缓缓道:“曾是年少无知,总负平生薄幸。我是个罪人。”

这样的话,若是个儒雅风流的男子说出来,才是合情合理,但这个奇丑无比、冷厉粗莽的人,和“无知”、“薄幸”全然搭不上半点关系,可随口道出,理所当然,凄怆可感。是他的罪,他的往昔,他一世的沉重。

旭蓝先前激昂的愤怒,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平息下去。他向那怪人走近了两步,昂头注视着怪人的后背,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整个庙门,山风拂起衫角猎猎作响,只不过是行走江湖常穿的黑色夜行衣,飘飘的衣角里却似乎浸透着说不尽的蕴藉风流。一种奇异的感情在心底莫名其妙的流转起来,一点点缠绵的柔软,牵扯出不绝的血脉相切似的温暖。

“你是谁?”旭蓝再次问道,这次却是不由自主地问出来,冥冥中似受着何种神秘力量的牵引,让他觉着与眼前这人千丝万缕的关系,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丑脸怪人摇了摇头,重复一遍:“你在祝告什么?”他的声音虽还是象木炭烧在火上的难听,语气却也悄然温柔下来,不再是质询或逼问,就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

旭蓝红着脸道:“小子不谙人情的私念,前辈何必定要知晓?”

丑脸怪人淡然道:“只是你这个年龄的愿望最真。不能说给我听听吗?”

旭蓝犹豫了一下,不知何以觉得这人愿望不可违背,终于低声道:“希望得到的,我能一一珍惜,不再失去。”

丑脸怪人身子微微一震,倏然回头,直视旭蓝,好一会神情略略缓和下来,嘿然笑道:“没想到……的儿子竟是这样。”

旭蓝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丑脸怪人并不回答,却突然发问:“你喜欢华妍雪,是么?”

旭蓝大为尴尬,同时又不免淡淡的疑心涌起,皱眉道,“云天赐什么都告诉你啦?”

丑脸怪人眼中精芒大盛,道:“你方才的祝祷若是真心,我作主今夜你便娶了她!”

裴旭蓝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道:“你……前辈,你在开玩笑么?”

丑脸怪人森然道:“你看我象在开玩笑吗?”

他灼灼的目光逼视裴旭蓝,迫得少年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脑中紊乱了片刻,这才意识到什么,道:“小妍……她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

丑脸怪人冷冷道:“她在我手上,现今还无妨。不过,裴旭蓝,你今晚若不娶她,我就只好杀了她!”

旭蓝再好的涵养功夫也是按捺不住,不由抢白道:“我娶谁不娶谁,轮不上前辈作主。你若敢犯小妍秋毫,请先问过你主子!”——这丑脸怪人一开口就耻笑他是婢女之子的身份,虽然不很在意,但临到头来,抢白的话自然而然突口而出,言下之意你这丑八怪也不过是个奴才而已。

丑脸怪人目光咄咄,低头俯视这素裳白衣里裹着的极致的风流俊俏,一十四岁的明朗少年,眼睛里一派纯静,藏不下过往岁月的痕迹。忽然起手,一股大力向旭蓝击了过去,哑声低喝:“看招!”

这一掌力量极大,且事先毫无征兆,旭蓝一惊之下,几乎躲不开去。但幸好他来势不快,旭蓝犹有余暇向后如电闪开,才退得两步,丑脸怪人如影随形的跟上前来,双臂缓缓张开了,沉沉地压迫过去,旭蓝只觉得压力无处不在,登时气息不畅。

丑脸怪人身子一侧,在那种包容一切的力场里露出一点空隙,旭蓝觑得时机,从那空隙里斜穿而过,有件什么东西自他耳边呼啸而过,不假思索的接在手中,却是神像上拔下来的一根铁枪,在手里拈了拈,约有二十来斤的份量,是沉重了一些,他握紧长枪,睁大眼睛望着对方,却不进逼。

丑脸怪人把兵器扔给他以后,本要继续出招,见他反而停下来,嘶声骂道:“傻小子,动手哪!”

