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亭亭。南山镇袅袅,画在炊烟之中。
几个小孩子奔来跑去地玩耍,时时爆发出银铃般响亮稚气的笑声。他们的母亲们坐在一旁,含着盈盈的笑意,边晒太阳聊着女人间的悄悄话,边纳着手中辛劳的鞋底。
“几位婶婶您好,问个路可以么?”
突如其来的男子声音把妇人们吓了一跳。可那带着笑意,如玉石相击般好听的声音却是如此地令人安心。胆小的妇人讪笑着退后,悄悄抬眼;胆大的则盈然转身面对那问路的男子。
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刹那,不少妇人都发出了浅浅的半声“呀”的娇呼。
那实在,实在是一个女人梦想中的男人。
女人梦想中的样子。女人梦想中的姿态。女人梦想中的容貌。女人梦想中的身材。女人梦想中的味道。
一个长发的,不知道用英俊还是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的,高高的,洋溢着吸引和煽动魅力的男子。
他身上唯一的不足,恐怕就是那一袭一眼就能看出簇新的衣裳。就算是再没有眼光品味的女人,也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男人的身上,最最妥帖应该是一件质地精良的半旧衣衫,那种被皂荚浸过散着淡淡皂香的衣裳,那种随时可以脱下来,再穿上去的衣裳。
呆了半日,最最胆大的杏花嫂子终于开口,“客人要问……要问什么路?”一张俏脸,在一句话间通红。
“请问,”那男子对于女人的脸红或是爱慕眼光安之若素。“莫大娘住在哪里?我长远不曾回来,已经不太记得路了。”
“莫……莫大娘?”
“不错,”男子微微笑,激起妇人们一片如少女样激动惊艳的赞叹。“眼睛看不见,喜欢种海棠花的莫大娘。又或者,她的闺名,本是叫做胡海棠。”
杏花嫂子忽然惊叫一声。“你是说……你是说,那个莫大娘?”
“还有哪个莫大娘?”
杏花与众妇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齐齐摇头。“没有。”
“什么?”
“镇上没有姓莫的大娘。客人您请回去吧。”
“是么?”客人淡淡地皱起了眉头,连这个小动作也做的如此好看。“也许我记错了。多谢各位婶婶。”
他竟然转身就走。
那客人走了之后,夕阳似乎也收敛了最后一寸光阴。
母亲们颇有些意兴阑珊,不管孩子们的依依不舍,各自拎了耳朵带回家去。
越过那个卖牛肉粉丝汤的摊子,便出了南山镇。
南山镇外最近的建筑,乃是一家废弃的祠堂。
祠堂里升着一堆篝火。
篝火上,温着酒。
“客人?客人?”
偷偷摸摸的声音,掩掩藏藏的身姿。
杏花嫂子探出半个身子,怯怯地喊了两声,那个神情好似她立刻就要返身逃转回去。
不过,坐在火前温酒的客人却知道,她来了,便不会轻易就走。
“你是白天那位婶婶吧?请进来。”客人朝她晃了晃酒壶。他的声音在这无边夜色里听来更为纯净,似玉,似琉璃。
杏花嫂子便在这声音的魅惑下,咬咬牙,放胆进了去。
“婶婶请坐。”客人指一指地上柔软的草垫。
“这位客人……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是莫大娘的亲戚,你可以叫我小莫。”客人那好听的声音略有沉吟,便如玉石的低鸣一般。
“莫兄弟……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莫大娘的消息。”杏花嫂子掩着嘴,压低了声音告诉。
“哦?”小莫的脸上看不到惊喜,也许他早猜到了这妇人的来意。“那要多谢婶婶了。”
“不谢不谢。”杏花嫂子幽幽地看了客人一眼,“我只怕莫兄弟听了以后受不住啊。”她轻轻叹息。
那种眼神,那种叹息,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家怎么也作不出来的,仿佛流着蜜,淌着油的那种成熟的妇人韵味。
小莫忍不住多看了这妇人两眼。
他有点喜欢这个类型的女人。“婶婶要……如何称呼?”
