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沈沉的确没有涉险,他不是来指挥修河堤的,而只是像个观风使一般在旁观,因为他的长处并不是走进去跟着那些河工搬泥袋,而是看看渌水还可用不可用,湖春府的官员又有哪些是能任事的。
天一亮敬则则就带着郭潇等人下了土坡,往河堤边去,遥遥地认出沈沉的身影时,她眼眶都红了,总算是没出什么事呢。
只是此刻皇帝身边那人,敬则则也认了出来,不是湖上杀水匪的曹瑾又是谁。
敬则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道要不要上去跟皇帝汇合,一旦上去估计得被皇帝给骂死,她不顾危险来这儿,景和帝可不会感激,只会认为她不听话,而且现在还得加上一条,影响了他的艳遇。
可惜高世云高总管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回头认出她来时,居然高兴得在前头挥手,这下敬则则就是不想上去都不行了。
敬则则硬着头皮走上皇帝所在的土坡,在他“冰冷”的视线下怯懦地叫了声,“十一哥。”
沈沉上下打量了一下敬则则,灰头土脸的袍子上全是泥点,鞋子被泥巴糊得也认不出来了,“你就不能让人省心点儿?”
声音有点儿凶,敬则则低着头不敢吭声儿。
沈沉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回过头对身边的曹瑾介绍道:“这是内子,让曹帮主见笑了。”
内子?曹帮主?敬则则闻言惊诧地抬起了头。
曹瑾也朝敬则则看了来,笑着道:“尊夫人国色天香,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女人不是生得好看就让人有福气的。”沈沉道。
敬则则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她打量了曹瑾一番,这人依旧穿着青色男袍,熬了一个晚上气色还是很清爽,衣服上泥点儿也不多,看起来比敬则则干净多了。
她正打量着呢,不远处却走来了一大群人,敬则则定睛看去,也忍不住一个来。后来听他们说话方才晓得,这些被泥巴糊得乱七八糟的人居然就是昨夜被河工绑了的官员,多亏渌帮的帮主曹瑾在其中斡旋,才让两方达成了交易,也可以叫暂时性和解。
敬则则看着曹瑾一个女子在众人中间谈笑风生,说不羡慕肯定是假的,简直就是嫉妒得要死。人家的日子看起来过得多充实啊,一点儿也不无聊。
皇帝看曹瑾的眼神也全都是欣赏。这两人看样子是一起待了一整夜,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生点儿什么故事,敬则则趴在浴桶的边沿上如是想。
她被皇帝介绍给曹瑾没多久之后就被撵回了湖春府,高世云也跟着回来了,愁眉苦脸的看样子要吃大挂落。
不过敬则则现在顾不得担心高世云,那是个老阴货还轮不着她来操心,她心里别扭的是,自己跟曹瑾比起来可真是太没用了。人家纵横捭阖,能把河工和官员两头安抚下来,于国于民都有大功劳,而自己呢,就是个吃闲饭的,指不定还算浪费粮食。在皇帝眼里,孰优孰劣真是高下立现。
同为女子显得自己真是太没用了,敬则则痛苦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啊。
只是揪头发也没用,皇帝被有用的大美人陪着估计是乐不思蜀了,直到三日后才回到湖春府。
敬则则迎到中庭,同华容一起伺候皇帝梳洗、更衣,整个过程几乎是鸦雀无声的,因为皇帝的脸色很不好,所以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的,高世云也不例外。
敬则则本来是想甩点儿脸色给皇帝看的,结果她还没甩呢,皇帝倒先冷上了,于是她就怂了,只乖巧地站在一边不吭声。
皇帝在榻上坐定端起茶盏时,高世云“咚”地就跪在了地上,声音大得把敬则则吓得往旁边一跳。
“去廊下跪着,回去后卸职乾元殿,由王菩保顶上。”沈沉冷冷地道。
高世云如蒙大赦一般退到了廊下。
这么一来一往地敬则则都没回过神来,她是着实没料到此次的事情居然让高世云丢了乾元殿总管的位置,那他岂不是要恨死自己?可是皇帝是不是有些太大题小做了,这是在外头不顺心回来发气?
看到家中的黄脸婆觉得不满意了?
茶盏被重重地搁在榻几上,敬则则的眼皮跳了跳,听得皇帝道:“我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为何自作主张?”
敬则则有些委屈,担心他反而还出错了。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担心我,我知道,也感念你的心意,但你既然担心我,就该知道我更担心你,担心你胡乱跑,担心你被人捉了去。你倒好,生怕我担心得不够是么?”沈沉的声音越说越大声,“那么多流民你就不怕谁起了坏心肠?走到路上你就不担心渌水再决堤把你冲了去?不担心马腿折了把你给摔死?”
