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
眨眼又是半个多月过去,年关将近,汴京城里热热闹闹。
小年那天,容央特意去兴国寺后山探望明昭帝姬,阔别一个多月不见,反复瞧着,姑姑竟像是清减了不少。
拂冬把容央爱吃的芙蓉饼端上来,容央推过去,让明昭先吃一块,嚷嚷着千万不能因为相思成疾,就亏待了自己。
明昭耷拉眼皮把她盯着,也不动,只是嗯一声:“是该像你这样,心宽体胖的,越见得肥头大耳了。”
容央捧住自己的“肥头”,愤愤地朝她瞪去。
明昭这方一笑,丹唇微勾着,拿起一块芙蓉饼来吃了。
容央松开手:“姑姑这样呛我,那就是承认自己相思成疾咯?”
明昭吃糕的动作微滞,垂着眼睫默然不语,容央哼笑:“大军走的那天,姑姑的车就在御道东边榆柳巷内,四叔打马经过时,一双眼就没离开过巷里边,旁人只道他亲民,连挤在巷中的百姓都要一一回看过,哪里知道,让这位大将军定眼的,乃是他心心念念了十余年的意中人——大鄞才貌双绝的明昭帝姬呢?”
容央调侃罢,明昭垂着的长睫依旧不抬,闷不吭声地吃着糕,一派高傲又凛然的姿态。
但不同以往,这一回,她不曾反驳,甚至也不呛人了。
容央一时大喜,心知这二人的关系已然有了极大的变化,眼神炯炯道:“看来,姑姑果然是跟四叔珠联璧合,破镜重圆了?”
明昭把糕吃罢,用丝帕揩去指上残糕,不怒,不答。
容央便知道这是默认了。
“那,两位准备什么时候昭告天下,喜结伉俪呀?”
容央一双大眼亮晶晶、笑盈盈,问得大胆又小心。
明昭淡漠道:“不会了。”
容央愕然。
明昭抬眼,一双微挑的明眸冷冽清亮,容央雀跃的一颗心遽然向下沉落,恹恹道:“为……为何啊?”
明昭淡声道:“因为不需要了。”
容央更加茫然,反复琢磨这二人的爱恨纠葛,小声道:“是因为……四叔院里的那几房小妾吗?”
明昭却不应,瞧那神情,也是并没有把那所谓小妾放在眼里的样子。
容央眸微动,壮胆深究:“那是因为府上的老太君吧?”
上次在侯府跟褚蕙闲聊,褚蕙亲口提及过文老太君对褚晏心悦于旧情人一事的不满,容央不傻,知道这“不满”的背后,掺杂着多少明面上不能启齿的忌惮和鄙薄——忌惮那人金枝玉叶,圣宠优渥;鄙薄那人年华已逝,嫁过他人。
容央颦眉,越想越郁闷,明昭静静瞄她一眼,倒是笑了:“我若是非要嫁褚晏不可,她文老太君又能抗旨么?”
容央一怔,坐直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不成,是姑姑你自己不愿嫁么?”
明昭扭头看窗外,答:“我说过,没有必要了。”
容央结舌,越发弄不懂她的心思。
明昭淡淡:“放不下,就缠一起;放下了,就告辞去。
他要尽忠,自去替国尽忠;他要尽孝,自去堂前尽孝;他要儿子,自有人给他生养儿子。
两不相干,便两不相误。”
容央这回听明白了,悚然又寞然地坐在那儿,消化着明昭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放不下,就缠一起;放下了,就告辞去。
——两不相干,便两不相误。
那换言之,岂不就是偷情么?
容央眨着眼,也扭头把目光投往窗外,严冬的霜凝结着密密匝匝的梧桐枝,在小山中裂开一条条银光。
要正大,要名分,就必然要退步,要牺牲。
她不要他退步,牺牲,就口称“不必”,就甘愿“不必”了。
容央心酸道:“姑姑难道……就不想要一个只属于你们的孩子么?”
厚重的积雪把一截枯枝压断,“噗”一声,响在深山里,轰动又空寂。
明昭道:“不想了。”
车轮碾压在积垢的残雪上,嚓嚓地响,灰蒙蒙的景从两侧窗外消逝。
雪青看容央神情郁郁,心知她仍在为明昭帝姬黯然伤神,有意开解道:“翻年就是蕙姑娘大婚的日子,殿下吩咐金玉堂定制的那套头面也不知做得如何了,一会儿可要顺道去瞧瞧?”
开春后,便是褚蕙跟那程家公子喜结连理之时,半月前,容央吩咐金玉堂的名匠给褚蕙定制一套金镶玉的头面,聊作大婚之礼。
荼白闻言,也附和,又把临行前拂冬姑姑特意装上的一盒糕点打开来,央容央吃一吃。
仍是那一碟芙蓉饼,容央素日里惯爱吃的,然今天却不知是不是受情绪影响,竟横竖看都提不起食欲。
容央摆手,让荼白自吃了,正中其下怀。
“那就去看看吧。”
容央吩咐罢,以手支颐,一大股困倦之意蓦地席卷上来,重重地压在眼皮上。
不多时,眼一阖,人立刻就睡过去了。
城东金玉堂素来繁华,容央被雪青叫醒来时,耳畔已被喧嚣的人声填得满满当当。
金玉堂的刘掌柜携着伙计在车下恭迎,容央缓了缓困意,略略整理衣容后,扶着雪青的手下车,径直穿堂而过,入二楼雅间就坐。
一口香茗品罢,刘掌柜把头面中已经做成的金累丝穿玉慈姑叶耳环、手钏呈送上来,三人一看,俱是眼中生芒,荼白道:“果然是汴京城第一匠坊,这栩栩如生的工艺,都快赶上禁廷里的尚衣局了。”
刘掌柜得这夸赞,笑得合不拢嘴,容央也满意地把锦盒关上,并对荼白道:“你这么眼馋,以后出嫁时,也来这儿挑一份礼。”
荼白吐吐舌道:“我还以为殿下会赏赐给奴婢一套屋里的东西呢。”
容央扬眉:“你野心倒是不小。”
荼白赧然挠腮,雪青打趣她:“既然罪名都担了,那你倒不妨大胆些,屋里的要一份,店里的也要一份?”
荼白诚惶诚恐,又蠢蠢欲动,雪青眼尖:“我看你呀,是真个春心萌动了。”
容央听她二人拉呱,笑也笑,但精神头却总起不来,这才往靠椅上一坐,竟又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