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罗伽和苏丹古融为一体,他穿着僧袍飞驰于阵前,脸上不用再戴面具,比以前更有威严气势,一举一动,不怒自威,看人的目光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毕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他为什么要回来啊!北戎联军足足有十万人啊!十万之众,他们这点人根本守不住城……
毕娑掩下哀恸,哑声说:“阿狸、般若还有那些亲卫的尸首都收敛好了,全在这里……是百姓悄悄帮着收敛的尸首。王,近卫军将领迂腐,但是还是有很多士兵仍然效忠于您,百姓也是。前不久他们悄悄放火烧了王寺,还烧了康家的宅子……”
“幕后主使是谁?有几家参与?”
昙摩罗伽问,语气冷冽。
毕娑抱拳:“哪家获益最多,哪家肯定就有参与,康家,安家,还有最近才崛起的乌古家……他们利用赤玛手中的遗诏,暗暗联合寺中僧人,先煽动民心,说王包庇汉人,激起百姓的怨恨,然后杀人嫁祸,搅乱人心,让百姓畏惧摄政王,再暗中抓住莫毗多、孟轲、张校尉这些忠心于王的人,控制圣城的禁卫军和中军近卫,让赤玛挑起我和王之间的矛盾,再从中渔利……”
赤玛公主劝说驸马阿克烈和她一起合作,阿克烈拒绝了,世家怕阿克烈泄露秘密,干脆杀了阿克烈。
那日,毕娑不想再欺骗昙摩罗伽,告诉他身世,送他离开,拖住追兵,力竭后被俘。
城中接连骚乱了好几天,仍然忠于昙摩罗伽的官员和将领锒铛入狱,世家派人到处散播谣言,诋毁昙摩罗伽,说他已经和汉人联合谋夺王庭,百姓信以为真。
赤玛公主和世家逼毕娑即位。
毕娑假意配合,想办法陆续救出那些同情昙摩罗伽的将领,从赤玛公主那里问出她的同伙,顺藤摸瓜,把他们谋划的经过拼凑了一个**不离十。
让他心有余悸的是,赤玛公主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利用文昭公主来威胁罗伽,驿馆的那把火就是他们放的。
赤玛一心想抓住昙摩罗伽和文昭公主暗地里媾和的证据,等了很久都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后来侍女告诉她文昭公主还是处子之身,她觉得实在匪夷所思,只能放弃这个打算。
昙摩罗伽听毕娑说完,神色不变,问:“有没有名册?”
“我记下了,就带在身上。”
毕娑取出名册,自嘲一笑,他想稳住局势,替昙摩罗伽报仇,但是势单力薄,根本不能把世家怎么样,只能先藏着名册和证据,想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收拾那些人。
没想到,短短数日,王庭天翻地覆,连吃败仗,圣城被围,世家各奔东西,跑了一大半,赤玛公主也跑了,走之前,她跪下哀求他陪她一起离开,他没有理会。
他是中军郎将,是昙摩家的儿子,守护圣城是他的责任。
联军来了,所有人凶多吉少,他一心扑在守城上,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昙摩罗伽了。
昙摩罗伽抬手。
候在廊外的亲卫立刻上前,接过毕娑的名册,匆匆离开。
昙摩罗伽转身,走进自己的禅室。屋中一切陈设都是从前的模样,花砖地上有暗色血迹,廊柱、窗户上刀剑砍过的痕迹还在,几支箭矢插在土墙上。
他穿过空寂的内殿,走到榻边,抽出屉子,翻出一个纸包和一条红色发带。
她给他的刺蜜,他一直留着没吃。
他把纸包按入怀中,拿起发带缠在腕上,走出内殿。
长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留守寺中的僧人站在台阶下,齐齐望着他,欲言又止,神情羞愧。
一名老僧上前,面带愧色:“王心寄苍生,为了守卫圣城,保护百姓,不顾安危,冒死赶回来主持大局……佛陀说,众生平等,我等执迷不悟,因为血缘出身对王生了偏见,又因为赛桑耳将军而怀疑王滥杀无辜,殊不知王心中有大爱,不为一切色所染,不为一切相所迷……吾等惭愧。”
僧人们合十拜礼。
昙摩罗伽步下台阶,没有看他们,在亲兵的簇拥中走了出去。
从此以后,王庭不会再有君王居住王寺。
走在后面的缘觉冷笑一声,扫视一圈:“圣城被围,你们是打算继续坐在寺中念经呢,还是和我一样,追随王,去帮着守卫圣城?”
僧人们面红耳赤。
……
半个时辰后,亲卫将名册上的人抓回王寺。
愤怒的百姓立马冲了上来,拿起石块,扔在那些人身上,见亲卫没有阻拦,扑上前捶打撕扯他们。
“你们陷害佛子!追杀佛子!哄骗我们!”
“打死他们!他们差点害死佛子!”
