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风水人间不可无,也须阴驾两相扶。
时人不解苍天意,枉使身心着意图。
话说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
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儿名唤琼英,王奉的叫做琼真。
琼英许配本郡一个富家潘百万之子潘华,琼真许配本郡萧别驾之子萧雅,都是自小聘定的。
琼英年方十岁,母亲先丧,父亲继殁。
那王春临终之时,将女儿琼英托与其弟,嘱付道:“我并无子嗣,只有此女,你把做嫡女看成。
待其长成,好好嫁去潘家。
你嫂嫂所遗房奁衣饰之类,尽数与之。
有潘家原聘财礼置下庄田,就把与他做脂粉之费。
莫负吾言!”
嘱罢气绝。
殡葬事毕,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与女儿琼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到王奉家来拜年。
那潘华生得粉脸朱唇,如美女一般,人都称玉孩童。
萧雅一脸麻子,眼眍齿露,好似飞天夜叉模样。
一美一丑,相形起来,那标致的越觉美玉增辉,那丑陋的越觉泥涂无色。
况且潘华衣服炫丽,有心卖富,脱一通换一通。
那萧雅是老实人家,不以穿着为事。
常言道:“佛是金装,人是衣装。
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
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那一个不欣羡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颠唇簸嘴,批点那飞天夜叉之丑。
王奉自己也看不过,心上好不快活。
不一日,萧别驾卒于任所,萧雅奔丧,扶柩而回。
他虽是个世家,累代清官,家无馀积,自别驾死后,日渐消索。
潘百万是个暴富,家事日盛一日。
王奉忽起一个不良之心,想道:“萧家甚穷,女婿又丑。
潘家又富,女婿又标致。
何不把琼英、琼真暗地兑转,谁人知道?
也不教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受苦。”
主意已定,到临嫁之时,将琼真充做侄女,嫁与潘家,哥哥所遗衣饰庄田之类,都把他去。
却将琼英反为己女,嫁与那飞天夜叉为配,自己薄薄备些妆奁嫁送。
琼英但凭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谁知嫁后,那潘华自恃家富,不习诗书,不务生理,专一嫖赌为事。
父亲累训不从,气愤而亡。
潘华益无顾忌,日逐与无赖小人酒食游戏。
不上十年,把百万家资败得罄尽,寸土俱无。
丈人屡次周给他,如炭中添雪,全然不济。
结末迫于冻馁,瞒着丈人,要引浑家去投靠人家为奴。
王奉闻知此信,将女儿琼真接回家中养老,不许女婿上门。
潘华流落他乡,不知下落。
那萧雅勤苦攻书,后来一举成名,直做到尚书地位,琼英封一品夫人。
有诗为证:
目前贫富非为准,久后穷通未可知。
颠倒任君瞒昧做,鬼神昭鉴定无私。
看官,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
只为世人便顾眼前,不思日后,只要损人利己,岂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
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天未必随你走哩!还是平日行善为高。
今日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唤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这桩故事,出在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季。
其时,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广顺。
虽居正统之尊,未就混一之势。
四方割据称雄者,还有几处,共是五国、三镇。
那五国?
周郭威、南汉刘晟、北汉刘珉、南唐李升、蜀孟知祥。
那三镇?
吴越钱珉、湖南周行逢、荆南高季昌。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辖下江州地方。
内中单表江州德化县一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
四旬之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
那官人为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
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
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他识字。
又或叫养娘和他下棋、蹴足匊,百般顽耍,他从旁教导。
只为无娘之女,十分爱惜。
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
养娘一脚踢起,去得势重了些,那球击地而起,连跳几跳的溜溜滚去,滚入一个地穴里。
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
养娘手短搅他不着,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
石壁道:“且住。”
问女儿月香道:“你有甚计较,使球儿自走出来么?”
月香想了一想,便道:“有计了。”
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
那球便浮在水面。
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
石壁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其取水出球,智意过人,不胜之喜。
闲话休叙。
那官人在任不上三年,谁知命里官星不现,飞祸相侵。
忽一夜仓中失火,急去救时,已烧报官粮千馀石。
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
乱离之际,军粮最重。
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
只为石壁是个清官,又且火灾无数,非关本官私弊,上官教替他分解保奏。
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赔偿。
估价共该一千五百馀两,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
石壁被本府软监,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
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着落牙婆官卖,取价偿官。
这等苦楚,分明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
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
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无从报效。
一向在外为商,近日方回。
正值石知县身死,即往抚尸恸哭,备办衣衾棺木与他殡殓。
合家挂孝,买地营葬。
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几分,怕钱粮干系,不敢开端惹祸。
见说小姐和养娘都着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问要多少身价。
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到判了五十两。
却是为何?
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付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
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官库。
地方呈明石知县家财人口变卖都尽,上官只得在别项那移赔补,不在话下。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没一刻不啼啼哭哭。
今日又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
养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
月香听说愈觉悲伤。
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娘的养娘。
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缧绁。
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
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教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可怠慢。
后来倘有亲族来访,那时送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
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应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
那个养娘依旧得他伏侍小姐,等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应。”
月香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分付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之当然。
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
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
说罢即忙下跪。
贾昌那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
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况小姐?
小人怎敢妄自尊大。
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
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
月香再三称谢。
贾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
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
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
初时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
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着丈夫言语,勉强奉承。
后来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
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
老婆心下渐渐不平。
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
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
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景了。
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
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指还他。
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干净。
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
月香断然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抬举。
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
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
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
贾公道:“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
且放着水桶,另叫人来担罢。”
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感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
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
贾公心中甚疑。
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
老婆回言:“没有。”
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阁过一边。
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到近处人家走动。
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寻他说话。
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
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
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
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
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
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
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
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
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
前日那养娘噙着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
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
见放着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
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
我这番回来,见他们着实黑瘦了。”
老婆道:“别人家丫头,那要你恁般疼他。
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
贾公道:“放屁!说的是什么话?
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
自明日为始,我教当直的每日另买一分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帐,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
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
从此贾公分付当直的,每日肉菜分做两分。
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
这几时好不齐整。
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
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
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
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
这也是贾昌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老婆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
若是凑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干净。
何期姻缘不偶。
内中也有缘故:但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莫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那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
所以好事难成。
贾公见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阁生意,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
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抚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
又分付老婆道:“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
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
又唤当直的和厨下丫头都分付遍了,方才出门。
临岐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却说贾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
没奈何只得由他,受了一肚子的腌人昏闷之气。
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
寻个茶迟饭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
家长在家日,纵容了你。
如今他出去了,少不得要还老娘的规矩。
除却老娘外,那个该伏侍的?
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
却担误老娘的差使。”
骂了一回,就乘着热闹中,唤过当直的,分付将贾公派下另一分肉菜钱干折进来,不要买了。
当直的不敢不依。
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
养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着汤,你便胡乱用些罢!当初在牙婆家,那个烧汤与你洗脸?”
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
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
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边做身做分,哭与家长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
今日老娘要讨个帐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
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缺乏。
是火,都是你烧。
若是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
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
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慌忙移步上前,万福谢罪,招称许多不是,叫贾婆莫怪。
养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
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
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
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
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
今日要说个明白,就是小姐,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
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
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着眼泪,自进房去了。
那婆娘分付厨中,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