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
天空暗沉,从楼道看去就像还没亮一样。
他关上家门,两只小手下意识拽着书包带子,心里在想,今天放学后可以去买一点街角那家老店的小蛋糕,那么要是晚上父亲加班忘了回来的话,他就不会那么容易饿肚子了。
楼道灯光里,他踏过九层台阶,然后转角,碰到了一个人。
他仰着头看,对方穿着一件紫色调的连帽衫,帽子兜住了脸。
这是一个陌生人。
他顿了下脚步,对方也顿了下脚步,然后错身而过。
……
小雨停的时候,家里楼下拉起了警戒线。
明明已经是下午,天却还是那样黑,警车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还有纷乱的脚步声与不断变换红蓝色彩的警示灯。
他站在警戒线外,有人赶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楼在了怀里,抖着声音不知道是要安抚他还是安抚自己:“囝囝、囝囝。”
警官压低声音和那人说话,声音模模糊糊:“……季教授,孩子吓得不轻,很有可能碰见过凶手……”
他低着头,看见自己的黄色雨衣上,有一滴水珠滑下去了。
……
暖色调的房间,放了许多让人感到舒适的毛绒玩具。
儿童管理处的阿姨推开房门。
有人办完所有手续,蹲在他身前,抓着他的小手:“囝囝,我来接你回家,一个新的家。”
他点点头。
“你害怕吗?”
他摇头。
“好的。以后家里有妈妈,有爸爸,还有哥哥,会很热闹。”
他沉默着。
“从今天起,你就姓季了。”
……
“哎,小季,89个B级任务了,你真的不考虑去支援一个A级的?”林部长苦口婆心,“我和上级申请了,要是用1个A级任务抵10个B级任务,你加起来就99个了,回来以后再出外勤一次,你想要的不是就有了嘛!”
他说:“不急,我自己再去做10个B级任务也是一样的。”
林部长急:“嗐!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呢?你进天穹是为了什么,大家都知道的嘛。你要回去那年一次,上面说是说要考核你,但他们也不是那么严格的嘛,没有人非要那么为难你。你这是在为难你自己啊!”
他冷静道:“林部长,面对有刻板印象、盲目自大的队友,我没有办法共事。”
林部长:“那位宋队长倒也不是没有自大的资本……唉,小季你等等!”
黑猫在他腿上打呼噜。
他一手看书,一手撸猫。
这猫老了,他抚摸得很轻,感受着柔软光滑的皮毛在指间抚过。
通讯器响的时候,猫伸了个懒腰从他腿上跳了下去,他接起视频通话。
视频里,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戴上眼镜闲扯家常。
另一只黑猫又跳上了膝头,在他腿上翻起了肚皮。他挠它,耐心地听着对方说话,然后径自问:“老师,你是来劝我去江城的?”
老教授顿住,然后叹口气:“囝囝,早点达标,早点回去那一年,你就早点解脱。”
他说:“好。”
……
*
浓密的睫毛快速颤抖,下一秒,季雨时睁开了眼睛。
疼痛逐渐从腹部开始,清晰地传递到大脑,痛得几乎不能撑起来自己的身体,只得躺回原地,小口吸气。
断片的思绪随着疼痛回笼,季雨时记得自己正在和宋晴岚分析目前的情况。
他话刚说了一半,他还有许多许多话都没说完,他真怕,一闭上眼就再也不醒来。
坐在旁边的人放下望远镜转过头来:“季顾问!你这么快就醒了!”
是李纯。
季雨时迷惑道:“我睡了多久?”
李纯看了看通讯器:“现在才10点42分,你从昏睡过去道现在,就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吧!”
季雨时打量四周,发现他们在一栋建筑二楼的阳台上。
矮墙用雕花小砖砌成,外面不容易发现他们,他们却正好能通过这些空隙观察到外面的情况。
季雨时被队友放在阳台的一张躺椅上,太阳伞替他遮住了大半阳光,不至于被晒得死于中暑。
若不是听见丧尸发出的“嗬嗬”声,季雨时还差点以为自己是在谁的家里午休。
果然,他稍微侧头看去,就从雕花的缝隙里,看见了楼下成群结队游荡着的丧尸。
视线再放得远地点,就能看见街道另一头,山坡上侧对他们这个角度露出一半的书店。
“季顾问你的睡眠可真轻,明明都昏过去了,眼皮底下眼珠子还在转啊转的,一看就是光做梦没休息。”李纯拿着望远镜念叨,他是个话痨,这点季雨时已经很清楚了,“听说你平时睡眠也不好,但你人都受伤了,还是休息一下好,哪能一声不吭,还强忍着呢?”