官员们头破血流,大声呼救,无人理会。
……
昙摩罗伽骑马出了王寺,仍是一身僧袍,日光笼在他轮廓鲜明的脸上,五官线条愈显鲜明。
他所到之处,一片哭喊声。
百姓痛哭流涕,高声呼喊他的法号,将士们仰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甘愿为他赴死的狂热。
昙摩罗伽登上城头,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将领们上前通禀城中的境况,他们大多是低阶军官,接触不到军中机密,那天没有参与追杀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问城中还有多少粮食,多少兵马,多少武器,众人一一答了。
他双眉略皱。
毕娑叹息道:“所有弓弩车都废掉了,箭也没多少了,海都阿陵放话说他们这次带了足够吃半年的粮草,我们的粮仓快空了……”
众人面色晦暗。
所有人都明白,前一阵王庭动乱,各个部落纷纷搬迁,其他重镇驻兵自顾不暇,不能赶来驰援,没有存粮,他们坚持不了太久……
昙摩罗伽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北戎联军营帐,“圣城必须守住,海都阿陵的野心不止是劫掠圣城,圣城易守难攻,他如果占领圣城,整个王庭都会落入他手中,他还可以借着地利之便向东向西扩张……”
到时候,瑶英才刚刚收复的偌大失地也会被他夺走。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海都阿陵一旦夺下圣城,整个王庭都会覆灭!
“守住圣城,拖住他们的兵力。”
昙摩罗伽道。
众人齐声应是,从容慷慨——就算他们全都战死此役,也不能让海都阿陵得逞!
不一会儿,接连几道诏令发出。
留下守城的官员和将士,不论出身,全部晋升一级,立功者再论功行赏。
城中所有能上战场的壮丁全部集结,分成几支队伍,赶往不同城门。
老弱妇人也都从家门走出,在亲卫的指挥下分成不同的队伍,有的帮忙搬运器械,有的帮忙为士兵疗伤,有的帮忙跑腿传话。
从今天起,城中所有存粮统一由军中分配。
小吏按照名册找到那些擅长制造器械的工匠,号召他们帮忙修补改进城头上的守城器械。
另外,昙摩罗伽还宣布了一条诏令。
从今日起,城中所有隶属于贵族的奴隶只要参与守城,不论男女,都可以获得自由身,立功的人一样论功行赏。
这一道诏令发出,一片哗然。
城中没来得及逃跑的奴隶欣喜若狂,痛哭流涕,纷纷找到将士,拿起武器,和士兵们一起守城。僧人也从王寺走出,他们不能杀生,帮忙清点分发粮食,维持秩序,以防老弱妇孺在领粮食时被人抢走粮食。
有昙摩罗伽坐镇,从将领到普通百姓,所有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一改之前的绝望颓然,镇定下来,不再手忙脚乱,一道道诏令颁布以后,很快就能推行下去。
军中士气空前高涨,军官根本不用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只要昙摩罗伽一声令下,就算前面是刀山血海,士兵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往前冲。
每当北戎联军攻城之时,昙摩罗伽必定立于城头之上指挥将士,一袭僧袍,身姿伟岸,仿佛完全不惧漫天乱飞的箭矢。
在他的带领下,将士们打退了北戎联军的一次次进攻。
六天后,城中的箭用完了,粮食也快告罄,将士们饿着肚子守城,头晕眼花。
北戎人就像浪涛一样,一波一波涌上来,他们是浪涛中即将沉没的孤岛,一点一点被海浪吞噬。
士兵们杀红了眼,城头下尸体堆积成一座座山包。
残阳如血。
北戎联军再一次攻上城头,气势汹汹。
毕娑手持长刀,浑身是血,砍翻一个从绳梯爬上来的北戎人,和缘觉一起砍断绳梯,长刀都砍翻了刃。
号角声响起,北戎联军撤退了。
毕娑躺倒在血泊中,气喘吁吁,看向昙摩罗伽,心中悲凉。
他不怕死,只是为罗伽难过。
几个士兵身受重伤,身体一点一点冰凉,旁边的人为了安慰他们,唱起一首战歌。
起初,歌声悲伤低沉,后来跟着哼唱的人越来越多,士兵们嘴唇干裂,擦拭刀上鲜血,越唱越响亮,歌声从城头往下蔓延,城中百姓也跟着唱了起来,一道道歌声,就像一条条河流汇入广阔大海,穿云裂石,久久回荡在圣城上空。
忽地,一声古怪的锐响打断飘扬在战场上的苍凉歌声。
众人愣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红日已经坠入山谷,暗沉的天际处,一道接一道闪烁着尾巴的银光冲上天际,将半边天空映得雪亮,然后朝着北戎联军的大营罩了下去。
不过是眨眼间,熊熊火光从联军大营窜起,漫天银光落下,伴随着轰轰雷鸣,大地震动。
王庭士兵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目瞪口呆。
北戎联军大营大乱,化为一片火海。
城头士兵忽然指着一个方向大叫:“援兵!有援兵!”
众人抖擞精神,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