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风和畅,廊前落英缤纷。
长廊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贵妃宫里的婢女急急忙忙找了过来。
“贵主,娘子又发病了!”
瑶英立刻放下账本,踏上木屐,步下长廊,赶去正殿寝宫。
刚穿过回廊,前方人声杂乱,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朝她迎面走了过来,跌跌撞撞,歪歪倒倒。
七八个宫女围在一边,想要搀扶妇人,又怕吓着她。
瑶英快步走上前,双眉微蹙,轻声道:“阿娘,是我。”
声音如春风一般,温柔得能滴出花露。
谢贵妃胡乱抹了一下散乱的头发,眼神迷茫,神情懵懂:“明月奴……二郎呢?他说今天要来看我的……”
瑶英轻轻扶住她的胳膊,声音轻柔:“阿娘,阿兄写信回来说路上有事耽搁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谢贵妃愣住了,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瑶英搀着母亲往回走,耐心劝哄:“真的,阿兄过两天就回来。”
谢贵妃眼神飘飘荡荡,嘴里仍旧一遍遍重复:二郎,回来。
瑶英不厌其烦地向她保证:“二哥会回来的。”
连哄带骗,送谢贵妃回寝宫。
宫女送来刚刚煎好的汤药。
瑶英洗了手,接过梳子为谢贵妃梳起长发,帮她梳洗,亲手喂她喝药。
药里加了酸梅,甜丝丝的。
谢贵妃乖乖地喝药,忽然伸手摸了摸瑶英冰凉的手腕。
天气渐暖,瑶英怕热,今天穿着石榴红散点小簇花袒领襦裙,轻薄如翼的大袖宽衫,外面罩一件锦边半臂,抬手的时候袖子滑落,皓腕凝霜。
谢贵妃爱怜地问:“明月奴,冷不冷?”
说着随手抓起榻旁的披帛,拢在女儿肩上。
口里来回叮嘱:“别着凉了……明月奴不能受凉……每天要吃药……”
温和慈爱,一如往昔。
瑶英心尖微酸,摇了摇头:“阿娘,我不冷。”继续喂谢贵妃服药。
即使痴呆疯傻,阿娘依旧记得关心她。
……
当年谢贵妃和唐氏相争,唐氏身死,李德迁怒于她,她万念俱灰,落下病症。
不久后谢家为掩护百姓渡河,死守空城,满门壮烈。
谢贵妃痛失血亲,也失去了唯一的依傍,李德对她的态度更为冷淡,她从此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她从没对唐氏起过加害之心,落到这样的下场,李玄贞仍然觉得不解气。
直到她吞金自尽,他还对身边人说:“毒妇死有余辜!”
……
李瑶英看着谢贵妃睡下,走出寝宫,眉头轻皱。
这几年谢贵妃时好时坏,她遍访天下名医为谢贵妃诊治,虽然有些起色,但谢贵妃的病终究是心病。
多年前,谢贵妃仗着兄长谢舅父的疼爱,执意要下嫁李德。
谢舅父无奈,送她出嫁,倾尽全族之力辅佐她的丈夫。
最后赔上了整个谢家。
换来的却是李德的冷眼相待。
瑶英有时候想,谢贵妃神智不清未必就是坏事。
李仲虔也这么认为。
兄妹俩从不在谢贵妃面前提起早已身死殉城的谢舅父,谢贵妃以为谢家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不愿和她来往了。
御医匆匆赶到,为谢贵妃诊脉,新开了一副药方。
宫婢扇炉煎煮茶水,瑶英请御医去廊前吃茶小坐。
茶香袅袅,御医望着琉璃茶盏里雪白的茶沫,斟酌了片刻,对瑶英道:“贵主,某才疏学浅,有负贵主所托。”
瑶英一笑,直起身,郑重朝御医行了个礼:“奉御言重了,我阿娘之病实是心病。这几年多赖奉御医者慈心,照料阿娘,我和阿兄还未谢过奉御。”
御医受宠若惊,不敢受瑶英的礼,伏地不起,等瑶英礼毕,这才敢归坐。
讨论了几句郑贵妃的病情,御医想起一事:“贵主上次托某打听的天竺名医已至京中,现今借住在晋昌坊大慈恩寺。”
瑶英面露喜色。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为躲避战火,中原僧人纷纷逃往相对太平的蜀地。
李德登基后,派兵去蜀地游说高僧回京。
其中有位天竺高僧,据说不仅精通佛理,还是一位医术高超的杏林圣手。他从天竺走海路至广州,游历了大半个中原,辗转去了蜀地,此次会和其他中原高僧一起返回长安。
瑶英早就听说过那位高僧的名声,盼着他早日进京。
御医又道:“贵主若是想请他为贵妃看脉,还是尽早的好,某听人说他急着去西域,这次来长安,只是为了瞻仰慈恩寺内供奉的佛舍利。”
瑶英想了想,送走御医,吩咐奴仆准备车马,决定立刻出宫。
大慈恩寺为唐高宗李治为追念其母长孙皇后下令建造,高僧玄奘曾在此主持寺务,组织译经,弘扬佛法。玄奘和其门人开创了汉传佛教的唯识宗,因此大慈恩寺被视为唯识宗的祖庭。
为迎接北归的高僧,大慈恩寺已经修葺一新,寺宇壮丽,宝殿雄伟,重建的大雁塔巍然屹立于曲江之畔,庄严肃穆。
第一批蜀地僧人抵达,寺中一片忙碌。
监院一夜没睡,忙得脚不沾地,看到知客僧进屋,眉头轻皱。
知客僧递上帖子,监院接过看了几眼,立时撂下手里的事务,迈步出了堂院。
刚迈出门槛,回廊里一阵脚步窸窸窣窣响。
几名身着小袖袍服的亲兵簇拥着一位容光逼人的年轻女郎走了过来。
女郎明眸皓齿,仙姿玉色,轻纱飘逸,衣袂翻飞,仿佛寺中壁画上吴带当风、丰艳端丽的女尊者活了似的。
她所过之处,小沙弥忍不住抬头张望,被身边年长比丘瞪了好几眼,忙低头默念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