季雨时无言以对,也不知道要怎么和对方解释。
“我草。”李纯忽然骂了一句,“我他妈好傻逼啊。”
季雨时:“……”
李纯手里拿着望远镜,极具羞耻感地说:“原来我走路的姿势这么难看的,怎么从来没人提醒过我?我还以为我自己很帅呢!难怪情场总是那么不顺利,妹纸一个接一个地飞,老周走路都比我好看。”
什么?
季雨时蓦地记起来——这个时间段,2号小队的他们已经逃出了润金大厦,损失了汤其与段文后,一行五人已经到达书店了!
他侧头去,隐隐看见书店里有几个人影,正是2号小队的他们!
几秒之内,他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身边的李纯他们已经知道了?
“季顾问你不要紧张,宋队已经告诉我们了。”李纯回过头告诉他,“因为任务的重启,同一时间内会出现不同的我们,早晚都会碰上,就像现在的我们和你们碰上了。”
宋晴岚已经和他们说了?!
宋晴岚会这么做,在季雨时的理解范围内。
可李纯的反应是不是太平淡了点,谁在这种情况还会有心思去吐槽另一个自己?难道不应该觉得细思恐极才对?
季雨时警觉:“你不觉得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死都不怕了,还怕遇见另一个自己?”单纯的大男孩想事情很简单,“就像季顾问你,受了伤明知道可能会死,还是想着尽量往前走——就比方你们记录者吧,你们回到过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总会看见过去的人和事。要是穿越的时间近一点,搞不好也会遇到过去的自己,难道你们会害怕?”
季雨时:“这不一样。”
听到他这样说,李纯不以为意地笑了下,那副模样竟然和宋晴岚如出一辙。
不,是他们整支小队都有这样吊儿郎当的时候。
“差不多。”李纯说。
“你看,现在我们看到的,不过是‘过去式’的自己和‘做出不同选择’的自己而已。”李纯继续道,“可是无论同一时间点存在几个自己,最初的锚点都是固定的,就像你回到过去执行任务以后总会回到你出发的时间点一样。也就是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重新出现在锚点的我就还是我,且只有一个我。那么对于在锚点的我来说,有几个自己曾经同时存在过,其实本质上没有分别。”
过去式的我和平行线上的我,谁才是意识主体?
这其实涉及到哲学问题,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回答。
但因为锚点的存在,它确实有了很好的解释。
看不出来李纯会选择用这么通透的方式进行理解,季雨时瞳孔轻微紧缩,陡然想通了许多事。
他对李纯刮目相看:“你说得很有道理。”
李纯抓抓脑袋,不好意思道:“其实道理都是宋队分析出来的!我哪有那么你们聪明!我可是坐在这里守着你,脑袋都想破了,想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搞清楚宋队的意思!”
季雨时:“……”
好吧。
看来无论是哪一个李纯,脑子里都很单纯。
……宋晴岚。
这个人真的和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季雨时还以为,接下来事情会因此变得更为复杂,所有人都要回避另一个自己,造成分不清楚你我甚至互相为敌的混乱场面。他甚至幻想过无数个自己出现在同一时间点,为了争夺所谓的主体意识自杀残杀的场景,那简直是噩梦中的噩梦。
可让季雨时没想到的是,在宋晴岚的带领下,这支队伍像一把离弦后就永不回头的利箭,从不纠结于无谓的苦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管蓦直前进。
天穹七队的每一个人,都组成了这支队伍的核心凝聚力。
他们总是不断刷新着季雨时的认知。
从第一次任务循环开始到现在,无论是谁牺牲,谁掉队,他们的目标都从未更改。
这好像在提醒着季雨时,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意志坚定,他们就不会进入迷惘。
不管怎么样,不管有多少个他们,目标都只有一个。
——完成任务,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这种提醒让季雨时胸口沉沉压着的那一块大石,一点点地变轻了。
他怔忡,所以,事情还可以这么简单吗?
昏迷前宋晴岚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对方眉头紧锁,眼里有一种叫做愤怒的情绪。
季雨时不是非常理解,宋晴岚在因为什么愤怒。
所以宋晴岚他们人呢?