裴旭蓝摇头,凝然地将长枪举在胸前,道:“前辈不是真心想动手,我也打不过你,不必再打了。”

丑脸怪人又好气又好笑,喝道:“打架就是打架,哪有打了一半说停就停的,你如这样行走江湖,百死而有余,你师父是怎么教你的!”

似乎是很随意的一句话,却是旭蓝最怕听到的,他窒得一窒,满腔的泪意涌了上来,索性手一松,连枪都坠落在地,颤声道:“师父教我正直做人,从来不教我以强凌弱,欺善怕恶。”

丑脸怪人啼笑皆非,喃喃道:“嚣尘清客沈慧薇……果然是清心寡欲,严正持身,再不想教了个小和尚出来。”

旭蓝听他提到师父十分自然,言语亲昵,似是熟人,急问:“前辈,你、你认得我师父么?”

丑脸怪人嘿的一声,半晌才答:“不认识,但二十年前的沈慧薇有谁不闻哪个不晓?”

旭蓝失望的叹了口气,听得丑脸怪人缓缓说:“你方才言道,希望得到的能够一一珍惜,不再失去。可要是自己不够强,你永远保不住你希望珍惜的东西。你亲眼见着了养母自尽,亲眼见着师父被拿在狱,亲眼见着你一同长大的师姐被人迫下江水,你对此一无能为,所做唯有对神像祝祷。你上不能孝顺母亲报答师父,下不能保护同门以尽手足,枉为男子汉大丈夫,却将愿望建立在虚无缥缈的信念上头,岂不是教天下人耻笑而已?”

裴旭蓝怔怔听着,神情随之变换不定,不自觉地轻声道:“那我该怎么做?师父……师父被她们关将起来,可她们原本是师出同门,理该亲如手足。我一个后生晚辈,又能做什么?”

他只顾惘然,不曾注意到丑脸怪人怜悯而复杂莫测的眼神,是那一种深深蕴含的痛切,仿佛看见了前世的魔劫,活生生的在这个孩子身上重现。却原来,经历过这许多,他的关心,最终唯一的付出给自己的师父。而很显然的,沈慧薇身上所特有的门第之见,那样循规蹈矩的观念,也毫无例外的传给了这质朴纯真的少年。这使他想起了另外那个同样固执己见的女子,纵令自己九死一生,她仍执意无悔地走入冰火九重,永不回头。多少年来,决裂时的那份绝望,依然就象当初把炭火硬生生卡入咽喉的炽烈的痛。

“你应该变强。”他强自收束了银瓶乍破般迸裂的心绪,冷冷道,“一个有爱的人,应当是坚强而不懦弱,是勇敢而不是退缩。你现今十四岁,说小不小,也快成年了,你不能替她应愁解难,难道倒指望再让她来安慰你,把你一生一世当后生晚辈来宠待么?那可也没出息之至了。”

这一席话,是旭蓝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但一句句竟似是黄钟大吕,当头棒喝,又觉字字句句掏心挖肺,非深谙他性情态度的人,说不出来。少年全身剧震,脱口叫道:“前辈!”

然而怪人不容他更多思考,再度喝道:“接着!”足尖一挑,将那柄长枪挑了起来,快捷无伦的塞入旭蓝手中,随后掌力催动,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起。

尽管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少年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打法仍然不能适应,他几乎是狼狈不堪地跳脚起来,用极不趁手的长枪勉力去阻挡水银泄地般的力量,又并不以全力对付。丑脸怪人以极其轻微的,任何人听不见的声息略略叹息了一声,只得容得他在激战中笨拙地调整自己。

山神庙拥促狭小,旭蓝本是退到了神庙的最里端,无有回转余地了,却因为丑脸怪人有意无意露出的间隙,从中闪了过去,渐渐边打边退地来到了庙外,半山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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