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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四美终于到了拉萨。
在五天五夜的火车与长途汽车劳顿之后。
四美觉得自己活象一张皱纹纸,浑身都是疲惫的褶子,每一道褶子里都写着一路的辛苦与不易。
可是,四美的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子。
拉萨的天空,蓝得简直叫人想流泪,空气纯净,有无限的透明感,一景一物无不色彩明艳,建筑雄伟壮丽,乔四美站在这样的蓝天下,踩着这一片陌生的土地,足足傻了有十分钟,慢慢地才回过味来,自己,是真的来到了西藏了。
离家几千里地,便是四美这样不管不顾,莽莽撞撞的人都生了几分怕意来。
不过不要紧,四美想,这里有戚成钢。
那个她一见而钟情的人,就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某一个角落。
她离家远了,可离他却近了。没什么好怕的。
四美找了一个很小的邮局,给大哥一成挂了一个长途。
那边好半天才有人接起来,是大哥的声音。
四美在乍一听到哥哥的声音时,不是不慌不怕的,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大哥并没有骂她。半句也没有骂,大哥的声音里的倦意从细细的电话线里传导过来。
一成说:你也不必跟我讲你去了哪里,要干什么?我随你。
四美突然心酸起来,眼泪哗地一下铺了满脸:大哥,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我办好了就马上回去,大哥你放心......
那一头乔一成打断她的话:我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腿长在你身上,别说我只是你哥,我就是你老爹,也只顾得了你一时顾不了你一世。四美,你大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青春呀好日子呀,也没几年了,他顾不了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那边电话嗒地一声挂了。
四美觉出,自己这一回,真的是伤了大哥的心了。
乔四美又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给戚成钢打一个电话。
这一回,信号清楚了很多。
戚成钢不在,接电话的,是他们的连指导员。
乔四美说,自己是戚成钢同志的未婚妻,这次特地来找他结婚的。
指导员非常地感动,说是戚成钢出外检修道路,要过些天才能回来,他会派人来接乔四美。
来到拉萨的头一夜,乔四美住在一个很小的招待所里,夜里寒冷几乎把她冻得半死。她缩在硬得硌痛她骨头的床上,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冷得不停地发抖,只得起来倒上一杯热水暖着手。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从来没有那么孤独过,乔四美打小就是没心没肺的,神经粗如老树桩子,可是在这个异乡的漆黑的夜里,她的手里只得一棒水的温度,这么一个时刻,她想的却不是她千里追寻的那个人,而是她的兄姐们,还有他们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
四美捧着杯子呜呜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大哥,二哥,姐。
第二天,乔四美便开始出现高原反应,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乔四美后悔了,她想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几乎一夜未睡的乔四美便收拾了东西,付了招待所的费用之后,剩下的钱够不够回家她也拿不准。
但是在招待所门口,有人在等她。
两个穿军装的人,风尘赴赴,脸色黝黑疲累,上前来问:请问你是不是乔四美同志?
四美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位与自己通过电话的指导员派来的人了。
两个战士都极其年青,怕是比四美还要小上三两岁,不住地用眼光打量着四美,看这个似乎连脸都没有洗的女孩子,疲惫之下露出的那两分秀色来,在刚才的那一刹间,她的眼睛里涌上的一层薄泪,就好象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神态,让衣着随意神色不安的她显出一种柔弱无助来。
这两个年青的士兵在心里叹一声:戚成钢走了什么狗屎运,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亲。
他们其中一个热情地对四美说:我们指导员叫我们来接你,车就在外头,还要有个个把小时的路,对了,我们指导员还说,你们刚来西藏的人,会有反应,让我们先带你去这里的部队医院看一下再出发,不急的。
在医院检查了,四美的高原反应还算好,吸了氧之后她便觉得舒服多了。
四美跟着两个士后出发了。
越前行便越冷,四美披上了那位稍健谈些的小战士的军大衣,一路上昏昏欲睡,错过了路过的所有风景。
终于到了目的地时,四美觉得人清爽了一些。营地很安静,一个黑脸大汉早迎了出来,自我介绍说就是那位指导员。握住四美的手直说不容易啊不容易,现在只听说我们的士兵被对象甩了的,像你这样的好姑娘真是不多见啊,不多见啊!