杏花嫂子羞红了脸,“就是那树上……瓣儿凉薄颜色浅透的,那样那样的……杏花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是好名字。”客人的声音也低起来,映着篝火与酒味,给人十分慵懒又欲要张口呻吟的奇特感觉。“叫你杏,可以么?”他叫的时候带着小小的儿化尾音,好听之至。
杏花嫂子嘤咛了一声,身子软绵绵地便靠上了客人的身子。“莫兄弟,你……你的手……”
小莫的手放在了一个奇妙的地方。
那是一条山谷中山脉与山脉交会的地方。
那是一场**中来与去的地方。
只有成熟的男人,成熟的女人才懂得的地方。
“现在,可以告诉我,莫大娘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了么?”
小莫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杏花嫂子难耐地睁开双眼。“你……你好坏……”她笑了一笑。“好吧,我告诉你。莫大娘真是你的亲眷么?你可不要太伤心呀……她死了。”
抚在她脖颈上的,小莫的另一只手,忽然一紧。
“是病死的。她的干儿子埋的她,可怜见的,也没什么街坊邻居帮手……”
“她的干儿子?”
“是呀,老被藏在屋子里,不言不语,身量倒是高高大大的,叫做小开的男孩子……哎哟,莫兄弟,你怎么啦?快饶了你杏姐姐吧,不能下这种死力捏啊……”
小莫这才放开了手。“竟会这么巧的……真的,真的……过世了?”
“嗯。”杏花嫂子察言观色,乖巧地将小莫搂入了怀中。“节哀顺变吧,莫兄弟……莫大娘得的是痨病,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受什么罪就走了,唉。”
“那么,你们又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杏花嫂子一个不甚自然的眼神。“其实也没有什么……”
“说!”如玉石碎裂。
杏花嫂子被一吓,“是,是,是南山仙女们来过一次,彻底搜查了莫大娘的房子,后来一把火烧了屋,连坟也烧了,还叫我们不许说不许提……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原来如此。”碎掉的玉石里面有无限的凉意。“原来如此。生,不放过;死,亦不放过。”
“莫兄弟,你别吓我啊……你和莫大娘究竟是什么亲戚?”
“你想知道么?”小莫看着杏花,眼中有黑色的气缭绕。
杏花开始背脊发凉,呆呆地看着这个片刻之前还温柔抚慰她多年寡居的寂寞身子的男人。
“我告诉你。我是她儿子……儿子啊。”莫易叹了一声,面容气质,似已不能用尘世间的词语来形容。“我娘死了。我要怎么办呢?”
杏花嫂子心中疼惜盖过恐惧,大胆地抱了上去。
轰隆一声。
莫易没有出手。
杏花化为一团灰烬。
“我娘死了,定是很寂寞。你去陪陪她,可好?”他温柔地对着那团焦炭开口询问。
一个镇子,能有几多梦境?
有夫妻左手握右手井河无犯的沉眠。有情侣热切交缠欲迎还拒的休歇。有单身孤寡望断天涯习以为常的平静或者躁动。
有生了病的孩子痛苦的呻吟,和父母心如刀绞的无能为力。有骄傲的姑娘甜睡中嗅着窗外的一枕野花香气。有彻夜纺线辛苦劳作的抱怨和辛苦劳作之后的精疲力竭毫无杂念。
这样的夜,啼哭何如?痛哭何如?
莫易提酒杀人。
他屠镇。
一户一户。
没有武艺傍身的可怜人。终是要死的平凡人。几人会去怜惜脚下的蚂蚁,就有几个江湖高手会去怜惜平凡人的性命。
只是胸中一阵透也透不过的情绪。
只是一场醉后的杀戮。
也许,鲜血,可以见证那呼吸。
一户一户,一滩一滩,阴干。
终于,梦成了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