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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楼凤劫(1 / 2)

 01

陆小凤不愿坐车,但现在却又偏偏坐在车上。人只要活着,就难免要做一些自己本不愿做的事。

“你一定要想法子在车上睡一觉,找到公孙大娘时,才有精神对付她!”

陆小凤也知道金九龄说得有理,可是他现在怎么睡得着?

“小王爷很钦佩花满楼,一定要留他在那里住几天,王府里有他照顾,我也放心得很。”

陆小凤更不会为王府中的事担心,也不必再为蛇王担心。现在他应该担心的只是他自己。无论多坚强的人,若是受到他这种可怕的压力,都可能会发疯的。

车马走得很急,车子在路上颠簸。他拼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他有许多事要集中精神来思索。可是他连心都似已被人割得四分五裂。

破晓时,车马在一个小乡村里的豆腐店门口停下,晨风中充满了热豆浆的香气。

“你就算吃不下东西,也一定要喝点热豆浆。”

陆小凤虽然不愿耽误时间,却也不愿辜负朋友好意。何况赶车的人、拉车的马,也都需要歇歇了。

豆腐店还点着盏昏灯。一个人正蹲在角落里,捧着碗热豆浆,呼噜呼噜地喝着。灯光照在他的头上,他的头也在发光。这人是个和尚。这和尚倒也长得方面大耳,很有福相,可是身上穿的却又脏又破,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老实和尚!

看见了这个天下最古怪的和尚,陆小凤才露出了笑容:“老实和尚,你最近有没有再去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看见他,却好像是吃了一惊,连碗里的豆浆都泼了出来。

陆小凤大笑道:“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昨晚上一定又不老实了,否则看见我怎么会心虚?”

老实和尚苦着脸,道:“不老实的和尚,老实和尚平生只做了那么一次,我佛慈悲,为什么总是要我遇见你?”

陆小凤笑道:“遇见我有什么不好?我至少可以替你付这碗豆浆的账!”

老实和尚道:“和尚喝豆浆用不着付账,和尚会化缘。”他将碗里最后一口豆浆匆匆喝下去,好像就准备开溜了。

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就算你用不着我付账,也不妨跟我聊聊,欧阳情又不会在等你,你为什么急着要走?”

老实和尚苦笑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和尚遇见陆小凤,比秀才遇着兵还糟,聊来聊去,总是和尚倒霉的!”

陆小凤道:“和尚倒什么霉?”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霉,上次怎么会在地上爬?”

陆小凤又忍不住笑了,道:“今天我保证不会让你爬!”

老实和尚叹道:“不爬也许更倒霉,和尚这一辈子只怕遇见两个人,为什么今天偏偏又要我遇见你!”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是谁?”

老实和尚道:“这个人说出来,你也绝不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老实和尚迟疑着,终于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认得的女人倒真不少!”

老实和尚道:“女人认得和尚的也不少。”

陆小凤道:“这个女人是不是欧阳?”

老实和尚道:“不是欧阳,是公孙!”

“公孙?”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是不是公孙大娘?”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她?你也认得她?”

陆小凤已叫了起来:“你认得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要问?”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找她算账!”

老实和尚看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忽然从陆小凤身旁溜了出去。这一溜竟已溜出去四五丈,到了四五丈外还在笑。

可是陆小凤这次已决心不让他溜了,身子凌空一翻,已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为什么要笑?”

老实和尚道:“和尚觉得好笑的时候,和尚就笑,和尚一向老实。”

陆小凤道:“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陆小凤道:“就算要打破和尚的脑袋,我也要问到底!”

他说得很认真,老实和尚只好叹了口气:“和尚的脑袋不能打破,和尚只有一个脑袋。”

陆小凤道:“那么你说,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第一,因为你根本就找不到她;第二,因为就算找到她,也打不过她;第三,因为你就算能打得过她,也没有用。”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你只要看见她,根本就不忍打她了,那时说不定你只希望她能打你几下!”

