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吴保安弃家赎友
古人结交惟结心,今人结交惟结面;结心可以同死生,结面那堪共贫贱?
九衢鞍马日纷纷,追攀送谒无晨昏。
座中慷慨出妻子,酒边拜舞犹弟兄。
一关微利已交恶,况复大难肯相亲?
君不见,当年羊、左称死友,至今史传高其人!
这篇词名为《结交行》,是叹末世人心险薄,结交最难。
平时酒杯往来,如兄若弟。
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关,便尔我不相顾了。
真个是:“酒肉弟兄千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
还有朝兄弟、暮仇敌,才放下酒杯,出门便弯弓相向的。
所以陶渊明欲息交,稽叔夜欲绝交,刘孝标又做下《广绝交论》,都是感慨世情,故为忿激之谈耳。
如今我说的两个朋友,却是从无一面的。
只因一点意气上相许,后来患难之中,死生相救,这才算做心交至发。
正是:
说来贡禹冠尘动,道破荆卿剑气寒。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宰相代国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阳人氏。
有侄儿郭仲翔,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因此没人举荐。
他父亲见他年长无成,写了一封书,教他到京参见伯父,求个出身之地。
元振谓曰:“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亦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博富贵。
若但借门第为阶梯,所就岂能远大乎?”
仲翔唯唯。
适边报到京:南中洞蛮作乱。
原来武则天娘娘革命之日,要买嘱人心归顺,只这九溪十八洞蛮夷,每年一小犒赏,三年一大犒赏。
到玄宗皇帝登极,把这犒赏常规都裁革了。
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
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调兵进讨。
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
郭元振曰:“昔诸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
将军宜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
舍侄郭仲翔颇有才干,今遣与将军同行。
俟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
即呼仲翔出,与李蒙相见。
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敢推委。
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
仲翔别了伯父,跟随李蒙起程。
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字永固,见任东川隧州方义尉。
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肯扶持济拔人的。
乃修书一封,特遣人驰送于仲翔。
仲翔拆书读之,书曰:
吴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仰有日。
以足下大才。
辅李将军以平小寇,成功在旦夕耳。
保安力学多年,仅它一尉。
僻在剑外,乡关梦绝。
况此官已满,后任难期,恐厄选曹之格限也。
稔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
今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
傥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衔结?
仲翔玩其书意,叹曰:“此人与我素昧平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
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愧乎?”
遂向李蒙夸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
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管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撅,逼近内地。
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
来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杀得他大败全输。
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
天晚下寨,郭仲翔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已立矣!宜班师回州,遣人宣播威德,招使内附。
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
李蒙大喝曰:“群蛮今已丧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待何时?
汝勿多言,看我破贼!”
次日,拔寨都起。
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
只见万山叠翠,兵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
李蒙心中大疑,传令:“暂退平衍处屯扎。”
一面寻觅土人,访问路径。
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声四起,蛮兵涨山遍野而来。
洞主姓蒙名细奴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
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费力。
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
李都督虽然骁勇,奈英雄无用武之地。
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犬羊所侮!”
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
全军皆没于蛮中。
后人有诗云:“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台镇九溪。
何事唐师皆覆没?
将军姓李数偏奇。”
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
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
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
细奴逻见他丰神不凡,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
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
掳掠得汉人,都分给与各洞头目。
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
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驱使:斫柴割草,饲马牧羊。
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
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
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
有恁般苦楚!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
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到中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厚利。
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
一闻此事,不论富家贫家,都寄信到家乡来了。
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来,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
那蛮酋忍心贪利,随你孤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三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
乌罗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千绢,除非伯父处可办。
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
忽然想道:“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为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李都督,召为管记。
我之用情,他必谅之。
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已到姚州。
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
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
书中具道苦情及乌罗索价详细:“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
不然,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
永固者,保安之字也。
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奴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
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古贤。
仲翔修书已毕,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
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盻盻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
正是:
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
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且说吴保安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荐。
留妻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
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身打探。
恰好解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有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
便写回书一纸,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寄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
忙整行囊,便望长安进发。
这姚州到长安三千余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
谁知一月前元振已死,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磬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
复身回到遂州,见了妻儿,放声大哭。
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如今要去赎他,争奈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
说罢又哭。
张氏劝止之,曰:“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奈了。”
保安摇首曰:“吾向者偶寄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
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负之?
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
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止直得绢二百匹。
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
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寄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
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粝。
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
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姚州府库。
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
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千匹之数。
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
十载未偿蛮洞债,不知何日慰心交?
话分两头。
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忄西忄西的住在遂州。
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
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
家中又无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变卖盘缠,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
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
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
欲待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惯。
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
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
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
听得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停了车马,召而问之。
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妾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妾之子也。
妾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欲营求千匹绢往赎,弃妾母子,久往姚州,十年不通音信。
妾贫苦无依,亲往寻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
安居暗暗叹异道:“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
乃谓张氏曰:“夫人休忧。
下官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
夫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
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
张氏收泪拜谢。
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
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
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捱到驿前。
杨都督早已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