快两点了,指导员带四美去食堂吃饭,伙食并不好,可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倾其所有了。四美吃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困意便上来了,指导员又安排她在专门接待军官家属的宿舍里休息。说是戚成钢还在外执行任务,信号不好也没联系上,好在,明天他们就返回了。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美才算见到了戚成钢。
戚成钢与他的一个战友在外检修保养公路,那段路路况还算不错,只是人烟稀少,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几天,从天而降的乔四美让他觉得头顶上正正在打了一记响雷。
四美呆望着戚成钢,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她这一路的风尘与辛苦都值了。
戚成钢比半年前略黑瘦一些,可是更加挺拔,斯时斯地的他有一种在大都市里呆着时没有的气势,他站在那里,尽管神情惊诧,但是却英挺如松,真是剑眉星目,正是男人最好最光鲜的年岁。
四美对着他微笑,继尔无声地大笑,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这正是她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一个人,这正是她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一个时刻。
然而戚成钢并不有如四美想象中的那样,飞奔而来把她抱入怀中,当着那么许多的年青士兵的面紧紧地拥抱她。
他只是呆站着,好像在思考着一个什么难题,一个超乎他的理解力与接受力的难题。
是指导员解的围,他拍着戚成钢的肩说:高兴傻了吧?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
那一天的傍晚,来了个部队上的宣传干事,是专门来报道南京姑娘乔四美千里奔波,来嫁边防军人的事迹的。
乔四美不知道的是,戚成钢与指导员私底下的一番谈话。
戚成钢说:指导员,我我,我不能跟她结婚。
指导员大惊:你说什么?你这么快就变心了?你起了什么花花肠子?
戚成钢说:我,她,我跟她并不是那种关系。我们以前是同学,半年前只在街上见过一面。
指导员怒气冲冲道:你跟人家通了那么久的信还说不是那种关系?
戚成钢觉得有点儿委屈:可是我信里头什么出格的话也没有写,我以为就是老同学通通信,没想到她误会成这样。
指导员气疯了:误会你个头,我听说人家还给你寄了照片。
我看都没看给风吹跑了。
我看你还是脑子放清楚一点,现在部队领导都知道这个事儿了,要不怎么连宣传干事都来了呢。我实话告诉你,首长要给你们做证婚人呢。
戚成钢呆若木鸡。
指导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不如就将错就错,这女娃子也没什么不好,有模有样,身条子也好,人也不傻,上赶着来了,连结婚证明都打好了来,一定可以跟你踏实过日子的。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你长的是人模狗样的,可是凭你的水平,军校是考不上的,现如今,没有文凭就提不了干。再干个两年,领章帽徽一摘,回家还是个平头老百姓,你指望能找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小丫头,精得汗毛孔上都长心眼,口袋里没有文凭没有钱哪个肯跟你?你还以为是我们那年代呢?人家正经也是大城市里的姑娘,叫你像我似的找个农村娘儿们你肯不?
一番话说得戚成钢心里七上八下。
然而事情的发展,也由不得他犹豫不定了。
部队的首长第二天就来了,要亲自给这一对新人证婚。连拉萨电视台都给惊动了。
乔四美与边防战士的婚礼,就这样,被竖了个典型。
当一切的热闹都消停了之后,乔四美才有机会与戚成钢独处。
他们对视的一刹那,心里都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两样心思,一处闲愁。
乔四美在这里也不能久呆,三天以后,连里特批了戚成钢两天假,让他送四美回家。
火车开动的时候,戚成钢终于如四美所愿往前追跑了两步,四美刷地拉开窗子,伸出半个身子来,冲着他大喊:成钢!成钢!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近地叫他的名字。
她英俊的,英姿勃发的,白马王子。
她的爱人。
他挺立的身影一点点地远了。
四美回到了南京。
风尘赴赴,头发蓬乱,皮肤干燥,人消瘦得如同一把一夜之间失了水份泛了黄的青菜,脸颊两块高原红,眼睛倒是亮得很,目光灼灼。
成了一个已婚妇人。
军属。
七七与铃子的孩子也出生了。
常征终于把事情在电话里跟齐唯民说了。
齐唯民很快就要回来了。
乔七七听常征说阿哥要回来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吓得常征一把要把他拉起来,可是病了许久,没有力气了,七七人又一个劲儿地往下坠着,常征只得说:七七,你起来说话。七七,七七!
乔七七呜咽着像是喘不上来气:阿姐,我不能见阿哥。求你不要让我见阿哥,我没脸见他。你就告诉他......