陆小凤道:“她很美?”

老实和尚道:“武林中有四大美人,你好像都认得的?”

陆小凤道:“我认得!”

老实和尚道:“你觉得她们美不美?”

陆小凤道:“美人当然美。”

老实和尚道:“可是这个公孙大娘,却比她们四个加起来还要美十倍!”

陆小凤道:“你见过她?”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佛慈悲,千万莫要让和尚再看见她,否则和尚就算有十个脑袋,只怕都要被打得精光。”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老实和尚若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实和尚从来不说谎。

陆小凤道:“你上次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老实和尚道:“我不能告诉你。”老实和尚若说不能告诉你,就是不能告诉你,你就算打破他脑袋,也没有用的。

陆小凤知道这是没法子的,只有恨恨地瞪着他,忽然笑道:“其实和尚并非只有一个脑袋的!”

老实和尚听不懂。

陆小凤道:“因为和尚还有个小和尚!”他大笑,笑得弯下了腰。老实和尚已气呆了,他明知陆小凤是在故意气他的,还是气呆了,几乎已被气得晕过去。金九龄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要笑。

老实和尚忽然叹道:“和尚不说谎,还有句老实话要告诉你。”

陆小凤好容易才忍住笑,道:“你说。”

老实和尚道:“看你们两个,都是一脸的霉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02

孟伟虽然也只有一个脑袋,却叫作三头蛇,在九大名捕中,他一向是手段最毒辣、对付犯人最凶的一个。三头蛇当然也有三种面目,看见金九龄,他不但态度恭敬,笑容也很可亲。连陆小凤都很难想象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时常在暗室中对人灌凉水,上夹棍。

就因为世上还有他这种人,所以大家都应该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犯罪的好。替金九龄赶车来的,也是鲁少华那一班的捕快,车马一入城,就有本地的捕快接应,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这里也是闹市区——大多数人在犯罪时,果然都有种很难改变的习惯。所以世上也很少有破不了的罪案。孟伟在街角上的茶馆里等他们,他们的目标,就是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巷底的一栋小房子。

“来租房的,也是个很英俊的后生小伙子,预付了一年房租。”

“你有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没有,据说那房子也好像一直都没有人来住过。”

——也许他们来得比公孙大娘快,她杀了蛇王后,总难免要耽误些时间,何况她还要带着个已受了伤的薛冰。

于是金九龄吩咐:“把你手下显眼的兄弟都撤走,莫要被人发觉这里已有警戒!”

孟伟道:“我们的行动一直很小心,到这里来的兄弟,都已经改扮。”

金九龄冷笑道:“改扮有什么用?别人难道看不出?”

陆小凤也一眼就已看出,茶馆里的伙计、巷子对面一个卖生果的小贩、路边的算命先生和七八个茶客都是他们的人改扮的。在公门中待得久了,一举一动都好像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尤其是脸上的神色和表情,更瞒不过明眼人。

孟伟道:“我这就去叫他们走。”

巷口的屋檐下,有个长着一身疥疮,手里捧着个破瓦钵的秃子乞丐。孟伟走过去时,他居然还伸出瓦钵来讨钱,却讨来了一脚。

片刻间,那些改扮的捕快都已散尽了,孟伟回来报告:“我只留下了两个人,有什么事时,也好叫他们去跑腿。”

一个就是巷口对面的小贩,那生果摊子显然是一直都摆在那里的,只不过换了个人而已,所以就不致引人注意。还有一个是谁?

