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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1 / 2)

 皇帝要刘相公去河西,做一元帅督战。

让一八十老人去战场,让一即将致仕的两朝宰相去战场……何其可笑!

满朝文武得知此事,情绪激动,当夜重臣皆聚于刘相公府上,为刘相公鸣不平。刘相公枯槁一般靠坐在墙边,他目光一一望去,烛火微弱,重臣们一个个目露哀色。

兔死狐悲,不外如此。

大魏是群相制,此时本朝本应有五位相公,但年前已有一位相公致仕,空出的位子还没有人补上去。而今,剩下的三位相公齐聚此地,看着刘相公被皇帝如此对待,他们比其他臣子更加感同身受,心底发寒。

几位相公说要为刘相公求情,要夜叩宫门,领着群臣让皇帝收回成命。

刘相公强自振奋,厉声制止满室哀情:“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如无知妇孺一般可笑。金口玉言,岂有收回去的道理!至于老朽……去河西又有何惧?老朽老骥伏枥,硬朗着呢,正好亲自去河西督战!宰相亲自莅临,这难道不是给我大魏吃定心丸么?

“尔等嚎哭什么?!”

于是文武百官们忍着哀伤,勉强说些激励的话。

只是临行前,其他三位相公代所有人喃声:“刘相公,你走后,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刘相公沉默一下,缓声回答:“陛下如此,都是受奸人挑拨!我等只有除奸宦,才能使陛下清明!”

几个老臣神色古怪,却点了点头。

韦树混于群臣中,这一晚和其他人拜见刘相公。比起其他臣子的悲痛之心,韦树情绪稳定很多,甚至都没说话。他自觉自己如浮萍一般被洪水卷着走,涛涛洪水扑面而来,他已看不清前路该如何。

皇帝想议和,可议和就要让出剑南,那剑南之地的百姓们该如何安置,岂不是让给南蛮,让数十万、百万人沦为他国奴么?

而不议和,便是与皇帝对着来,和刘文吉那样权倾朝野的大内宦对着来。皇帝到底是皇帝,大开杀戮的时候,满朝文武,够杀么?

韦树与群臣出刘府,再回头时,他看到晦暗的书舍被榆树掩着。树荫浓郁,窗上照着老人佝偻的孤寂影子。

刘相公说除内宦、清君侧……可大魏的问题,是清君侧便能解决的么?

曾经他出使前,言二哥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不问前程。

可是如今的好事,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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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刘相公出城,前往河西任职。当日早朝时,群臣请假,齐送刘相公出城。

大魏因民风开放缘故,平时上朝时,无论是君王还是大臣,都很少着正服。而这一日,浩浩荡荡,绵延十里,送刘相公出城的群臣们,各个着红穿绿,官服威严。

他们的沉默却压抑的对抗阵势,惹得长安百姓们围观。百姓们为之感动,跟着群臣们,一路将刘相公送出长安城。

皇帝得知后震怒,他瘫坐龙椅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头晕目眩,心生惧怕。

皇帝醒过神,立刻让刘文吉去追人!

皇帝让刘文吉代自己送刘相公,给刘相公封了大元帅的官,又承诺绝不撤宰相之职。皇帝惧怕群臣反抗,让刘文吉务必表示,皇帝已然后悔,但是君无戏言,不能收回圣旨。皇帝会在长安等着刘相公回来,给刘相公留一个位置……

君臣勿要失心!

皇帝如此表现,让抗拒他的臣子们稍微缓下态度。刘相公走后,群臣寂寞地、三三两两地散了回城。韦树站在人群中,听到喧嚣声,向一个地方看去。

见是赵公陪刘文吉一同骑着马,而一个小孩被他乳母抱着,正大胆地唱着“大奸臣”的儿歌。小童天真无知,刘文吉脸色阴沉,赵公遽然而怒:“荒唐!你们在唱什么?来人,给我把他们……”

他想说投入大牢,但是看到韦树向他望过来。青年目如冰雪,赵公脊背一凉,想到了对方和自家五娘之间的纠葛,被自己拆散的缘分。赵公更怒,却见更多的臣子向他望来。

赵公手心出了汗。

他含糊地道:“下不为例。”

骑在马上,刘文吉漠然而望。他见赵公胆小,一声嗤笑,扯缰而走。

赵公连忙骑马追上,赔笑脸:“公公勿恼,都是那些百姓们不懂事,胡言乱语!臣今日就让人连日查,再听到有人唱这种儿歌,就投入大牢。”

刘文吉反问:“你堵得住人口,堵得住悠悠民心么?”

