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一时心乱如麻,只得点灯翻看高昌那边送来的军情战报,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看到后半夜,她昏昏欲睡,静夜里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凄厉号角声响,城墙上弩箭齐发,屋瓦震动,人叫马嘶。
瑶英吓了一跳,披衣起身,让人去城门打探消息。
不一会儿,亲兵骑马折返:“有乱军趁天黑攻城!”
“北戎人?”
“看他们的甲衣,应该是北戎人。”
沙城早就加强防御,守军准备充分,敌军还没接近城门,守军就吹响了号角,守将一箭射杀了对方的一员大将,乱军四散而逃,天亮时,厮杀声从山呼海啸般到稀稀落落,渐渐停息下来。
瑶英赶到城门,询问刚入城的流民知不知道乌泉那边的消息。
问了一大圈,一无所获,守将派人过来请她,告诉她一个噩耗:“据那些俘虏说,乌泉前几天被一伙马贼占领了,所以道路不通。”
瑶英心头一阵乱跳,冷汗涔涔。
守将道:“公主,我的职责是驻守沙城,不能派兵去乌泉。”
瑶英回到屋中,坐立不安,咬咬牙,召齐亲兵,叫来高昌使者:“召集城中所有商队,出高价,我要借他们的护卫。附近城里有多少我们的人?派信鹰送信,把他们全叫过来!”
商队就住在驿舍附近,和瑶英的属下熟稔,听说有厚赏,陆陆续续送来他们的护卫。
瑶英凑齐一支四五百人的队伍,先给了他们一半酬劳,请他们护送自己去乌泉。
一行人伪装成平民出了城,走出几十里,前方山丘上忽然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身着皮袄、脸上蒙面巾的身影从四面八方涌出,挥舞着各式弯刀,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亲兵立刻警觉地拔刀,将瑶英紧紧围在当中。
“举旗!”
骑兵应声竖起几面西军旗帜。
巴伊眼神锐利,扫视一圈,道:“公主不必慌张,看这些人的弓箭和佩刀,不像军队,应该是马贼。”
说着,他弯弓搭箭,射出一支鸣镝,一声尖啸,鸣镝直入云霄。
护卫齐齐拔刀,驱马奔驰,镇定地拉开阵势迎敌,手起刀落,彪悍肃杀,马贼的第一波冲锋立马就被冲散了。对方这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寻常百姓,有了退却之意。
巴伊和亲兵护送瑶英离开,很快将那些马贼甩在后面,身后遥遥传来破空之声和护卫大声呼喊叱骂的声音。
瑶英在马背上回头,后方尘土飞扬,几个落单的马贼驰下山丘,朝他们追了过来,为首的马贼身影高大,披头散发,一身兽皮袄,气势凶悍。
护卫朝马贼连放几箭,马贼首挥刀格挡,躲开箭矢,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被亲兵团团护在最中间的瑶英。
左右两翼的数名持刀护卫上前拦他,刀光闪烁。
他恍若未见,驱马狂奔,驰到近前时,竟然抬起双臂,甩开了唯一的武器,滚下马鞍,毫不畏惧地冲上前。
护卫面面相觑。
在他身后,驱赶马贼的护卫举起长弓,对准他的后背,万箭齐发。
瑶英望着黄沙间手无寸铁、一路狂奔的马贼首领,似有所觉,喉头哽住了好一会儿,颤声道:“别放箭!”
亲兵立马挥旗示意,弓弦声骤然停了下来。
几百人勒马停在山丘前,看着那一道高大身影迎着如林的长刀、密密麻麻的箭矢,冲了上来。
护卫只需要抬起长刀,就能轻易把他剁成肉酱。
他跑得飞快,追风逐电,快到近前时,不知道是不是踩到了流沙中的穴洞,忽然猛地摔倒在地,须臾又一个翻滚纵身跃起,飞身掠向前。
护卫们慑于他周身散发出的神挡杀神、佛来杀佛的悍戾气势,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狂风拍打旗帜,风声呼啸。
瑶英僵在马背上,半晌不能动弹,漫天呜呜风声,沙子被风扬起,扑在脸上,细细密密的疼,她手忙脚乱地踢开马镫,松了缰绳,翻下马背,推开过来想搀扶她的亲兵,跑下山坡。
她的心跳忽然变得很慢很慢,周遭一切声响褪去,荒野平原,护卫马贼,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道朝她疾奔而来的身影。
这一刻,所有苦楚都变得微不足道。
只要阿兄活着。
她朝马贼首跑过去。
他看到她,跑得更快,几乎是眨眼间,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奔跑的声响越来越近,接着,一双坚实的臂膀猛地抱住她,紧紧将她抱起,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捏碎。
“阿兄……”
三年了。
从他那次出征,三年了。
瑶英攥住李仲虔的衣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设想过很多种和李仲虔重逢的场景,她曾经以为下一刻就能见到他,一次次惊喜和失望,都不及眼下这一刻来得真实,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生怕这一切只是梦境。
带有薄茧的手指轻轻抬起瑶英湿漉漉的脸。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满面风霜,乱发纠结,狼狈不堪,形容憔悴,两颊瘦削,面色阴郁深沉,像凝冻了千万年的雪峰,即使是火焰山的烈日烘烤,也化不开那层层封冻的冰雪,一双血红的狭长凤眼,闪烁着阴鸷暗芒。
瑶英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慢慢勾起,凝视她许久,凤眼中的冷意消散,“不哭了,阿兄来了。”
瑶英泪如泉涌,抬手抹去他脸上的尘土和沙子,他瘦削的脸颊慢慢露出,眉间一道狰狞刀疤。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阿兄。”
瑶英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又叫了一声。
李仲虔低低地应一声,“阿兄在这。”
瑶英抱着他,仰起脸,泪花还在闪动,又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欢喜地看着他。
“阿兄瘦了。”
李仲虔一笑,摸摸她的发顶,“明月奴长高了。”
离别的那年,他大胜凯旋,穿着一身威风的甲衣,她垫着脚在他跟前比划,那时个头只到他胸甲的地方。
从小娇生惯养,水晶玻璃一样的人,被送去野蛮的叶鲁部……
这三年,她吃了多少苦?
他每想一次,心口就有把利刃在翻搅。
李仲虔抱着瑶英,眸底泪光潋滟,忽地收紧臂膀,缓缓闭上眼睛,半晌后,他睁眼,“阿兄来了,我们回家。”
回应他的是几声模糊的呢喃,胸前滚烫。
李仲虔浑身一震,松开手,瑶英双眼紧闭,已经失去意识,双手仍然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袍,指节发白。
“明月奴!”
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亲兵早就围了上来,见状,忙道:“阿郎,公主前些天带病赶路,奔波劳累,病一直没好,这几天又为阿郎的安危成天提心吊胆,急得好几夜没睡,乍一下看到阿郎,欢喜太过,受不住了。”
“阿郎,先回沙城吧。”
李仲虔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斗篷,把瑶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她上了马背。
“去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