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九龄眼睛里闪着光,道:“你说的会不会是江轻霞?”
陆小凤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果然不愧是六扇门里最聪明的人!”
陆小凤捧着一大坛酒回去,他决定要好好地庆祝庆祝。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听见了他愉快的笑声,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你开心什么?难道在那酒窖里找到了个活宝贝?”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是个什么样的宝贝?”
陆小凤道:“是一条线!”
花满楼听不懂了:“一条线?是条什么样的线?”
陆小凤道:“是条看不见的线,但我们只要沿着这条线摸索过去,慢慢就能摸到那条狐狸的尾巴了!”
花满楼还是不太懂:“什么狐狸?”
陆小凤笑道:“当然是条会绣花的狐狸!”
现在他总算已证明了一件事。江轻霞的确是和那绣花大盗同一个组织的人。所以他只要能找到江轻霞,就一定能找到那绣花大盗。
花满楼道:“你有把握能找到江轻霞?”
陆小凤道:“有一点。”
花满楼道:“你准备怎么样去找?”
陆小凤道:“我准备先去找一双红鞋子,找一个本不该穿着红鞋子,却偏偏穿着红鞋子的人!”
花满楼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说的话我好像越来越听不懂了!”
陆小凤笑道:“我保证你总有一天会懂的!”他忽然发现屋子里少了个人,“叶孤城呢?”
花满楼道:“他不喝酒,也不喜欢陪人喝酒,现在也已到了应该睡觉的时候!”
陆小凤道:“你想他真的会去睡觉?”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他若一定要去找西门吹雪,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的!”
03
陆小凤并不时常醉,但却时常喜欢装醉。他装醉的时候,吵得别人头大如斗。花满楼并不怕他吵,但这里是王府,他不想让陆小凤砸破金九龄的饭碗。
陆小凤正用筷子敲着酒杯,放声高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唐人王之涣的名句,也是白云城主叶孤城最喜欢的诗。他显然还在想着叶孤城,所以他并没有真的醉。
“上马不提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他又在唱北国的胡歌,唱完了一首,又唱一首,好像嗓子痒得要命。
花满楼忽然道:“你刚才说外面有人在等你,是谁?”
陆小凤立刻不唱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醉,薛冰现在却已可能真的醉了。一个人在又着急又生气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醉的。陆小凤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金九龄道:“你想是谁在外面等他?”
花满楼连想都没有想:“一定是薛冰!”
金九龄道:“一定是她?”
花满楼道:“我知道薛冰一直都很喜欢他,他也一直都很喜欢薛冰!”
可是薛冰并没有在客栈等他,薛冰一直都没有回如意客栈去。陆小凤知道现在只有一个法子也许还能找得到薛冰——先去找蛇王。这次他当然已用不着别人带路。
夜已很深,蛇王居然还没有睡,看见陆小凤找来,也并不吃惊:“我正在等你!”
“你在等我?你知道我会来?”
蛇王点点头。
陆小凤又问:“薛冰来过?”
蛇王点点头:“她一直都在这里喝酒,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话!”
陆小凤道:“她说什么?”
蛇王笑了笑,道:“她说你不是个东西,也不是个人。”他虽然在笑,笑容中却仿佛带着忧虑。
陆小凤苦笑道:“她一定喝醉了!”
蛇王道:“但她却一定要走,一定要去找你,我既不能拉住她,又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只好派两个人暗中在后面保护她!”
陆小凤道:“那两个人现在回来了没有?”
蛇王叹了口气,道:“他们已不会回来!”
陆小凤动容道:“为什么?”
蛇王的神情更沉重,道:“已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薛姑娘却不见了!”
尸体是在一条暗巷中发现的,致命的伤,是在眼睛上。他们死的时候,已是瞎子。
“绣花大盗!”陆小凤全身都已冰冷。薛冰难道已落入绣花大盗的手里?难道她已知道陆小凤发现了她的秘密?这至少又证明了一件事——陆小凤找到的那线索,无疑是正确的!在重重疑云中能找到一条正确的线索,本是件值得兴奋的事。但陆小凤却觉得自己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正在被他自己的脚践踏着。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薛冰的感情,远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强烈得多。
回到小楼上,蛇王还在等着他,默默地替他倒了杯酒。陆小凤端起酒杯,又放下。
蛇王道:“你不想喝杯酒?”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现在我只想能清醒清醒!”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蛇王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如此难受。
“我手下有三千个兄弟,只要薛姑娘还在城里,我一定能找得到!”这并不完全是安慰的话,他的确有这种力量。可是,等他找到她时,她的尸体说不定也已冰冷。
陆小凤忽然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会绣花的大胡子?”