常征拍着七七的背,这孩子像是要窒息了似的。
七七缓一缓又说:你就告诉他,我病死了。我,我这辈子,都没脸见阿哥了。
常征也哭了,都是我的错,她说。
七七回手拥住常征:阿姐,他说,不怪你。怪我自己。还有,我想,兴许这都是命里注定好的。
十七岁的乔七七,早早地,认了命。
齐唯民在两个月以后回来了。
常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老齐我对不起你。
齐唯民伤心地抱住消瘦脱了形的妻子,两个都流了泪。
乔七七躲了起来,没有在齐家。
齐唯民回来后一直没有看到过他。
乔七七其实一起在杨铃子家,白天在铃子爸开的小工厂里帮忙,晚上就住在他们家里。
乔七七那天下班以后,迎面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齐唯民。
七七下意识地拔腿就要跑,被齐唯民一抓拉住。
齐唯民叫:七七。
乔七七放声大哭:饶了我吧阿哥,求你原谅我。
齐唯民抱着这个吓坏了的孩子,笑着说:自然,我是原谅你的。我跟你阿姐,都原谅你。不是说了吗,年青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
齐唯民想,上帝原谅你,是因为你年青。
我原谅你,是因为我爱你。
这是一九九六年年底。《大话西游》这个电影从大陆火回了香港,周星驰成了星爷。
在八三版的《射雕英雄传》中,他演了两个小角色,一个是宋兵乙,有两句耀武扬威的台词,另一个是囚犯,出场不到两分钟,被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拍死。
这一年,一个叫H.O.T的韩国组合风靡中国。他们穿着裤管异常肥大的超级“水桶裤”,戴着亮闪闪的首饰,耳朵上挂着耳环——。少年们无一不被争相模仿。满大街晃悠的都是这付打扮的年青人。时间一晃,就到了九七年。
2
九七年年初,一成对大妹妹三丽说,要不,你跟一丁把婚事办了吧,你们也处了这么些年了,是有比较深的感情基础的,一丁那个人我看很诚恳,值得托终身的。
三丽想一想说:最近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而且,爸还在外面。
一成说:就是因为有这么多事,你看四美的婚事,叫人看着就悬,还有二强跟孙小茉,也说不明白他们在粘乎个什么劲儿,你还是把婚结了吧,咱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就你跟一丁的感情是常态的,哥相信你们将来必定也好。结吧结吧,冲冲家里头这股子邪劲儿也好。
三丽还有点犹豫:大哥,那爸,咱们通知他一下吧。托人带个信过去?
一成挥挥手:不要提那个人。这么许多年,有他没他,有区别吗?
三丽终于和一丁结婚了。
按照一早说好的,他们没有办酒,只两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等一丁拿了假,他们俩个去旅行一趟。
一丁说了,这两年在公司这边做得不错,也存了些钱,可以走得远一点了,去深圳吧,听说那里现在建得可好了,隔着海能看到对岸的香港,可是三丽说,她想去北京。
一丁豪爽地说:先去北京再去深圳!
三丽笑道:你疯了,一南一北隔好几千里路呢,那得花多少钱?
