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均出山的那天,周敏偷偷去了。
唐芙一身白衣,在斜风细雨中悲悲戚戚地走着。
沈均的坟就在青山之上,正对着繁华的丹佛城。
挽郎哭唱着悲伤的曲子,在暮春的雨中,勾起人心中所有的悲痛。
周敏远远看着,跪下,遥遥磕头。
那个眉眼弯弯,总是微笑着的少年不见了。
宋德失去了他最爱的师弟,唐芙失去了她的丈夫。
而她呢?
心上的绞痛让她四肢无力,忍不住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土里,可是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地上的泪痕,模糊了心上的哀思。
又一次,周敏忍不住设想,假如那年他们没有进入长安,假如那天他们没有走进茶楼,假如那时她没有招手……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天一门”。
周敏想。大概是因为天一门很小吧。小得只有三个人。
一个师傅。两个徒弟。
虽然他们地师傅颇有名气。却是个极为低调地人。
周敏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徒弟。是在长安天香楼上。
天香楼。听上去像个不正经地地方。事实上。那是个茶楼。
那时。周敏坐在临街二楼地窗边。远远看到街道那头走来了两个少年。
当先一人器宇轩昂,意气风发,宛如一轮朝日,另一人眉眼弯弯,侧脸浅笑,恰似一阵春风。
两人走上了天香楼,周敏的心都悬在那两人身上了。
一人说:“师弟,这次这笔买卖要是做成,我们回去可就扬眉吐气了,师傅也无话可说了。”
另一人轻声一笑。说道:“师兄出马,必定马到功成。”
两人走上了二楼,和周敏打了个照面。
周敏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反而是被盯着的两个男子不好意思了。
周敏突然莞尔一笑:“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请二位同桌共饮一杯。”
那时周敏穿着男装,可事实上。那样美丽张扬的女子,是怎样的装扮都掩盖不了的风姿。
被女子这样搭讪,两人都怔住了。
但是很快,稍大的男子反应过来,笑道:“荣幸之至。”
他叫宋德。
他叫沈均。
沈均叫宋德师兄。
很多年后,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那一日,夏日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洒了一地碎金,窗台边上的少女笑得比阳光更明媚。
她是周丞相的女儿,长安数一数二地尊贵女子。却在那个夏日里跟着两个江湖少年出入生意场上。
宋德十九,她十八,沈均十七。
他们自称风尘三侠。
一个是仕宦人家的闺秀。两个是出身江湖的侠客,却偏偏迷上了阿堵物,整日里与人讨价还价,出入风月场所,与人谈判。
她是女子,他们知道。
只是一个不坦白,两个不说破。
笑笑地,他们一个叫她师弟,一个叫她师兄。
沈均眉眼弯弯地笑着。“我怎么成了小师弟了?”
周敏说:“谁让你比我小呢?”
宋德在一旁笑而不语。
有时候,周敏会暗中利用父亲的关系,在背后给谈判的商家施加压力,一桩桩生意谈得那么顺利,顺利得……
其实宋德和沈均都不诧异。
有些秘密根本藏不住。
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周敏的身份,只不过仍是那样。
一个不坦白,两个不说破。
假装她只是二师弟,普普通通地少年,三人一起吟诗作对。一起为了工作通宵熬夜,假如能够选择,大概谁都希望,时间停止在那个夏季。
来长安之前,他们是身无分文满怀壮志的少年。
离开长安之时,他们带走了金银无数,却留下了一缕牵挂在此。
周敏喝了酒,一张小脸上红扑扑的。“大师兄,我其实是二师妹。”
宋德点点头。微笑道:“我知道。”
“我爹爹是周丞相。”
宋德接着微笑。“我知道。”
“我喜欢你。”
宋德一怔,眼里柔得快化出水来。
他说。“我也知道。”
周敏眼里的光芒亮了起来。
“然后呢?”周敏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一双眼睛期盼地望着他。
“等我回来。”宋德握住她的小手,许下了承诺。
树后的沈均退了一步,宛如新月的眼里仿佛揉进了漫天星沙,有着盈盈的光。
天一门地掌门是个有趣的老头子,江湖上的人给他起了个外号——笑弥陀。
大徒弟不爱江湖事,小徒弟什么事都跟着大徒弟,眼看着天一门就要在他手上灭门了。笑弥陀叹了口气。
大徒弟这次回来,志得意满,不但赚了一座小金山,更带来了好消息。
大徒弟有了心上人了。
小徒弟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眉眼弯弯地微笑着。
笑弥陀心里叹气,脸上却仍是笑呵呵地,“很好很好,你自己看着办。”
大徒弟走了,小徒弟失魂落魄。
“均均啊,笑一笑,别苦着脸,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笑弥陀逗着自己地小徒弟。
沈均扯了扯嘴角,心痛得无力微笑。
“师傅,我想一个人闯荡江湖。”
笑弥陀手里的大蒲扇一顿,天一门后继有人了,可是他心里一点都不高兴。
“唉……均均啊,人活在世上,快乐最重要啊!”
沈均轻轻摇了摇头,“师傅,别担心,三年五载。我就回来。”
那时,心里大概就不会那么痛了。
笑弥陀叹着气,年轻人的事,那些纷纷扰扰、纠纠葛葛,他出不了也不能出主意,只能无奈地旁观、叹息。温和的沈均却有着比宋德更决绝的性子。宋德或许能对别人狠心。但不包括沈均,沈均对谁都狠不下心,除了自己。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却只怕造化弄人,两败俱伤。
他不告而别,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师兄大概会很生气。
他或许会猜到一点点他的心思,却猜不到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