蛇王点点头,道:“我虽然一直没有问,但也已猜到你一定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陆小凤道:“你的那两位兄弟,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的,所以……”
蛇王道:“所以你怕薛姑娘也已落在他手里!”
陆小凤又端起酒杯。
这次蛇王却按住了他的手:“你实在需要清醒清醒,最好能想法子睡一下!”
陆小凤苦笑,道:“你若是我,你现在能睡得着?”
蛇王也在苦笑:“我已有十年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这也是种病,久病成良医,所以我已有专治这种病的药。”一种白色的粉末,装在碧玉瓶中。
蛇王倒出了一点,倒在酒里:“瞪着眼坐在这里就算坐十年,也救不出薛姑娘的,但你若能睡一下,若能清醒些,就说不定能想出救她的法子。”陆小凤迟疑着,终于将这杯酒喝了下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阳光已照在碧萝纱窗上。蛇王正坐在窗下,用一块雪白的绒布,轻轻擦拭着一柄剑。一柄非常细、非常窄的剑,是用上好的缅铁百炼而成的,平时可以当作腰带般围在身上。这正是蛇王的成名利器“灵蛇剑”。
陆小凤已坐起来,皱着眉问道:“你在干什么?”
蛇王道:“我在擦我的剑。”
陆小凤道:“可是你至少已有十年没有用过这柄剑。”
蛇王道:“我只不过是在擦剑,并没有准备用它。”
他一直没有看陆小凤,好像生怕陆小凤会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秘密来。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还是苍白得可怕。只有真正失眠过的人,才知道失眠是件多么痛苦、多么可怕的事。那已不是病,而是种比任何病都可怕的刑罚和折磨,他已被折磨了十年。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从来都没有问过你的往事!”
蛇王道:“你没有。”
陆小凤道:“我不问,也许只不过因为我已知道!”
蛇王的脸色立刻变了变:“你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本来并不是蛇王,像你这种人,若不是为了要逃避一件极痛苦的事,是绝不会来做蛇王的。”
蛇王冷冷道:“做蛇王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难道看不出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舒服?”
陆小凤道:“但你却绝不是这种人,若不是为了逃避,本不该隐身在市井中!”
蛇王道:“我本该是哪种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只知道朋友之间应该说实话!”
蛇王的脸色更苍白,忽然长长叹息,道:“你本不该醒得这么早的!”
陆小凤道:“可是我现在已醒了!”
蛇王道:“你认为我正逃避什么?”
陆小凤道:“仇恨!世上很少有别的事能像仇恨这么样令人痛苦!”
蛇王的神色的确很痛苦。
陆小凤道:“你为了要逃避这件仇恨,所以才到这里来,藏身在市井中,因为你知道你的仇人永远也想不到你已变成了蛇王。”
蛇王想否认,却没有开口。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件仇恨却是你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的,所以只要你一有机会,你就不顾一切,去将这件事结束!”他忽然走过去,扶着蛇王的肩,盯着蛇王的眼睛,一字字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有了机会?是不是已发现了你仇人的行踪?”
蛇王又闭着嘴,神情更痛苦!
陆小凤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谁?现在是不是就在这城里?”
蛇王还是闭着嘴。
陆小凤道:“你可以不说,但我也可以不让你下楼。”
蛇王板着脸,冷冷道:“你自己的麻烦已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管别人的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对人有了恩惠,从不愿别人报答,所以你才不肯将这件事告诉我。”
蛇王闭上了嘴。
陆小凤道:“我也并不想报答你,只不过想跟你谈个交易!”
蛇王忍不住问:“什么交易?”
陆小凤道:“我替你去对付那个人,你替我去找回薛冰来!”
蛇王用力握紧了双拳,但苍白枯瘦的一双手,却还是忍不住在发抖:“不错,我的确有个仇人,我的确是要找他去算一笔账。”
“我果然没有猜错!”
