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易在想他小时候练武时候的事情。五岁开始修习内功。小孩子练起内功来是很舒服的事情,能够控制自己的精神和体内的气流,能够感觉到身体的确变得轻盈舒服,能够不用长时间的睡眠就保持精力充沛,而且并没有成年人盘坐时候容易感到的酸麻痛苦。六岁开始练习跑步,就是跑步而已,跑得快,跑得久,累了的时候就会自然地设法去加快步子,加大步伐,调整呼吸。跑完了则是跳,小孩子什么也不怕,你从土坡上跳下去,我就从屋顶,身子柔软,总也摔不坏。七岁开始接触到一切武学的基本,格斗。简单说来就是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打架。一拳打爆一只黑眼珠,一脚踢到鼠蹊在地上翻来翻去。跟人打,跟动物打,跟大人打,男孩子体内对于胜利的渴求被完全激发出来,因为年纪小,也不怕血,也不怕同伴受伤,睡上一觉就精神充沛。八岁开始手持利刃。开始懂得死。开始害怕死。开始试着在格斗比赛的前一天夜里用别人的剑偷偷刺死强过自己的对手。九岁的时候,知道了凝聚力量的窍门。无论是精神,**,武器,集中精神就是王道。内功的运转和武艺的使用只有在集中精神的情况下才能够融合。十岁,死记硬背关于毒药,阵法,幻术,医疗的各种知识。漫天都是书的巨大书库里,每个人挑一个书架,代表一个门类,全部地看完,然后去肆意实践。抓来猴子,解剖它们,或者喂它们稀奇古怪的东西然后在它们脚上绑一个铃当再放走。十一岁,开始有自己的思路和想法,自己的兴趣与爱好。迷恋剑,习惯杀,发明制作属于自己的方式,享受沉浸在某件事情当中的那种感觉。就好像铁匠打铁的时候,一下一下,沉浸在打铁之中根本不会去想打铁的工艺或者技巧,一旦他开始想便会离开那种沉湎的状态而失去准头。十二岁,忘掉集中精神的法门。开始培育灵魂的自由和放松。开始看其他书,看史,看经论,看道经,对世界对人对事对物作出深入的思考和判断。十三岁,开始对女人感兴趣。开始说谎,谎言天衣无缝。开始痛苦地挣扎在正义感这种东西里面,然后终于放掉。开始怀疑命运的虚无,最终也不能清晰地得到关于一切的最高的答案。但是对于一切新研制的武功邪术,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掌握。十四岁,终于成为男人,代价是几乎付出生命。从那种原始的震颤中得到启示,咀嚼经典,为自己的剑涂上青磷。十五岁,被迫看了无数关于一个叫做武林的田野的资料和经典。明白这是一个即将要生活的新的世界。有美女,有白痴,有敌人,有酒。和一些抓来的来自于那片田野的人相处,自己作主杀他们的方式。参加模拟案件,对付一些千奇百怪的处境。十六岁,如蝴蝶飞向江湖。
莫易杀人的时候总是在想这些东西。他早已经不需要集中精神。他需要一些东西令他想得入神,这样才能把可以思考的那个自己完全解脱出来让那个不懂得思考的本能的自己来应对被杀者豁出性命的反抗。高手就是这样一种定义,他扑向别人的时候别人唯一能想到的是反抗或者逃走。高高在上,永远轮不到别人扑向他——因为他快,他狠,他比来的剑先转身,而他的剑比转身先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剑入皮肉称为他成瘾的快感来源。于是他要求一把最薄的剑。薄,所以入肉的感觉淡,所以他要一口气刺穿十余具身体才能够使自己满足。所以他就更快,更兴奋。
他的眼睛也被剑上的磷光映得如狼样绿。
粘稠的血液沾在他的身上,竟然也慢慢变绿。
沈月关拥有同莫易几乎一模一样的童年记忆。
他却从来不想。
他杀人的时候是一张白纸。无记忆,无感情,无眷恋,无珍惜,无我无你的白纸。杀人同切菜一样进行。如果是禅定的话,他要很久才能进入这种白纸的境界。但是牙匕拿在手中的时候,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忘记他自己的姓名。他专心地杀人,专心地杀更多人,专心地杀地更快,至于自己,那是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只要你将你能看到感触到的人全部杀光,那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所以他从来都不受伤。他不喜欢让别人接近自己,除非是尸体。尸体给他安全感,他希望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活物他才能安全地从白纸里走出来做一点自己的事情。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因为他梦想的那一天基本不会来到。在此之前,他被他自己保护住,外面的他杀人,中间的他是张白纸,里面的他无人能够看到。