赵公愕然。

刘文吉眺望前方,宫城掩在浓浓乌云后。前路浑浊,他深陷泥泞,进退皆是阻碍。刘文吉闭目,握着缰绳的手微颤,手背上青筋跳动。

刘文吉喃喃自语:“我被架上火坑了啊……”

回到皇宫,刘文吉向皇帝报告今日发生的事。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出了一会儿神后,又安抚刘文吉,愤懑不平:“刘公公是朕的肱骨之臣,如朕再生父母一般!岂是那些百姓说的那样?朕心中都明白的,委屈公公了。”

刘文吉说不敢,神情恭敬却淡漠。

皇帝又给他赏赐了许多珍品良宅后,心里安定下来,才又说起议和之事。

皇帝想议和,可是刘相公派去河西一事给了他教训,他一时间也不敢手段强硬地推进此事。

刘文吉想到今日韦树看自己这方的眼神,莫名冷清冷静,让人格外不舒服。昔日那些和他交好过的人,如今都成了政敌,让他想起就厌恶。

刘文吉道:“议和这样的事,不如让礼部郎中韦七郎去?韦七郎虽平时不说话,但他口才了得,不然怎能完成出使呢?他和那些胡人常年打过交道,最清楚那些人……不如让韦七郎去议和!”

皇帝闻言眼一亮,当即让人下召。但皇帝犹豫一番,因怕刘相公的事情重演,他没有直接下圣旨,而是让内宦带着自己的口谕,去韦府走一趟,让韦七郎进宫见自己。

韦树坐在自己府上后院中出神,他坐在藤蔓下,依稀想到那一年,赵灵妃在他家中借住的那两日。

恍惚之时,宫中内宦来登门。仆从们领内宦们来见韦树,小内宦客客气气地说起宫中的意思,让韦树进宫,接受旨意,即刻前往剑南去和南蛮议和。

韦树盯着内宦,陷入沉思。

他一时间心中一动,想去议和,通过拉长议和战线,来拖延时间。但他很快否定自己的想法,一旦开始议和,自己沦为笑话不提,剑南不能再起战,岂不真的如了皇帝的意。

何况皇帝把朝中大臣一个个派出去,朝中敢于反抗皇帝的大臣都出去了,朝堂岂不真是皇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刘相公去河西的意义,又在哪里?

韦树抬目,字句清晰:“请陛下恕罪,臣去不了宫中,也去不了剑南。”

内宦眼皮一跳。

心里暗骂一声这差事难办,内宦还陪着笑脸:“这……奴才不好回话啊。这是陛下诏令,郎中岂能拒绝呢?这、总得有个理由啊。”

韦树:“因为病重,所以无法入宫。愧对陛下,臣心中惶恐,然,实在是进不了宫。”

内宦茫然:“生病?”

韦树一言不发,抽出腰间剑,随手在自己胳臂上一划。剑锋锋利,见骨见血,血流成注,顺着韦树宽大的、尚未换下的绯红官袍向下淌。官服的颜色被血染得更深。

血滴在青年雪白的手臂上,韦树抬目,向内宦望来。

内宦被他吓得后退三步,怕这位悍然的大臣也给自己一刀。内宦:“郎中如此行为,不怕陛下治罪么?!”

韦树淡声:“那便治吧。为臣者,为君殉道者。臣早有这般认知,敢问陛下有么?”

