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上级指令的时候,黄建平自己都没意识到,首先蹦跶进他脑子里的两个字居然是“违抗”。
“可是,他们还没有毕业,没什么实战经验。”这句话说得非常没底气。
上级在电话里咆哮:“没毕业?干脆回娘胎得了,永远别出来,那多安逸!没有实战经验,这不就是实战经验吗?”
黄建平知道多说无益,无奈只得接了指令。
半夜吹哨紧急集合,十分钟内所有人整装出现在操场上。
统一的制服,统一的站姿,甚至连表情不仔细去分辨都没有区别。
这样一群学生、应该说这样一群准军官,自穿上这套制服的那天开始,站在炙热的土地上,就将生命和忠诚一同交付给了祖国。
夜风吹在他们年轻坚毅的面庞上,黄建平看到的也只是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黄建平自然知道,所以他可以不忍,但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那条路,他没得选,他们都没得选。
转述了上级下达的指令,将本次“守护海城”的任务交给了大四即将毕业的军事指挥类学员。
自他们十几人一组地踏出校门,分散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开始,他们的学生生涯基本上就已经结束。
从此他们要守护的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河山的完整不受侵犯以及近14亿同胞的生命安全。
车上,施仰推了推周尽城,眼睛瞟着对面的杜怀殊偷偷地问:“什么情况?”
周尽城垂着眼,没回。
车厢里加上杜怀殊一共坐着十二个人,除了杜怀殊,其他人均身着战时迷彩作训服,特殊时期,都戴了防护面罩。
按理说,他们作为还没有毕业的军校生是不会出来执行任务的,但这次“博尘”来势汹汹,并且蔓延迅速,相关单位能够调动的人员全都去了一线。所以,这场兵荒马乱里的临时指令,尽管不合理却十分合情。
疫情席卷让这座平时昼夜喧嚣的城市陷入了沉寂,汽车在空旷的城市主干线上急速行驶,从城西到城北,穿过苍茫夜色,抵达时不过天刚微亮。
周尽城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在医院周边巡逻、协助相关单位做好疑似、确诊病例的相应安排,并且防止出现各种可能性的突发混乱。
医院门口停满了救护车,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步履匆匆、倦容满面,却依然坚守岗位。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弥漫在医院四周,汽车一停,防护面罩都遮挡不住那浓烈的气味。
下车,带队指挥官布置完任务后,指着杜怀殊向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随军实习记者杜怀殊,和大家一样会坚守在抗击‘博尘’第一线,请大家务必保护她的安全。”
说这话的时候,杜怀殊的眼睛往周尽城身上扫了一眼,似乎是想换得眼神的确认。
但周尽城没配合,别过头望向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医务工作人员,他心里七上八下,渴望见到沈应知,又担心真的会在这里见到她。
身后“呜哇”一声,又一辆疾驰而来的救护车开了进来停在院子里,等候在门口的几个护士推着急救担架车赶紧迎了上去。
救护车的后门被打开,穿着隔离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迅速将车上的病人抬下来,移交工作结束后,救护车一刻没停又开了出去。
担架上的人从周尽城面前经过,整个头被套在隔离罩中,但依旧能够看到他近乎扭曲的脸,面无血色,最后一点生命气息全体现在了手脚若有似无的抽搐中。
“疑似还是确诊?”紧随其后包裹严实的两人经过周尽城身边时,其中一个问道。
另一个语气肯定道:“确诊。”
第一个人向大厅方向喊了一句:“直接上十一楼。”
这边两人似乎还没喘上气,两个步履凌乱的护士便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梁医生,快,急诊科邓医生和呼吸内科两名实习护士中招了。”
另一个接道:“还有海城医大的几个志愿者,疑似。”
听到“海城医大“四个字,周尽城的心跳瞬间就漏了一拍,那种仿佛整颗心都被人握在手里肆意揉捏的感觉,简直要命。
“请问,”明知犯了纪律上的错误他也顾不了了,一把抓住还在喘气的护士问,“海城医大疑似志愿者里,有没有叫沈应知的?”