“你今后能不能别给我添乱?!”最后一句几乎是吼的了。
虽然敬则则很不想哭,觉得太丢脸,太没有骨气了,但是被皇帝这样大声地吼,还说她添乱,她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她自己也晓得,好似是有些添乱了,但是她当时是关心则乱,不亲眼去看看怎么放得下心?然而这样的情意跟皇帝说有什么意思?他不在乎也不稀罕,只觉得你给他添乱了。
他想要的一直就是傅青素那样懂事的女人,还有曹瑾那种能帮得上忙的女人。
敬则则抬头望了望天,可惜眼泪还是缩不回去,只好抬手用袖口胡乱地擦了擦眼泪。
似乎是察觉自己声音吼得有些大,沈沉放柔和了一点儿道:“怎么不说话?以往不是我说一句,你就有十句等着的么?”
敬则则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知道,错了。”下次要再遇到这种事儿,她必须得在自个儿屋里寻欢作乐大饮三杯才好呢,恨不能他死在外面才好呢。谁要是再担心他,就是乌龟王八蛋,敬则则心里恨恨地想。
沈沉算是出了气了,又看敬则则哭得可怜,雪白的脸衬着红彤彤的鼻子和红艳艳的眼圈,既可爱又堪怜。
沈沉叹息一声,将敬则则搂入怀中坐下,让她的头靠在胸膛上,伸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被骂是不是觉得委屈了?”
敬则则点点头。
“你知道我想起来有多后怕吗?高世云说你们还赶了夜路,又在野外待了一宿。”沈沉道,“那狗奴才我想起来就恨不能弄死他。”
敬则则在皇帝的胸口摇了摇头。
“放心吧,他不敢报复你的。若是知错能改,晓得维护你,那个位置自然还是他的,否则你不必担心有后患。”沈沉道。
敬则则在皇帝的胸口蹭了蹭。
“怎么,舌头被猫吃了?”沈沉调侃道,伸手去抬敬则则的下巴。
“你刚才太凶了。”敬则则细声细气地道。
“不凶,你能涨记性么?”沈沉问,低头在敬则则柔嫩的脸颊上蹭了蹭。
“哎哟。”敬则则叫了一声,这才发现皇帝的胡子茬戳到她了,她有些担忧地抬手摸了摸皇帝的下巴,“这些日子忙得连胡子都没工夫刮么?”
“你以为呢?”沈沉捏捏敬则则的鼻子。
有心提一句曹瑾吧,又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敬则则决定什么都不问,“十一哥要用饭吗?”
沈沉点点头。
饭菜很简单,就是小米粥,另外有一碟子豆芽菜拌鸡子丝,黄的、白的,颜色挺好看,一碟子酱牛肉和一碟豆干,常见又简单。
敬则则心想皇帝刚从河堤下来,满目苍凉这会儿给他吃太好他指不定还嫌弃你不懂民生艰难,所以就否定了华容拟的菜单,只让厨娘随意准备了一点儿。
皇帝吃得一根豆芽儿都不剩可见是很满意的。
都说饱暖思银欲,谁也不例外。敬则则被折腾得跟脱了水的鱼儿一般,张着嘴大口呼吸,“你不累么?”
“累,但是更想你。”沈沉搂着敬则则在她耳边道。
热息撩人,敬则则抱住皇帝的腰真真假假地道:“我也想你。”
早起,华容来收拾床铺,看见一片狼藉就偷偷地冲敬则则眨眼睛,敬则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丫头才偷笑着抱着换洗下来的床单跑了。
敬则则知道华容的意思,那是在佩服自己这都能“死里逃生”,看看昨夜在走廊上跪了一个晚上的高世云就知道皇帝发了多大的脾气。
“十一哥呢?”华容再进门时敬则则问道,一起来就四处不见皇帝的踪影。
“公子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让你不用等他用晚饭。”华容道。
敬则则手里的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头发,心思却已经飞远了,难以避免地会去猜皇帝是不是约了曹瑾出门,如此种种让敬则则有些憋闷。
帝王的爱拿在手里就是这么患得患失,倒不如一个皇后之位实在。前者随时随地可能失去,后者却一般都是铁饭碗。
用过早饭,敬则则去后院消食,抬头看了看被院墙围起来的天,她的天地真真是小得可怜。院子里有树虬枝蔓生,爬上它跳出墙外似乎也不难,敬则则站在树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跳出去。
她这一出去哪怕是能囫囵回来,华容等人也是要遭殃的。皇帝惩治高世云,何尝又不是给她套上了一重枷锁呢?
皇帝回来时,敬则则正在窗前作画,他站在走廊上往里看,“今日怎么这么有闲情逸致?”
敬则则搁下笔朝走廊上的皇帝抱怨道:“我都要闷死了。”
沈沉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朝敬则则勾了勾,敬则则便提起裙摆欢快地跑了出去,“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了?”
沈沉没说话。
敬则则抱着皇帝的手臂摇了摇。
”怎么一天到晚就想往外跑?”沈沉无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