他颤声:“疯了、疯了……原、原来韦郎中真的这般病重,奴才明白了……这就向陛下回话去。”

而这时的皇宫中,焦头烂额的皇帝,再次接到言尚如同催命一般的对剑南战事的指挥和关注,皇帝一想到言尚若是知道他老师被贬去了河西,皇帝心中更慌。

为何他遇到的这些大臣,各个如此强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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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知道长安出的事,已经是五日以后了。

暮晚摇得知刘相公去了河西,她首先暴怒,觉得皇帝比她想的更加荒唐。近而她想起言尚,怕言尚难受,当即去看。

言尚正在书房练字。

每逢心事不平,他都练大字来平复心情。常年如此,言尚的一笔字,和当时暮晚摇初遇他时已格外不同。

暮晚摇在后看言尚写的字,尤记得他曾经的字工整沉郁,结构严谨,实在没有书法的美感;而今言尚的一笔字苍郁古朴,暗蕴昂然不屈之势。

言尚回头,说:“我已知道老师的事了。正要上书,领士人们一同为我老师辩解,质问陛下。”

暮晚摇轻笑:“陛下又要被你们师徒气死了。你不怕他杀你么?”

言尚微笑:“先皇有旨,除非你我谋反,当朝皇帝不得动我二人。如今陛下若有反抗先皇遗旨的那种胆子,也不会有今日的议和之心了。”

他闭目:“我就是要逼着他,要迫着他。要他既怕我,又不能不用我。世上哪有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道理……满朝文武,他但凡敢杀尽,我也敬他有勇气。”

暮晚摇:“你老师走前说,清君侧,除奸宦,才能解决这一切。”

言尚:“哦?长安如何传的?”

他只看了关于老师的书信,就心中愤愤,没有继续看下去。暮晚摇却是将所有书信看完了,她立在书案旁,掰手指将长安城中上至百官、下至百姓对内宦们的痛恨告诉言尚。

说整个长安都恨透了刘文吉。

言尚出神。

暮晚摇瞥他:“目露哀色,何意?怎么,为刘文吉可惜?你同情他?”

言尚:“你不觉得可笑么?刘文吉纵是有罪,但罪更重的,显然是皇帝自己。但是我等为臣者,就连我老师,也没人敢说是陛下不好,只敢说是奸宦误国。好似若是除掉刘文吉,这天下就清明了。

“但罪孽更深重的,不是陛下么?刘文吉将南蛮的条件告知,毫不犹豫想送出剑南的人,不是刘文吉,而是陛下。刘文吉他身为大内宦,看似权倾朝野,可是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他身后并没有稳固的支柱。他所为,都依附于陛下对他的信任。一旦陛下想收权……内宦的权,是最好收的。

“天下人都说,是刘文吉蒙蔽了陛下的眼睛,但事实上,难道不是陛下也蒙蔽了刘文吉么?刘文吉有今日,是陛下一手推上去的。是陛下刻意让刘文吉走到前头,替他挡着群臣的唾沫。

“刘文吉自觉自己在利用陛下来满足他膨胀的野心,殊不知陛下也在利用他来除去自己不喜欢的人、不想听到的声音。而有朝一日……若真的有朝一日,天下昏昏已经到了无法走下去的地步,皇帝只要将刘文吉推出去送死,满朝文武仍然会回来支持陛下。

“只要送刘文吉一个人死,陛下就仍是天下人的好陛下。”

言尚嘲讽的:“摇摇,一个昏君没什么了不起,但一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满不在乎、仍要一力享乐、不管身后人死活的昏君,才是最可怕的。

“陛下还不是陛下时,还是晋王时,他还有办事的心。但他为了皇位忍了太多年,被先太子和秦王压了太多年了……他心理已经扭曲,已经不正常了。

“陛下初做皇帝时,他还来请教我公务,问我如何成为一个明君。但是之后,他便嫌我多管闲事,疑心我想操纵他。他和刘文吉一拍即合,装着舍不得我的样子,却也巴不得我赶紧滚出长安,不要碍着他……

“他早已不想做什么明君了,他只想做一个皇帝,做一个只享受的皇帝!”

暮晚摇怔怔看他。

她说:“你这样的想法……无人敢这般想。”

言尚垂目,他坐了下来,靠着暮晚摇。他轻声:“我也只敢和你这般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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