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黯然。以前他在的时候,我从来都不肯收拾房间,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我反而勤快了许多,知道要整理屋子了。
听起来十分嘲讽,可谁又不是呢。
到了医院,我带着顾辛烈来到江海的病房。我同往常一样,掩上窗户,拉上窗帘,然后给江海病床前的花瓶里的花换了水。花瓣有些枯萎了,我心想,明天来的时候得重新买一束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凳子,我将它让给顾辛烈,他静静地看着我做完这一系列琐事,摇了摇头:“不用。”
顾辛烈走到江海的床前,皱着眉头细细地看他,然后他回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即使……”他顿了顿,然后柔声道,“我还是很感谢他,能够救你。”
我好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即使我们因此而分开,即使我们因此而有了不同的人生。
我有些难受,别过头:“我知道。”
顾辛烈凝视我片刻,然后也转过头:“他会一直这样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然后又立马改口,“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我其实,”我有些迟疑地开口,大概是太久没有人陪我聊天,我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一直在想,如果江海知道的话,他究竟会不会愿意醒过来。医生说过,后遗症的可能性很大,通常来说,颅内的血块可能导致他身体的瘫痪、记忆力丧失、思维迟钝……”
我说不下去了。
而思想,思想是江海的一切。
顾辛烈伸出手,大概是想拍拍我的头,在半空的时候他停下来,垂下了手臂。
他说:“姜河,你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以前也这样说过,姜河,你别难过,还有我陪着你一起老。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钟,顾辛烈打电话告诉了出租车司机地点。医院外是一条大道,种满了棕榈树,7-11的灯光在夜里异常醒目。晚风习习,路灯一盏一盏延伸至远方,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就像是我们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
我故意走在顾辛烈的身后,想要好好看看他的背影。
他宽肩窄腰,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形成一条好看流畅的弧线。我知道他身体的温度,与他拥抱时喜欢搂住他的腰,他的嘴唇柔软,吻上去就舍不得松开。
他曾经是一个,我非常、非常熟悉的人。
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我:“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东西想要给你。”
顾辛烈给我的第一件东西,是一颗透明的玻璃珠子。小时候的玩具,一毛钱一个,像这种中心也是纯粹的透明的,大概要五毛钱一个。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颗珠子,第一次的时候,他喝醉了酒,整个人泡在泳池里不肯起来。他曾经说这是我送给他的,可我依然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过他这个东西。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顾辛烈笑了笑:“很早以前了,我们小学的时候坐同桌。有一次我爸妈吵架闹离婚,被我知道了,我逃课去游戏厅里打游戏。晚上出来的时候正好在河边碰到你,你去书店买书回来。”
我好像,隐隐约约记起来一些片段。
小小的我皱着眉头一脸鄙视地说:“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男孩子了!”
他倔强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你懂什么!”
“白痴!”我冲他扮了一个鬼脸。
他“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我慌了,摸遍全身上下,想找出一颗糖来安慰他,结果只翻到一颗廉价的玻璃珠子,我想了想,塞给他:“给你。”
“这是什么?”他一脸嫌弃。
我咬牙切齿:“水晶。”
“才不是,”他说,“我家盘子就是水晶的。”
我:“……”
记忆渐渐淡出,我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向顾辛烈,他手指摩挲着那颗玻璃球:“你当时说过,我用这颗珠子,可以向你讨一个心愿。”
“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我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想,我究竟要向你讨一个什么愿望,”他缓缓地说,“以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机会,一直舍不得用掉它,直到现在,姜河,我用它,换你一个笑容可以吗?”
我伸手接过那颗年代已久的玻璃珠子。命运兜兜转转,它终于又重新回到我的手里。我努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看着我,最终别过头,苦涩地说:“丑不丑。我亏死了。”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拥有许许多多个以后,然后一步一步,就走到了尽头。
“对了,”顾辛烈顿了顿说,“还有这个。”
他摊开手心,上面静静躺着一把不算新的钥匙。钥匙孔被他用红色的绳子串起来,他微微低下头,垂着眼帘看着我。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在波士顿的那套房子的钥匙。我曾经也有一把,在离开波士顿的时候我把它忘在了房间里,没有带走。
“姜河,”他开口轻声道,“我们从相识到现在,十六七年,太久了,久到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真的分开。可是刚才在病房里,我看到你习惯性地去打开窗户,拉上窗帘,给花换水,检查江海的身体状况……当我看着记忆中那个懒得要命的你,耐心而平静地去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他顿了顿,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他露出一丝苦笑:“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你。”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很累,找不到地方休息,你可以回波士顿去,这是我最后能送你的礼物。”
他伸出手,掰开我的手指,将已经被他握得温热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
“可惜你没能看到,院子外的桃树,今年开花了。”
我的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他声音哽咽,无比沙哑:“姜河,抱歉……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给你一个家。”
橘黄色的出租车在路旁停下,顾辛烈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我。
无关情欲和纠缠,我们彼此相拥,为这那些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
然后他松开手,轻轻地、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姜河,再见。”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被风吹散在夜空中。
姜河。姜河。姜河。少年的声音,从遥远的时光彼岸传来,一声声、一句句落在我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