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关浮出了水面。
这是一个建造得不可不谓巧夺天工的……庭院?
一个全部处于地下,看起来却如同在野外山林的地方。顶棚很高,做成晴天的颜色,不注意看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旷野的中央。无数颗隐秘的明珠琉璃在绿树野花之间随意地涣散着光泽,营造出天光如水的意境。而沈月关所潜行的,竟是一条弯曲逶迤的河水,虽然不至于波澜壮阔,却也绝不是涓涓细流的模样。
河的中央有一座木桥。木桥下面有一些看似随意的岩石。岩石群中,一座真正的洞府之门奕奕生辉——那便是神仙洞府真正的宝藏所在,也是沈仙刀从自己房中的秘道可直达之地。
等一等,这河水,这桥梁,为何看起来如此地……眼熟?
若是楚云在此,一定会讶异地叫出声来。这一段的风景,简直似极了神霄山与南山镇之间的那一段山脚路程,欲流未流,似断还断。
沈月关对此却毫无惊异,只是面色凝重地望向那堆岩石。
除却构思简单走法多歧却如铜墙铁壁的九宫合道;除却巧借阎罗烟与天工奇具而守得密不透风的暗道密室;真正能够体现出神仙洞府举世无双的奇门阵法实力的,偏偏只是眼前这几块石头而已。
沈月关只记得从内部如何操作,却从未试过从外面来破解它。
这几块既不遮挡视线,又不含藏任何凶险的石头,叫做“九宫守心”。
“只要再解决一些小小的问题,那么也许这个阵法,将成为真正的无解之阵。”记得沈仙刀曾经如此教导。
“我不信。世上没有不可破解之阵!”年少的沈月关曾经豪情万丈。
“好。”沈仙刀笑,“我穷一生之力,从内部完善它。你穷一生之力,从外部破解它。”
这话语,一晃十多年了。
与家姐的约定,彻底地被搁置在了脑后。今日的九宫守心,是否在沈仙刀的手下,已经有了飞跃的不同?
沈月关将面罩器具妥帖收好,而后从囊中取出一块形状奇特的器件,看了一眼,佩在了腰间。
那是一块比手掌略小的圆形什物,由一堆细密精巧的,不知道是钢还是银的小零件拼合而成。这些零件不停地作着有节奏的摇摆,将圆形的木质边壳推得缓缓转动。而边壳上的红色刻度,被分成长长短短的部分,外围的小篆标的清楚:子丑寅卯……
原来,这是一个时计。
在无天光日影的地下,只有这种时计才能够精确计算好时间日期,从而让沈月关与沈玉刃的行动准确精密,分毫不差。
时计告诉沈月关,他的时间不多了。
再有一刻半钟,沈玉刃那边便要入来这里。
而在此之前,沈月关必须从外围破解九宫守心,进入洞府寻找到沈仙刀的踪迹。
他踏出第一步。
“九宫守心的关键,在于九宫相对。与九宫合道相同,九宫守心也是利用九的合数来排列出多种不同的变化。然而,如果说九宫合道是静的话,那么九宫守心,就是动。”
“每一步破解的行为本身,将会改变这个阵法。也就是说,你每一个举动所迎来的变数,仍旧数不胜数。破阵的过程,是减少变数的过程。若是连破阵本身都成为一种变数,那么,变数永远不会减少,此阵就会无解。”
“然而阵法无心,人有心。虽然变数的数量十分庞大接近于无穷,但毕竟穷尽人力也可以计算推断。所以,这个阵法唯一的完善之道,就是将布阵之人放入阵法的内部,让这个阵法具有方向性。向内雌伏,向外君临。”
“将此阵设于完全不受任何自然条件限制的地下洞府之中,绝了利用自然生息的天数。将宝藏掘开秘道设于阵法中心,绝了利用人类智慧的人数。将入藏之门设计成从内反锁,绝了逆向思维的反戈一击。这个阵法在照料到天地人一切变数之后,最终可以成为无解。”
——“那么大哥,还剩下最后一个弱点,最后一个破阵之法。”
——“什么?”
——“布阵之人。若那个处于阵法中心之人甘愿从内解除阵法,则此阵立破。”
——“……你说的对。无穷变数与毫无变数之间,我忘记了还有一个‘我’在。说吧,是否三公主教你的?”
