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生来应该做杀手的。
据说,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用一半的兽和一半的神混在一起捏成的。
显然,教书育人的先生、为民请命的儒生、慈悲为怀的宗教家的身体中住着比较多的神。而混武林、跑江湖的,血液里兽的成分比较多。一个理想的杀手,也许应该有一个完全是兽,不堪有神的别具一格的灵魂。——衣冠禽兽,在这里绝非一个恶毒的咒骂,而是一种堂皇的形容。
连小开兽的成分很高。
比如,任何时候,哪怕是欢爱过后,他都睡得不沉。从这点来讲,他一点也不似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
窗外有声音。
那是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声音。它传入人耳朵里,却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似一种命运的召唤,或者一种绝望的低呼,又似不断逼近的永恒脚步。它低沉而尖锐,平凡而神奇,回旋而摇移。它窃窃私语着,只有能听见的人,才会听见。
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并不用耳来听这声音。他们用眼去看,用鼻去嗅,用身体肌肤去感觉。无论用何种方法,也许,可以将这讥讽飞扬的声音,叫做直觉。
连小开睁开了双眼。
左手刀,右手剑,稳稳地放在他的两边,似两个娇滴滴的美人,任他左拥右抱。
他坐起来,拥住他的娇妻美妾。
凝神侧目听了一会这命运的歌声,连小开起身,穿上外袍,踏上鞋。稳稳的手,平平的肩。
敲门声。
他没有开。
过了一阵,平无奇的声音传进来。“小开,你觉着了吗?还是,你已经去了?”
连小开没有开口。
再过一阵。“小开,不要去。你抵挡不过。太强了,这样的感觉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已经不是属于人间的武功,小开,你没有赢面!”
连小开仍然没有开口,却抱着刀剑,坐了下来。
莫易的话在耳边响起——
“要赢沈月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比他更冷静,比他更能忍耐。在他面前,你最好放弃你的一切,道德观,价值观,感情,经验,习惯,智力,推测,判断,优势,劣势,等等等等。你永无法猜透他在想什么。你只有将自己当成一个来自地狱向他索命的恶鬼,在他夺你性命之前先放弃自己的一切,你才能至少立在不败之地。”
连小开一直在咀嚼这段话,反复。
他得出了一个奇异的方法,从中。
现在,他正在实践这方法——他坐在床沿上,想象,想象自己不再是连小开,而是楚云。
他试着用楚云的角度,楚云的心态来看世界。
一遍一遍,强迫自己想象自己被断头的一幕。
强迫自己想象自己对连小开的思念。不欲死和忽然死之间的不甘。死亦要滚向爱人身边的血执。
他将自己,当作,从地狱回来的楚云。
慢慢地,楚云的魂魄,似乎真的存在于他的身上。
“地狱如何?”连小开自问。
“无我无你。”连小开自答。
一道泪痕,带着娇媚而诡异的女儿气息,从连小开的眼角滑落。
是时候了。
连小开破窗而出。
窗外,本来应该是旅店所临的街。
一条不太长,有点小热闹,再正常不过的街。
可是现在,这条街却消失了。
连小开往下跃的落脚之处,竟然是一片沼泽!
周围是参天的树木。青藤绕着红藤,灌木开着黄花。
他轻轻在沼泽上一点。
旁边的一块浮木本来安静地漂泊在沼泽上,却因为连小开的到来这样细微的一落,而迅速沉入沼泽之中。
一声急促的鸟叫。
连小开下意识地低头一望,却见到水面的依稀倒影里,已经没有了“自己”,不管是连小开还是楚云的“自己”——他变得低矮而敏捷。他跳出了沼泽,惊惶地站在一棵枯树面前。他四蹄着地,两眼看着两旁,头上美丽的角一起一伏间引人注目。
连小开,变成了一只鹿。
忽然,风开了。
静谧的世界里,什么东西正慢慢移动过来。
连小开茫然四顾,不知道应该向何处去。
面前的繁茂枝叶簌簌抖动。
正在疑惑间,忽然,不经意地,看到了枝叶掩映中,一双透着杀机的眼神!
那眼神利得像刀。那眼睛清亮,沉静,而妩媚。那眼睛所生的躯体像流水一样利落,如箭石一样迅疾,似明月一样柔滑。
那是一只豹的躯体。
那枝叶掩映下的,看着鹿的豹。
连小开拔足飞奔了起来。
他的蹄子踏踏踏地踏在地上。
他下意识地向着豹子的反方向逃去,绕过那一大片沼泽,他跑出一个圆圆的弧形轨迹。
前方道路逐渐开朗。
一条横向的樊篱忽然挡在他的面前。
连小开顺着樊篱,改变了方向奔跑。跑出十几步,他忽然又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个大沼泽。
沼泽的对面,枝叶掩映,下面有一只豹,清亮的眼神远远锁着那美丽而张皇的鹿。
他兜回了原处。
气喘吁吁。
我不是鹿……我是楚云。
连小开这样想。
虚的火轰隆一声在他心里烧了起来。
越烧,他的四蹄越稳。
豹不动,他不动。
慢慢地,慢慢地,连小开见到了。
他见到豹子的身后,森林的某个远处,烧起了冲天的火。天火。
那是来自于地狱的火。来自于连小开心中的火。
火慢慢地烧过来。
首先被火煎熬的,必定是沼泽对岸的豹,而非远离的鹿。
心火焚天。
连小开觉得有点热。他嘶鸣了一声。
那火势,似乎已经烘熟了他的面孔。
还有三五步,火便烧到了那豹子所隐藏的地方。
华丽的,黑色烟缭绕成人形,再慢慢聚为暗绿的颜色。
烟将那丛枝叶烤焦,叶子成灰,纷纷落下来。那美丽如明月的豹,清晰地,站在冲天的火前。高的,华丽的,熊熊难以停止的,火。
那豹子静若处子地伫立,似乎无视身后的焦灼。
它又动如脱兔。
它冲上了沼泽——
那沉过浮木鹅毛的水面,竟然承载住了一只豹子的飞奔!它飞奔的姿式好看到无与伦比,四肢舒展,似乎享受着乘风、超越风的滋味。
鹿猛惊。
沼泽隔阻住火。
却载着那豹。
连小开回头奔逃。
还是樊篱。
身后,总是樊篱。处处,谁能得意。
它忽然明白了。
要跨过去。
跨过去,才有生路。
跨过去,才能回头。
这不属于谁,本应被彻底焚毁的森林。
蹄子出了血。
樊篱上的尖刺扎进了皮肉里,痛得连小开想要放弃。想要倒下来,睡在卧榻上,吃楚云亲手剥的果。
楚云……亲手……剥的……果……
痛到极处,是豪意。万丈。
连小开不再试图跨越。
它干脆地返身。
而豹子,正悠游地停在了沼泽上,看着鹿的一举一动。
它似在说,我不饿。我若饿的话,你又怎么逃得过去。
鹿返身,退,再回头,向着樊篱,跑起来。
离开樊篱一丈远的时候,鹿跳了起来。
它一跃,四蹄踏雪。
它几乎,几乎,就落在了樊篱之外——它忽然撞上了些什么。那透明的,看不到却切实被阻挡的,也许是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