他这样问了一遍。
李纯说:“你昏迷以后,老周和老段来了——也就是你说的4号小队,和我们在润金大厦走散的那个。他们开了空间车,比2号小队来得快,但是还不知现在存在多个自己的情况,汤其汤乐大概在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吧。宋队去给你找医用绷带什么的,应该快回来了。一会儿大家在这里汇合,然后去下个目的地。”
季雨时唇还白着,人还是虚弱的。
“季顾问,你身上的枪眼是钻石鸟打的,自个儿的枪打了自个儿。还好钻石鸟不是实体子-弹,不用在你的肚子里找弹头,就是外面创面小,内部创面大,下回可千万别这样了。”李纯忍不住道,“宋队挺担心你的。”
季雨时:“……”
怕是担心他拖后腿了吧。
李纯:“哎,其实我们宋队人很好的,那次老于出事,宋队硬生生把他从沙漠背了出来,走了几十公里,回来的时候嘴唇都干得全是口子。观察员虽然算是文职工作,可是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得出外勤,任务紧急了谁说得准?出了事以后吧,宋队一直很自责,所以不希望你来,才故意那么说。我们最多就是直了点,真不至于恐——”
“咻——”
轻微的声音响起,一只鹰爪钩挂在了阳台上。
楼下两个游荡着的丧尸调转方向“嗬嗬”地叫着,两三秒后,宋晴岚出现在墙外,矫健身姿一下子翻进了阳台。
“你话还挺多。”宋晴岚黑眸深邃,看了一眼季雨时,继续对李纯道,“在街对面都能听见你逼逼。”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李纯嘿嘿一笑,立即闭嘴。
汤乐也顺着绳索翻进了阳台:“季顾问,你醒了!”
季雨时对他点点头。
“醒了就好!不过你该多休息一下的,我们还有时间!”汤乐的反应也和李纯差不多,下一句竟然是,“等等,让我看看,是不是有另一个我出来了?”
李纯把望远镜递给他:“出来了,不是往我们这个方向走,应该是去找吃的。放心好了。便利店里没人要的克蒙豆我都给他们留着呢。”
汤乐:“……草,连自己都坑,你是不是人。”
宋晴岚个子太高,在遮阳伞下几乎要低着头才行。
他扔给李纯一包东西:“止疼药找到了一瓶,没找着绷带,找到了消毒酒精、缝合线和防水贴,先用着。”
李纯马上过来替季雨时处理伤口。
这一动,季雨时就“嘶”地小声吸气,白皙平坦的腹部随呼吸起伏,枪眼被一块聊胜于无的创可贴勉强黏住,已经被血浸湿了。
酒精缀在伤口附近,季雨时疼得说不出话,缝合时死死咬住了嘴唇,竟一声都没吭。
“硬汉!”李纯缝完以后感叹,“季顾问我小瞧你了!”
“何止硬汉。”
宋晴岚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季雨时察觉了。
不料宋晴岚下一句竟说:“给你道个歉,硬汉。”
季雨时:“?”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抬头望去,宋晴岚却不提为什么要道歉了,只盯着他,懒洋洋道:“想少来一次,就要活下去,别什么都死撑着不说,我又不会吃人。都是自己人,尽职尽责,友爱队员,是天穹七队的光荣传统。”
说着,宋晴岚便俯下身,又从刚才的口袋里拿出一件崭新的T恤:“季顾问,你的衣服被剪破了,刚才在路上随便拿的,自己能不能换?不能换就吱声。”
汤乐与李纯同时回头,眼里写着问号:“???”
虽说尽职尽责、友爱队员这句话没什么槽点,但宋队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
难道聪明的人就能得到特殊待遇?
是他们不配了吗?
宋晴岚冷冷地看了他俩一眼,俩人赶紧回过头装作无事发生。
感受到宋队突如其来的好意,还莫名其妙就成了天穹七队自己人。
季雨时心生狐疑。
但他还没娇弱到那种程度,甚至有点惊悚:“谢谢,我自己来就可以。”
宋晴岚:“你确定?”
季雨时:“我确定!”
说完,季雨时就抓住黑色作战服的下摆往上提。
刚才缝针时太疼,他身上已经湿透,细白的皮肤上缀了一层汗珠。
事实证明他的确需要帮忙,动作间拉扯到伤口,疼得他差点又昏过去。
宋晴岚并没有袖手旁观,更没有借机笑他,只是很正经地替他抽出了手臂,脱去满是血污的黑色作战服,又帮他换上了干净的白T恤。
季雨时整个人一下子柔和了不少,看起来就像一个应该捧着书本念书,不谙世事的少年。
宋晴岚帮完忙说:“不客气,季顾问。”
季雨时:“……”
宋晴岚转头问李纯,“现在是什么情况?”
无人回答。
李纯和汤乐轮流看望远镜,表情有都些怪:“嗯,这个,不好说。”
季雨时把钻石鸟插在后腰,已经站起来,还整理好了自己:“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