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央便更费解府中缺男人一说:“那人都到哪儿去了?”
褚怿敛容,静默答:“死了。”
烛火昏暗的床幔里蓦然一片阒寂,仿佛一切声息都沉入了他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容央骇然垂落眼睫,一些被搁置的片段涌上心头。
“庆义十一年冬,关南高阳一役,父亲命丧降将韩德晖刀下。
庆义十二年开春,官家下令攻辽夺城,二叔身先士卒,就义于云中山。
三叔领兵前往支援,穿越赤溪涧时,逢大雾,被埋伏四周的贼兵截杀。
“平熙二年夏,居庸关告急,褚家军奉旨驰援,二叔长子在战中殉国,半年后的大捷中,又重伤去了一个。
三叔共四个儿子,已从军的有两个,一人殁于前年的涿州之围,一人殁于今年的金坡关。
四叔还没成家,亦无妾室,膝下至今一无所有。
五叔六叔的儿子尚且年幼,最年长的就是今夜宴上的褚睿。
“褚家有规矩,最晚弱冠、最早束发便须前往关城参军,我这一辈,在关城戍守的共六人,而今已故四人。
四人之中,无一人年过弱冠,无一人成家,无一人有后。”
长夜如封,褚怿平静道来,低哑的声音里裹挟着滔天的浪,一下一下地卷落在容央耳边。
——四人之中,无一人年过弱冠,无一人成家,无一人有后。
那意思便是还不到二十岁,他的堂弟们就已殒命于疆场?
心脏登时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容央几次如鲠在喉,最后心虚气弱,小声支吾:“那、那你倒是,还挺厉害的……”
褚怿看过去,盯着那双颤抖不安的睫毛,扯唇一笑。
容央更加尴尬,突然想起刚刚他说从军的年龄最早是束发,便岔开话题道:“可我听说,你参军时才十二岁的?”
褚怿默了默:“嗯。”
容央不解:“怎么会那么早?”
十二岁,还远远不及束发。
褚怿道:“想去看看,那地方究竟长什么样。”
那让他父亲一去不回的地方,那把褚家男儿一个个埋葬的地方。
帐外烛灯似乎又熄了一盏,里面光线昏黑下来,褚怿眸中的光也随之一黯,只那声音里依旧有笑,几分冷然,几分自嘲。
容央更有一种苦不堪言之感。
时辰应该很晚了,窗外的风都走了,容央抱着被衾躺下来,褚怿也躺下来,两人望着帐顶,一时无话。
不知多久,容央突然道:“你回京,是特意来成亲的?”
褚怿手臂习惯性地往脑后一搭:“嗯。”
容央吞口唾沫,嚅嗫道:“那你……是不是也很想要一个孩子?”
褚怿闭上眼:“不重要。”
容央扭头。
怎么会不重要?
“十月怀胎是你,辛苦生产是你,日后陪伴养育,多半也还是你,所以生不生,何时生,也都在你。”
茫然中,他声音落入耳里,语气之笃定,态度之温和,让容央愕然。
他明明很需要子嗣,明明有很重的担子,可是这一刻,他却说他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不愿,她想不想……
容央胸口又酸涩起来,缓缓侧过身,在他衣袖上拉了拉。
褚怿睁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刻,面前这双明眸竟有几分温柔。
“我会给你生孩子的……”
夜里,她突然极小声地向他承诺。
却又话锋一转:“但现在还不成。”
褚怿眉峰挑起。
容央郑重地道:“我还没喜欢上你呢。
我只会和我喜欢的人生儿育女的。”
褚怿哑然,想起在农舍小院外的那个夜晚,低低一笑:“是,还没一将功成,一雪前耻。”
他这一次是真的笑了,眉眼舒展,眸底的冷气在弥散。
容央看痴一瞬,反应过来后,又不迭腹诽:笑什么,说得好像只要他一将功成,就一定能得她芳心似的。
心念转动间,思绪飘开,容央勾住一撮发丝,曼声道:“不过要是日后我们有了孩子,那定是这天下最招人喜欢、最受人仰慕的孩子。
男的呢,一定最英俊;女的呢,一定最可人。
毕竟我这么美,而你……”
偷偷瞟过去:“也还是不赖的。”
褚怿勾唇:“听着似不如你。”
“本来就不如我。”
“哦?”
容央看着他睡颜,欲言又止。
月光幽淡,他闭着眼,安静地躺在枕边,一张英俊的脸就近在眼前。
容央蓦然想起大婚那夜,她偷偷看他侧脸轮廓的情形,想起自己在月光下,隔空去描摹他的脸……
那一夜,她想到的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大漠孤烟,铁衣披雪。
这一刻,她想起华灯璀璨,烟火人间。
褚怿倏然睁开眼。
月照朦胧,两人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防备、也无需防备地交汇了。
容央脸骤红,腾一下背过身去,瓮声:“不许越界。”
褚怿的心在怦动,垂眸,提醒对方:“头发越界了。”
容央把散在身后的头发捞回去,小身板倔强地侧卧着。
褚怿笑,转回头去入睡。
他睡不着,可他第一次觉着,其实睡不着的夜,也可以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