“不知道。”小护士翻手推开周尽城,飞步离开,时间就是生命,一秒钟都耽搁不得。
小门往周尽城身边挪了两步,开口宽慰:“肯定没有应知姐的。”
一边站着取素材的杜怀殊冷哼:“沈应知?她不可能来当志愿者的,她又不傻。这会子逃都来不及,还能来第一线?你是不是也太瞧得起她了!”
天光大亮,周尽城全身裹在作训服里,身形精干,防护面罩和帽子中间露出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平时少见的凌厉,他望向杜怀殊的时候,小门总觉得听到了枪上膛的声音。
“你给我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周尽城压着情绪语气不善。
杜怀殊也不是吓大的,漫不经心地调试着镜头,然后举起相机,对准周尽城的脸“咔嚓”一声摁下快门。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轮廓分明,充满力量,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斥着野性,杜怀殊很满意,收起相机,评价:“帅。”
“毛病!”周尽城不买账。
杜怀殊也不在意,趁着朝霞未散,扭身去寻找素材了。
“尽城哥,你不喜欢杜记者啊?我觉得她好像挺喜欢你的。”小门问。
“你一个小孩子,别张口闭口就喜欢不喜欢的。”
小门不赞同:“我也就比你们小了两三岁而已。再说了,爱情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发现你们的世界好复杂啊,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呗。”
周尽城这会儿没心思跟他探讨这个深奥的人生哲理,因为耳边喧闹声不断,一拨又一拨的疑似病患被送过来,门口值班的护士也换了一个又一个。
来往医生步履匆忙恨不得脚底抹油,尽管所有人都拼尽全力了,但情况却越来越糟。
截至上午九时,城北这所医院里,头天确诊病患的名单中有五例救治无效宣布死亡。
其中三例是医务工作者。
此消息被第一时间发布出去,整个海城瞬间被笼罩在一片未知的恐怖阴影里。
疑似和确诊人数还在增加,还在被源源不断地送进医院。
医务工作者越来越紧缺,在职的分身乏术,恨不得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整个海城陷入了空前危机当中。
就在这时,一辆载着海城医大医疗志愿小组的车疾驰而来。
打头下车的是两个男生,随后下车的十多个全是女同学,穿着厚厚的隔离防护服,全身上下连眼睛都没有露在外面。
尽管如此,周尽城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混在人群当中朝他走来的沈应知。
同一时间,她也看到他了。
小门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那个是应知姐吧?”
而走在沈应知身边的秦厘同样推了推她,问:“门口那个是周尽城吧?”
“是。”
他们同时回。
被医院相关负责人带着进大厅,经过周尽城的时候,沈应知扭头看了他一眼。
周尽城注视着前方,站姿笔挺,他知道她在看他,这时候一肚子话只凝成一句叮嘱:“注意安全。”
“你也是。”她回。
“我就在外面。”
怕她害怕,他强调。
负责人在前方催促集合,沈应知加快了步伐。
来之前还略有忐忑的心情,现在终于平定下来。她和秦厘一起报了志愿者出了校门,确认了黄风雁只是丢了手机人没事之后,参加了很短的一个培训,接着就被送了过来。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每天都有人死亡,每一分钟都有人感染,谁也不敢狂妄地说自己是命运的宠儿,谁也不敢笃定自己会在这场浩劫中安然无恙。
但是他的话,的确安慰到了她。
他在这里,就是她的定心丸。
在疑似区待了一上午后,临近中午,两个惊天消息传来——
第一个是,“博尘”已经演化到了2.0阶段;第二个是,距离城北医院七公里的地方有个劳动密集型工厂,集中暴发了疫情,形势非常紧张。
医院这边腾不开人手,安排了几个志愿者跟着带队医生跟车。
几乎同时,周尽城接到命令,带着小门他们前去协助维护治安,杜怀殊随行。
警报声在城市上空嘶鸣,余音震荡,割裂般残忍。往日繁华热闹的街景被阴霾扫过后,死气沉沉,到处一片灰败之色。
军用卡车和救护车并列前行。
透过车窗,沈应知和周尽城互相看到了对方,一白一绿,对比鲜明又异常融洽。
杜怀殊也没闲着,通过社交网络实时报道最新情况,偶尔眼睛瞄到对面的沈应知,总有种按捺不住的恶心和厌恶。
她讨厌沈应知,不管怎么看都讨厌,是那种仿佛身上沾上了去不掉的腥味的讨厌。
原因?杜怀殊心里轻哼,没有原因!