金九龄看着那秃子,道:“宋洪近来的确已很不错了,你多教教他,将来也是把好手。”

陆小凤忽然明白,这满身疥疮的乞丐,也是他们的人。

现在还不到戌时,七月里白天总是比较长。屋子里还用不着燃灯,斜阳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一屋子灰尘。这地方果然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过,屋子里的陈设,也跟羊城那边差不多。

柜里有八九套各式各样不同的衣服,桌上有面镜子,旁边有张小床,看不出一点特别的地方,也找不出一点特别的线索。他们竟似白来了一趟。

金九龄背负着双手,四下走来走去,忽然一纵身,蹿上了屋梁,又摇摇头,跳下来。

孟伟却忽然在厨房里欢呼:“在这里了!”他奔出来时,手里拿着个木头匣子。

金九龄大喜道:“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灶里。”那的确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东西藏在那里,显然有秘密。

金九龄已准备打开来看看,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匣子里说不定有机关!”

金九龄用手拈着匣子,笑道:“这匣子轻得很,若是装上了机簧、暗器,一定会比较重。”

他当然也是个极谨慎的人,否则十年前就已该死了几十次。陆小凤不再说什么,机簧、暗器,一定是金属的,拿在手里的分量当然不同。匣子没有锁,金九龄打开了雕花的木盖,突然间,一股淡红色的轻烟急射而出。金九龄想闭住呼吸已来不及了,他的人倒蹿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柜子上,倒下!

匣子里的确没有机簧暗器,却有个用鱼鳔做的气囊,匣盖一开,盖上的尖针刺破气囊,囊中紧缩的毒烟立刻射出,金九龄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这一招。

他的人倒在地上,看来也正像是个突然被抽空了的气囊,整个人都是软的,脸色更苍白得可怕,头上还在流着血。他刚才情急之下一头撞在柜子上,脑袋竟被撞破了个洞。

——你们两个看来都是一脸的霉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老实和尚说的果然是老实话。陆小凤已闭住呼吸,一股掌力挥出,驱散了毒烟,想起老实和尚说的话,他心里也觉得有点发冷。孟伟早就蹿了出去,只等毒烟散尽,才捏着鼻子走进来。

这时陆小凤已扶起金九龄,以真力护住了他的心脉,只希望能救回他一条命。

孟伟却拿起了那匣子,他对这匣子竟远比对金九龄关心,但匣子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他看了很久,忽又欢呼:“在这里了!”

秘密并不在匣子里,却在匣盖上。若是仔细去看,就可发现雕花的盖子上,雕的竟是钟鼎文,一段有八个字:“留交阿土,彼已将归。”

愈明显的事,别人反而愈不会注意,公孙大娘的确很懂得人们的心理,用这种法子来传递消息,又有谁能想得到?——她这是在通知一个人,将一样东西交给阿土,因为阿土已经快回去了。

消息留给谁的?要留交给阿土的又是什么?阿土是谁?这些问题,还是无法解答。

孟伟皱着眉,沉思着,喃喃道:“阿土?难道就是那个阿土?”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知道有个阿土?”

孟伟道:“以前在巷口要饭的那癞子,别人就都叫他阿土。”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孟伟道:“我为了要叫宋洪扮成他,在外面守着,已把他赶走了。”

陆小凤道:“快去找他。”

孟伟立刻就走。

陆小凤却又道:“等一等。”

孟伟在等。

陆小凤道:“他知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赶他走的?”

孟伟摇摇头:“我只说不准他在这里要饭了。”捕头要赶走一个乞丐,根本用不着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你找到他后,就赶快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孟伟道:“是,我一找到他,就立刻回来。”

陆小凤道:“不要回到这里,我现在就要带金九龄去找施经墨,你有了消息,就到他那里去!”

施经墨就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孟伟当然也知道。

陆小凤道:“还有,你赶快叫人去找些灰尘来,撒在我们刚才碰到过的地方,要撒得均匀。”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将这匣子也摆到原来的地方去。”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宋洪也得赶快离开这里,叫别的人在巷口守候,最好在隔壁院子里也留一个人,一发现有可疑的动静,也立刻去告诉我!”

