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好似相爱已久的爱人,朝夕相对,早已熟悉彼此的存在。我手中还拿着从宜家买来的星空瓷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将它放在江海的书桌上。
等我收拾好东西后,江海躺在床上,我在他的额头上敷上冷毛巾降温。窗边静静立着他的美人蕉留声机,明明美国也有卖,可江海还是不辞万里,从国内通过海运将它寄了过来。黑色的古典留声机,放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位置,有一种谦卑的力量。
这就是江海,他学习的明明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却固执地迷恋带有岁月味道的旧物。他不喜欢社交网站和软件,如非必要,他连手机也不会碰。
他是个内心非常强大和宁静的人,他身上的一切都让我如此着迷。
我站起身打开留声机,放了一首江海很喜欢的巴赫。
我站在床边,叫江海的名字:“江海,江海。”
他没有回答,我俯下身,清楚地看到他又长又黑的睫毛,覆盖了那双深潭似的双眼。鬼使神差般,我在他薄薄的双唇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一下。
八月的旧金山,窗外是星云般盛大的火烧云,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夕阳,我亲了我深爱的男孩。
在江海醒来前,我做贼似的飞奔着逃离了他的宿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脚似踩着风火轮,回到寝室楼下,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门卡,只得一边傻笑一边坐在台阶上等人开门。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撞见赵一玫的,她穿着吊带衫和人字拖,大概是匆忙出来的,她正拿着手机像是在和对面的人吵架,我听到她狠毒地大声说:“沈放,你怎么不去死啊?”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像发了疯一样将手机往地上丢。然后她转过身,和我打了个照面。我尴尬地冲她挥挥手,然后弯下腰帮她将手机捡起来递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一玫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没有新的来电,她十分失望地低下头。
于是我自认为十分贴心地安慰她:“应该是手机摔坏了,电话打不进来。”
赵一玫耸耸肩,我发现她已经又换上了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她问我:“你怎么在外面,送杯子去了?”
我忽然又想起那个偷来的吻和江海柔软的嘴唇,像是暖暖的棉花糖。我倏地一下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回答:“嗯。”
“你知道吗?”赵一玫笑着对我说,“送杯子的意思就是,把我的一辈子都给你。”
我侧过头看她,她身后是旧金山的夜空,满天繁星,好似触手可及。
晚上睡觉前,我犹豫着给江海发了条短信,问他身体有没有好一点。他几乎不用手机的,更别提看短信了,可是这一次,在我放下手机的那一刹那,手机响了起来。
江海的声音还是嗡嗡的,低沉得似乎是温柔,他说:“姜河,谢谢你。”
我握着电话,心跳如雷,往日的伶牙俐齿在江海面前一下子全都没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事就好,我先睡了,晚,晚,晚安。”
02
我终于在期待中迎来了开学。第一学期我选了十五个学分的课程,江海修了电子和物理双学位,选了二十三个学分,于是我们的时间表错开得很远,只有线性代数和C++语言是同一门。
我为这件事沮丧了两天,在第三天我发现我每天仍然可以在图书馆找到江海,而且刚开学课程也很轻松,我还能跟着他去旁听物理学院的课。
“周五晚上有新生晚会,”我期待地问他,“你要去吗?”
他停下手中的笔,摇摇头。虽然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我还是忍不住沮丧了一下。我刚刚买的白色晚礼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穿给江海看。
他似乎发现了我情绪低落,抬起头问我:“你很想去?”
“对啊,”我又精神抖擞起来,瞎编道,“第一次参加晚会啊,感觉有模有样,还可以认识不少人呢。哦对了,还有很多好吃的!”
“很多好吃的?”江海疑惑地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问,“你是指大号的比萨还是双层汉堡?”
我十分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却听到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么,周五见。”
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到周五,下午一下课就飞奔回寝室,以洗两个星期碗为代价让赵一玫快点开车回来给我化妆打扮。
刚刚挂断赵一玫的电话,我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我被吓得差点尖叫起来。我吞了吞口水,随手抄起一旁的吹风机,深呼吸三次压压惊,轻手轻脚地向门边挪过去。
在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我闭上眼睛咬牙将吹风机往前狠狠一砸。
“哐当”一声,我手砸歪了,新买的吹风机磕在门框上,听声音应该是裂开了。我心疼地慢慢睁开眼,看到我面前站着一个女孩,正用一种“为什么放弃治疗”的表情看着我。
我第一次见到何惜惜,差点把她砸了个头破血流。
何惜惜就是我的第二位室友,她倒霉地遇上广州刮台风,晚了一个星期才抵达旧金山。她同赵一玫一样是十九岁,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色T恤,头发扎成马尾,戴了一副厚厚的眼镜。她学的专业是生物工程,我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她穿着白大褂擦眼镜的样子。
何惜惜似乎不太爱说话,不像我和赵一玫一样人来疯,不过无论如何,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错,因为她冷静且善意地提醒我:“你可以试着再塞点海绵,不然衣服会掉下去。”
为什么你们都要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的平胸过不去?
赵一玫回来后,从鞋柜里找出一双银白色的高跟鞋让我穿上,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重重的假睫毛害得我眨眼都觉得困难,脸上不知被她涂了多少底妆,粉嘟嘟的唇彩让我想要一口咬下去。
“你看,美丽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她说。
我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女孩的天下和男孩的天下,是大不相同的。
等我们终于收拾打扮好自己,走出卧室时,看到何惜惜已经放好行李坐在沙发上看书。我冲她摆摆手:“走啦,一起去Party。”
何惜惜似乎对此没有兴趣,但是我和赵一玫两个人太亢奋,硬是把她也塞进了车里。在我们两人的盛装面前,她的T恤和牛仔裤显得异常突兀。
我在拥挤的大厅里找到了江海,他穿着白色衬衫,风度翩翩。
我红着脸告诉他:“我不会跳舞。”
“数学界的最高奖项被称为华尔兹奖,以数学家约翰·华尔兹命名,同舞蹈中的华尔兹同名只是一个巧合,”江海微微一笑,冲我鞠了一躬,向我伸出手来,“可我却觉得这不只是巧合,华尔兹是我认为的、最能体现数学的美感的一种舞蹈,实际上,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圆舞。”
我冲他眨眨眼,将手扶上他的肩。江海曾经对我说过,他认为圆是最美的几何形状。
“右,左,并。左,右,并。”
江海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在我听来犹如天籁。我一手放在他的手心,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带着我旋转。灯光落下来,他的眼睛看着我,明亮得犹如天边的启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