蛇王冷笑道:“这既然完全是我的事,我为什么要你去替我做?”
陆小凤也在冷笑,道:“因为你的手在发抖,因为你已病了十年,已经被这仇恨折磨得不像个活人,因为你现在若是去了,只不过是去送死!”
蛇王僵直的身子突然软倒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崩溃。
陆小凤却还是不肯放松,冷冷道:“也许你自己本来就已想死,因为你觉得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我却不愿看着你死在那个人手里,也不愿看着那个已经害得你半死不活的人,再逍遥自在地活在世上。”他用力握住了蛇王冰冷的手,一字字接着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蛇王看着他,泪珠突然像泉水般从干涩的眼里流了出来,喃喃道:“你有没有看过我的妻子?你当然没有,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女人,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全都是聪明可爱的孩子,他们才只不过五六岁……”
陆小凤也咬紧了牙:“他们现在已全都死在那个人手里?”
蛇王的喉头已哽咽,声音已嘶哑:“她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她的心比蛇蝎还毒,她的手段比厉鬼还可怕,也许她根本就是个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魔女!”
陆小凤道:“她是个女人?”蛇王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公孙大娘。”蛇王又解释着道,“其实她叫公孙兰,据说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孙大娘的后代,所以知道她的人也都叫她公孙大娘!”
陆小凤道:“我却不知道这个人,这名字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蛇王道:“她并不是个名人,因为她不愿做名人,她认为做名人总是会有麻烦。”
陆小凤叹道:“看来她至少已可算是个聪明的女人。”
做名人的麻烦和苦恼,又有谁能了解得比陆小凤更清楚?
蛇王道:“可是她用过很多别的名字,那些名字你说不定反而会知道!”
陆小凤道:“哦?”
蛇王道:“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这些名字你总该听说过的!”
陆小凤动容道:“这些人全是她?”
蛇王道:“全都是。”
陆小凤叹道:“看来她实在已可算是个很可怕的女人。”他又问,“她的行动既然如此诡秘,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并没有找到她,是她找到我的。”蛇王从怀里拿出了张已揉成一团,又铺平叠好的信笺,“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一定很想见我,月圆之夕,我在西园等你,你最好带点银子来,请我吃那里拿手的鼎湖上素和罗汉斋面。”字写得很美、很秀气,下面的具名,是一束兰花。
蛇王道:“这是她交给城南的一个兄弟,要他当面交给我的!”
陆小凤沉吟着,道:“她没有直接交给你,也许她还不知道你的住处!”
蛇王道:“能到我这小楼上来的人并不多!”
陆小凤道:“西园,是不是那个里面有株连理树的西园?”
蛇王道:“不错。”
陆小凤道:“今天就是月圆之夕?”
蛇王道:“今天是十五。”
陆小凤道:“她约的是晚上,现在还早,你就已准备去?”
蛇王道:“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是上午?”
陆小凤忽然发现窗外的阳光已渐渐暗淡,已将近黄昏了。
“那些药本足够让你睡到明天早上的,可是再强的药力,对你这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效力。”
陆小凤苦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已经快麻木。”
蛇王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也知道我绝不是她的对手,可是你……”
陆小凤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比她再厉害十倍的人,我也见过,我现在还活着。”他不让蛇王开口,又道,“只不过,有件事我倒有点担心!”
“什么事?”
“我担心我找不到她。”陆小凤接着道,“她既然有很多名字,一定也有很多化身,何况,有些女人只要改变一下衣服和发式,别人就很难认得出她的。”
蛇王道:“她的易容术的确很精,也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她有个毛病,你只要知道她这个毛病,就一定能认得出她来!”好像每个女人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的。
陆小凤笑了笑:“她的毛病是什么?”
蛇王道:“她这个毛病很特别。”好像愈聪明、愈美丽的女人,毛病就愈特别。蛇王道:“无论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无论她改扮成什么样的人,她穿的鞋子总是不会变的!”
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她穿的是什么鞋子?”
“红鞋子!”
陆小凤跳了起来。
“鲜红的绣花鞋子,就像新娘子穿的那种,但上面绣的却不是鸳鸯,而是只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