孟伟道:“是。”他站在那里,看着陆小凤,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忍住。

可是他走到门口时,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微笑道:“陆大侠若是也入了六扇门,我们这些人就只有回去抱孩子了。”

03

陆小凤对自己也很满意,他对这件事的处理确实很恰当,就算金九龄还清醒着,也绝不会比他处理得更好。可惜他并不是神仙,他也有算不到的事,施经墨居然不在。

这位名医的架子一向很大,一向很少出诊去替人看病。但华玉轩的主人却是例外。

华一帆眼睛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而且还得了种怔忡病,嘴里总是喃喃地在念着他那天失窃的名画。为什么有钱的人,愈放不开这些身外之物呢?难道就因为他们放不开,所以才有钱?

现在也已没法子再去联络孟伟了,陆小凤只有在施家外面的客厅里等。奇怪的是,现在他脑筋反而变得特别清醒。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本来从没有去想过的事。

就在这时,孟伟已传来了消息:“阿土在家里。”

“要饭的也有家?”

“要饭的也是人,连狗都有窝,何况人?”

可是阿土这个家实在只能算是个窝,是个人家已废弃了的砖窑,在四边打几个洞,就算做窗户。现在天气还很热,窗户上的破木板当然不会钉起来,里面居然还有灯光。

“阿土的人还在?”

“在,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壶酒,正在里面自斟自饮。”

“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还没有,可是那边却已有人去过。”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年轻小伙子,居然戴着红缨帽,打扮成官差的样子。”

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已有个戴红缨帽的官差,手里提着个黄布包袱,大摇大摆地从土坡下走了上来,四下张望了几眼,就钻进了阿土的窑洞。他当然没有看见陆小凤和孟伟,他们都隐身在一棵大树上。

孟伟悄声问:“要不要现在就进去抓人?”

陆小凤立刻摇头:“我们要抓的不是他。”

孟伟立刻明白了:“你是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陆小凤道:“嗯。”

孟伟道:“匣子上留下的话,是说他要回去,你认为他就是回到公孙大娘那边去?”

陆小凤点点头:“那包袱想必就是有人要交给她的,现在她想必已回到自己的窝里!”

连阿土都有窝,何况公孙大娘?孟伟只好沉住气等,等了没多久,那戴着红缨帽的官差,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嘴里哼着小调,走下了山坡。他已交过了差,显得轻松极了。

又过了半晌,屋里的灯光忽然熄灭,阿土走出来,还关上了那扇用破木板钉的门。他背上背着两个破麻袋,那黄布包袱显然就在麻袋里。

陆小凤道:“我盯住他,你回去照顾你们的金老总。”

孟伟道:“你一个人去,恐怕……”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月还是很圆,月光照满大地,晚风中已带着一点点秋意。这正是行路的好天气。阿土既然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优哉游哉地在前面走着,好像一点也不着急。陆小凤也只好沉住气,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幸好这时夜已深,大路上已没有别的行人,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走着,阿土有时哼哼小调,有时唱唱大戏,走得好像愈来愈慢了。

陆小凤简直恨不得找条鞭子,在后面抽他几鞭子。也不知走了多久,星已渐稀,月已将沉,阿土非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找了株树,在树下坐着,打开麻袋,拿出了半只烧鹅、一壶酒,居然就在路边吃喝了起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也只好远远地找了棵树,蹿上去,等着,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肚子也饿得要命,这两天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本来他是不想吃,吃不下,现在他却是根本没得吃了。

阿土正撕了条鹅腿,啃一口,喝一口酒,忽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现在假如有个人能来陪陪我,那有多好。”

陆小凤也实在想过去吃他一顿,却只有在旁边看着干瞪眼。好容易等到阿土吃完了,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油,再往前走。陆小凤忽然发现那半只鹅,除了一条腿外,几乎连动都没有动,就被他抛在地上。这要饭的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节省。

他当然并不是个真要饭的,陆小凤却是真饿了,几乎忍不住要从地上捡起这半只鹅来,充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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