——“一半一半啊。大哥,你输啦,欠我什么?”
——“你说。”
——“嗯,先欠着。等我想好了。”
天心值符。天蓬,天心,天柱分占休,开,惊。
向前一步。
变了。
天盘变客为主。
沈月关退。
这是一个毫无生杀凶险的阵。它只是阻断,却不伤害。
有的时候,阻断却偏偏是,最大的伤害。
时计精准。沈月关群星在手。
他有大开大阖的惊人天资。
亦有大悲大喜的纵横命运。
河图。
脉络清晰的洞察着这个世界。一二三四……超越了人类极限的推断和记忆主宰着他的脚步。
心从未如此沉静过。
阵法动了!
沈月关忽然睁开双眼。
因为,这次的阵法之动,与前次不同。
它并未循着“变数”的规则!
变数亦有变数的规则。
体察了这一点,才可能解决一切复杂高深的阵法运作。
而不能够被一切规则包含容纳的,只有人。
人的思维,人的行动。
也即是说,阵法的另一个方向上,有活着的思维在主宰。
内部。中心。神仙宝藏。
那唯一的路途。
沈月关几乎落下泪来。
内部有不可知道的人力。这令此阵变得坚不可摧,亦令破阵变得易如反掌。
沈月关牙匕出手,回刀向自己心口刺去。
阵法惊天动地地一阵迅变。
从中正平和,不伤不害,王者之风,坚不可摧的九宫守心,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却能禁锢阵中人活动的杀阵。
沈月关手足受制,匕首再也不能落下去。
——简单的杀阵。
沈月关从十二岁开始,就懂得破解的杀阵。
他只要轻轻弹指,就可以将面前的禁锢,摧毁个灰飞烟灭。
他却没有。
他跪下来。
“还欠我一件事,记得吗?”
花缤纷将一枚绿色的奇异果实放在琉璃盘中,递入内帘。
豪华而巨大的马车内部,被分隔成数个小间和一个大间。八匹奔驰的骏马却几乎不带来任何引人不适的震动。
最内的一栏,垂着黑色丝绒上金线绣花的华丽帘幕。花缤纷伸手递入水果时候,下意识地毕恭毕敬,卑微谦恭起来。
那水果似桃而非桃,果实娇小,薄薄的果皮已经被整个去掉。一点点汁液沾在透明的盘沿上,看起来十分诱人。
片刻之后,空的琉璃盘子被递了回来。
花缤纷随即将空盘递给再外一栏的女史,女史掌力按处,无声无息将琉璃盘子震成一堆碎粉,收纳入一个黑色蚕丝锦囊之中。
再递出去,丝囊交到小女御的手中,被递出马车,抛入了滚滚江流之中。
一切的奢华,莫过于不留痕迹。
黑丝绒帘内,忽然响起慵懒的声音。
“花儿,叶子。”
装束华丽的花缤纷与冷漠高傲的叶雅致同时低首,匍匐在车内。“娘娘圣安。娘娘有何吩咐?”
帘内传出两声浅浅的笑。
似溪流上的萤火虫一般,有种浑然轻盈的美。
“你们多年忙于神霄事务,在武学上,却是退步了。”清微娘娘的声音,甚为和善好听。
冷汗从花叶二人的额头渗出来。
却还是不明所以。
“罢了。”帘内连叹气也显出一种天然的庄严骄傲。“让他去。我要看看,他们,究竟**如何。”
隐秘尾随在车行之后如影如魅的长发男子,却浑身一颤。
他咬牙,倔强地望了一眼天。
“还有多少路才到?”慵懒的帘内人,也是个猜想中娇媚的女子。
“回娘娘,”花缤纷答得小心翼翼。“还有大约一个时辰。”
“各位,到了。”沈玉刃的紫色大氅远远飘扬翻卷而来。“此地名为天水流光阁,便是家兄预备招待各位的好地方。”
“请问沈大侠人在何处?”一路行来,众人可谓吃尽苦头,吃力之极。却还有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耿直地问。
连小开与平无奇心中,却隐约有些猜到,沈仙刀的身上也许出了什么变故。
那一壶春雪,依稀是发挥了它所该发挥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