目的地是一间玩具制造厂,在旧式钢厂基础上翻新过的改造厂房,四周围了一圈白桦树,水泥粗糙墙面上垂着还没发芽的枯藤。
车停在厂房外面,周尽城从车厢里跳下来,扭身对杜怀殊说:“你先不要下来。”
“为什么?”杜怀殊扬了扬手上的设备,“我得第一时间看到真实情况。”
“你不想第一时间死的话,就给我老实待着。”
杜怀殊身上长着反骨,生来就不会听话。所以周尽城的威胁不仅起不到作用,反而加快了她下车的速度。
她轻巧利落地下地,站直后还给了周尽城一个“你能把我怎么样”的眼神。
周尽城对她没耐心,一咬牙蹲下,把她拦腰扛起,然后不顾她的尖声惊叫,粗暴地往车厢里一扔,跟丢麻袋一样把她给丢了回去。
“咣当”一声,杜怀殊的脑袋狠狠磕在车厢铁壁上,她爬起来怒吼:“周尽城,你大爷的!”
不理会她,周尽城扭身就往厂房里走。
眼瞅着杜怀殊又要跳车,施仰带着一肚子苦赶紧走过去阻拦:“杜记者,你就先待在上面吧,里面情况不明,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没办法跟组织交代啊。”
杜怀殊不服,沈应知能去的地方她为什么不能去。但挡在她面前的施仰眼神诚恳又让她于心不忍,她动了动嘴皮,最终放弃挣扎。
这间工厂之所以会集中暴发疫情,原因在于那位不信邪的老板,被金钱蛊惑了心智,以至于连命都不要了。
周尽城打头,其余战友随后,医务工作者跟在队尾。
锈迹斑斑的老铁门被打开,光听着铁锈摩擦的刺耳声音就让周尽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地往后望,沈应知已经走了过来。
隔着一层防护服,他抓住她的手,叮嘱:“注意安全。”
“我知道。”沈应知用力地回捏了一下他,算是回应。
周尽城还是走在最前面。工厂被划分了不同的区域,工人们也按照身体状况不同进行了简单的隔离。
最为严重的那群工人被集中关在仓库,其余分散隔离。
工厂人太多,而医院现在容纳量已经接近饱和,带队医生交代又交代:如果不是疑似,就绝对不能往医院带。
救护车有限,把隔离在仓库的人带走后,工厂还有部分情况待定的工人,沈应知他们被要求留下做后续观察。
她负责的那群人是玩偶服装制造部门的,是平均年龄四十岁左右的女性。
发放温度计,一个一个登记体温和其他指标。
登记到一半的时候,有个女人就哭了起来:“我女儿才六岁,刚上小学呢!家里没人她可怎么办啊?能不能让我出去?”
闻声,周尽城赶过来,站在沈应知前面替她挡着。
那女人见到穿军装的人,立马抓住周尽城的袖子,哭着哀求:“我没被传染,我好得很,你能把我放出去吗?”
沈应知动了一下准备上前,周尽城扭头:“你躲我身后。”
“没事,”她站出来向那女人伸手,“体温计给我看一下。”
那女人脸上挂着泪,手哆嗦着伸进腋下,取出体温计递给沈应知。
对着光看了一下,37.3度,这个温度很尴尬,介于正常体温的上限和低烧的临界。沈应知甩了甩温度计,里面水银复位后,又递给她:“再量一遍。”
两人目光相交,那女人明显闪躲了一下,愣了几秒才接。接过后,她也不是马上就开始测量,反而在掌心握了一下,才顺着领口缓缓放进去。
那细微动作落入沈应知的眼睛里,尽管不明显,还是让她出于敏感多留了个心眼儿。
登记观察接近尾声,剩余工人中并未发现疑似病例,杜怀殊才被允许从车厢里出来,一下车就铁青着脸冲到周尽城面前一通咆哮。
周尽城正在协助疏散工人,没工夫搭理她。
她就浑身不痛快地去招惹他,相机对准了他的脸,“咔嚓”乱拍一气。
“杜怀殊,你脑子没坏掉吧?”周尽城扭身一把将她手上的相机夺过去,作势就要给她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