漫天都是血。
滴血本来就可以藏在血滴当中。而他们若是死亡,也会像一切人类一样飙出鲜红或者暗黑的血液。所以漫天都是血。来来去去,踩在粘稠的血上面。进进退退,都要穿过血的雨幕。
莫易和沈月关的策略是进三步,退一步,再进三步,退一步。
总的来说,他们既不愿意被逼退,也没有意图要攻出去。
突围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外围是情教的六个分舵。好坏都要杀光这些人,早杀晚杀并无区别。
好在没有比他们更强的人。
只要对手每一个都没有自己强,那么对手再多亦没有关系。所谓的群殴会占便宜绝对是针对低手而言。对于高手来说,十只鸡同一只鸡一样,都可以拎住鸡冠对着鸡脖子来一刀。就算一百只鸡,鸡也不可能啄到人的头上去,鸡就是鸡而已。
但是杀一百只鸡终究还是疲劳的事情。
杀人杀到疲劳。这是很小的时候就被警告的一个人类的弱点。
滴血渐渐地散去了。空间变得干净起来,视线亦可以穿越出去。神仙洞府的大门早不知道去向,整条街道上面空无一人,连对面的建筑也不翼而飞。莫易沈月关身后的房子孤零零地面对着一片空旷。而空旷的尽头,一片紫色的海潮开始波动起来。
情教不能眼看着打头阵的滴血被全灭,自己还守候实力,迟迟不动手。他们好笑地穿着盔甲,拿着盾牌,似乎要去哪里打仗一般,沉默无言地,却是迅猛地,涌上来。
剩余的滴血散没入紫潮的后面。
沈月关往后退,直到靠上莫易的后背。
“杀了几个?”莫易正在舔自己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血,一副鲜美味道的样子。
“四十六。”沈月关报数。
“啊!”莫易有点失望。“比我少了九个。”
“你兵器长,胜之不武。”
“好,每五十个让你十个,情教那些徒众比滴血差得多,这次要用百来计算。”
“不用十个,让五个就可以。”
两条影子遽然一合而分。
成群情教徒众失去眼前目标,反应为之一缓。
人影在紫色人潮的中央出现。
惨叫连声。
一片倒下来的红花点缀着紫色的海洋。
“唔,又是怨符……”沈月关觉得心头一颤。
白纸再不能保持下去。
无数血迹溅在上面。
他弹一下牙匕,清脆的声音震退几个正欺上前的喽啰,然后迅速默背那日云一枝所诵的心经。
奇怪,竟然只是稍有缓解而已。并未完全解除到四周冷厉的怨气和心中难熬的愧悔。
难道,短短三日,怨符已经升级,成为“怨体”?具有了自体的怨灵,不再借助符咒而生存,佛经只能够暂时驱退,却不能够使之灰飞烟灭?
沈月关一震。
远远地,他回头望了一眼莫易。
他凭借气味就可以在千万人之中,嗅到同伴的方位。
莫易亦望向他。遥远的距离,根本无法交换眼神,他们却已经成功地建立交流与沟通。
莫易的沉重神色证实了他的猜想。是“怨体”。
沈月关好奇地想象着自己四周的天空地下全部飞舞着看不见的张牙舞爪的灵体的样子。
他冷哼,下一个攻上来的敌人,牙匕在他身体里偏了半分。
半分的偏差,足够使得他不会致命,却要在床上瘫痪终身。
这样,未必比死不残忍。
耳边传来的鬼哭狼嚎勉强能够压制下去,不至于影响他的判断和出手。
但是白纸已经不再洁白,他杀了数人之后,竟然觉得手软。
抬眼望一下外围,至少还有千多人在面前。就算全部都是普通人,又如何?杀一千只鸡都能让人吐。
沈月关心悸。他再次望一眼莫易。
两个人作了一个决定,走。
两条身影频频闪动,跃出了一排又一排紫衣人的阻挡。
一片网却从空中撒出来。
那是透明的,几乎不存在的网。说它是网,也许只因为由高深内力构成的禁制形成了一个在空中交错的网状布置。
“人网??”莫易低声呻吟。
这个世界上有三种网。
用来保护的,叫做天网。
用来布陷阱的,叫做地网。
用来擒人的,则是人网。
天网是神霄派的武功。
地网已经失传。
人网则是“尸骨真君”谢肋的密宝。
谢肋有个老大嫁不出去的丑女儿,叫做谢娇娘。谢娇娘是红丸的闺中密友。可是她的武功不及红丸,本来属于可以忽略的人物。
谁料到她竟然能够带来属于她父亲的宝物。人网。
任何人,高手也好,低手也罢,人畜禽兽都好,只要一碰到人网,便会永远被它纠缠,用任何法子都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