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宿白想,或许这传闻未必是假,至少在她身上应了验。她一直是个很有活力的姑娘。
三年前,皎皎和芸娘在祈水郡定居下来后,芸娘就开始为皎皎找学堂。
可惜找了一圈也没哪个学堂愿意收她的。数百年来上学读书向来是男子的事情,哪有学堂见过这样一个大大咧咧说着要学书的女孩。
谁也没想到的是,没有学堂教,小姑娘居然自己偷偷趴在学堂外的窗边学习。几天下来,没学到什么东西,人倒是被提溜到了崔宿白的面前。
学堂知道郡守家的二公子护过这一对来自异乡的母女,不敢把事情闹大惹怒二公子,便干脆带着小姑娘来到了郡守府上,好好哭诉了一番。
须发皆白的老夫子愤愤不平:“女子如何能上学堂?黄髫小儿顽劣,不好好在家绣花,非要跑到学堂惹事,二公子您是不知道,这几日学堂里的孩子都没心思学习,一个个都笑着说要好好看看这千古未有的‘女学生’!”
女学生三个字念出来,夫子更是气得吹胡子。
“女学生怎么了……女学生多正常。”
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被唾沫直飞的老夫子吓到,悄悄靠近了崔宿白一些,嘟嘟囔囔:“要不是字不一样……”
后面的话她说得含含糊糊,崔宿白没听清。
老夫子听她竟然还敢辩驳,当下更气。
他拿手指着小姑娘:“从古至今,男子在外成家立业,女子在内相夫教子,这是圣人都认了的!你是哪里来的玩意儿,竟然挑战圣人权威!”
话语委实难听了。
崔宿白听得皱了皱眉,心下对这老夫子生了几分恶感。
“可律法也没说女子不能上学堂呀,只是从没人这么做而已。”
她声音低下去,可是还是在争辩:“律法都没说的事情,夫子倒是口口声声。如果我犯了律法,夫子尽管把我抓去衙门。您这样做,倒显得您才是定律法的人似的。”
这话不可谓不重,老夫子当即白了脸,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他再有底气,也没法当着州府家的二公子的面,说律法没定的事情得按他的方式来,这可是大逆不道。
崔宿白见老夫子面色煞白的模样,也懒得听他说什么,让常青把老夫子带下去。
他让皎皎来到跟前,扶了扶她歪了的双髻,可惜扶了半天还是歪歪扭扭,散出来的发丝越发多,显得她整个人更加狼狈。
崔宿白蹙眉,干脆解开她发髻上的细绳,于是她一头青丝便垂落下来。小姑娘发质好,头发又黑又亮,哪里是老夫子口中说的“黄髫小儿”。
拢了拢她的发,他问:“怎的这么落魄?”
小姑娘嘟了嘟唇,脸颊鼓了鼓,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见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才慢吞吞回答:“我趴在窗台听学堂学子念书的时候,夫子大喝一声,我吓了一跳,从窗台跌落下去,在泥地上滚了两圈。”
怪不得脸颊带灰,衣服也不干不净。
崔宿白抹去她颊边的灰。她被他的动作惊到,眼眸睁大,不可思议地看过来。
脸颊又鼓了起来。
崔宿白没忍耐住,在她额头轻弹一下,抿唇笑:“果然很落魄。”
他笑起来是动人的,浅浅淡淡,好看的眉眼蕴了光,看向她的眼神比春水还柔和。
皎皎看直了眼,只觉得天底下没有比二公子更好看的人了,恍神间又听他问:“为何一定要读书?”
这话把皎皎问得愣住。她仰头向他看去,却只能望进他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责怪没有不解,有的只是平静,仿佛她做的不是这时代女子从没做过的出格举动,而是一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小事。
恰是这一份宁静镇住了皎皎。
她又要习惯性地去捏衣角,把衣角揉得皱巴巴也哼哧不出一句别的什么来。她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又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崔宿白见她躲开视线,目光也下移,转到她捏着衣角的两只手上。
他早就注意到她有这个小习惯,当她紧张或害羞的时候,就喜欢揉着自己的衣角,把衣角揉得一团。两只小手还带着些孩童的稚嫩,白嫩圆润,指甲粉粉的,此刻却因用力,指甲盖泛了白。
崔宿白看了半晌,见她衣角越来越皱,不由叹了口气,伸手解开她缠在衣角的手指,又让芍药拿了湿布来,亲手替她擦净了两只手上指甲盖上的些许污泥。
皎皎彻底呆住。
说实话,若二公子像刚才学堂的老夫子一样斥责她贬低她,她反倒不觉得怎么样。可他没有骂她也没有说她,反而待她这般温柔,倒教她惊慌失措,开始担心自己的做法会引得城中其他人对他的非议。
一腔愧疚涌上心头,皎皎不敢看他,低头闷闷道:“外头兵荒马乱,之前我娘带我逃亡的时候,我们连墙上的遣民通告都看不懂,险些撞在进犯的他国将士手中……”
崔宿白恍然,顿时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要识字读书——她只是想多一份保护自己和生母的屏障罢了。
他沉默许久,握住皎皎的手,忽道:“皎皎,我来教你。”
皎皎猛然抬头。
崔宿白却把她散乱的发丝重新拂到耳后,再次道:“皎皎,我教你读书。”
这可是郡守家的公子,他帮自己的和母亲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立足,如今又要教她识字读书?
皎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反握住他的手,她胡言乱语:“二公子,您真的要教我读书识字?外头的夫子要乱说的……况、况且,如果您真的要教我,束脩要给您吗……不对,我其实只是想去学堂听课就好的,夫子不喜欢我的话,我坐角落也没关系。”
“真要教你。外头没人会乱说。束脩不需要给我,多给我备些糕点就好,你上回带来的那些我就很喜欢。”
崔宿白一一回答,见她仍很有压力的样子,笑:“我整日闲散度日,正觉无所事事,现在尝尝教书育人的快乐也不错。”说到这,又打趣:“先说好,你若惫懒学习,让我失了教学的乐趣,我可马上要把你打发出去,再好吃的糕点都贿赂不了我。”
这下子皎皎急了。
她连忙许诺:“二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崔宿白自此开始教导皎皎读书识字,一教便教了三年。
三年眨眼即逝,春风又绿了枝头,红了桃花。
崔宿白读完一卷书,支颐去看一侧的皎皎。她似乎看到什么生字,不自觉皱起眉,咬着笔头,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和煦暖阳在她的桌上撒下一小片金黄,女孩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她伏在桌上,背上一身好春光。
窗外鸟儿鸣叫,屋内的空气中隐有糕点的淡淡甜香味飘浮。
崔宿白收回视线,素白指尖又翻过一页书卷,心里想:教书育人,果然是很有些趣味和快乐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