一丁说:三丽,我挣得钱花在你身上是花得最值的了。
三丽笑了,笨笨的人讲起情话来,老实里头带了三分硬棒棒,可是听起来格外暖,熨斗似地从心上烫过。
三丽到底是比一成要会做人些,这一回,她顺带着请了二姨一家子,加上一丁的一家子,也团团坐了整两桌。
一成那天单位临时有急事,急得他简直头上要冒出火苗来,还好,终于没迟太多,到饭店时,迎面就看见了三丽,站在大门口张望着,看见他,直扑了过来。
一成略略把她推开一点看看,三丽今天穿了大红的羊毛套裙,化了新娘妆,头发高高地盘起,簪着两朵玫瑰骨朵,平时里有些黄黄的面色全不见了,脸孔被照亮了似的,非常漂亮。
一成笑起来说:这套衣服果然比前两年找裁缝做的那套洋气多了。
三丽笑起来,亲亲热热地挽着一成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一成跟着三丽一起上到三楼,快要进包箱的时候,三丽突然停下脚步,有点怯怯地说:大哥,嗯,先别进去,先来见个人。
说着拉了一成拐上楼梯,一丁租了间客房今晚要住这儿的。
三丽打开门,兄姐俩个进了屋。
一成一眼看见那个坐在小茶几边的沙发上的人。
三丽看看一成的面色,劝道:大哥大哥,你可别生我的气。
一丁也走了进来:大哥,是我的主意。我跟三丽,我们一辈子的大事,还是想有爸在场。是我托人去通知爸的。
乔祖望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来。
他老了不少,两鬓花白了,显得又可怜又有点脏像,这两年他在乡下的日子也不好过。
走得近的时候,乔一成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丝丝惭惭的神情一闪而过。
一成对三丽和一丁说:不早了,还不赶快开席?走吧。
三丽松了口气,跟一丁一人一边搀着乔祖望,一起回到包箱里。
乔祖望在大女儿乔三丽的结婚家宴上,坐了主桌。
那一天的家宴,气氛一直还算不错。
就只是,有个叫人想不到的人,喝得多了点。
孙小茉。
二强自然是要把小茉送回家去的,不知为什么二强心里有些惴惴的,这样子的小茉叫他感到很陌生。
送了小茉回去时,小茉还有些糊涂。
小茉妈说,你要照顾照顾她,喝醉的人,都死沉死沉的,我可弄不动她,你们也是领了证的夫妻了,说起来也不要紧。
二强给她擦了脸,让她脱了外衣睡下。小茉突然伸过手拉着二强,把一张热扑扑的脸全理进去,便一动也不动了。
二强不知她怎么了,也不敢动,站到腿都酸了的时候,小茉才说:二强,你不要走。
三丽跟一丁本来打算是结婚后单过的,一丁妈老早说放出话来,家里的房子是有,可是,是给二儿子结婚用的,老大要有老大的样子,歉让一些。谁知道一丁的弟弟自找了一个条件不错的女朋友之后,对对方巴结得了不得,那女孩子在来过王家一次之后,就挑明了说,以后是绝对不会在这里结婚的,连抽水马桶也没有,怎么过日子?而且她也不能在披屋里烧菜做饭,染一身油烟蹭一身老灰。于是一丁弟弟自定婚之后就搬去了女方家里,差不多就是一个倒插门了,一丁妈气得仰倒,却没奈何。一丁爸说,那就把家里的房子给了一丁吧,一丁妈起先不答应,说还有个女儿呢,一丁爸说,就算你女儿肯住在家里人,你未来的女婿也不一定肯,不是每个男娃都跟你儿子似地,上赶着做倒插门。
三丽想着,在外租房也是一笔大开销,也就跟一丁商量了,把新房安在了王家。
从此两个女人开始了漫长的艰苦而卓绝的斗争。
等他们俩旅行回来的第二天,一丁妈在晚上三丽下班时,便舒服地坐在堂屋的一张扶手椅上,说:唉,这下子可好了,媳妇熬成了婆,我也可以吃吃现成饭,享享儿子媳妇的福了。
三丽明白她是叫自己去做饭,略略有些为难,还是系了围裙往披屋子里去了,出去时对一丁丢了一个眼风,一丁也就跟了出去。
三丽把水开大,在哗哗地水声里跟一丁切切私语:你妈说做糖醋排骨,叫不要做得水叽叽的,炒出糖色来,怎么个弄法呀。
一丁笑着也不答,自顾就做了起来,三丽看他动作娴熟,笑着啃一个西红柿在一旁看,又把西红柿递过去叫一丁啃一口。
菜饭都上了桌,一丁妈却笑说:哟,想吃媳妇的饭,吃得还是儿子做的。
三丽脸一红赔笑说;我是不大会做饭。
一丁妈便说:哪有天生就会做饭的人,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
声音里全是紧巴巴的怨气,听得三丽心里不高兴,这还是她的新婚里头呢,到底还是看着一丁的面子没有作声。
一丁妈看三丽没出声,像是一方挑战的没得到对手的回应,叫那鼓着的气势白白地散了实在不甘心,便堆了笑出来问:三丽啊,原先你在家里不做饭的啊?真好命哦!
三丽垂了眼微笑答:哎,我们家都是男的做饭,我大哥,我二哥。
第一顿饭就吃得梗在心口,一丁妈背了人老大的不高兴,跟老伴嘀咕:又不是大干部家出来的,又或者是世代书香家的小姐也就罢了,不过是跟我一样的贫民丫头,摆个什么谱!
一丁爸干咳两声止住她的唠叨,没有理她的话头,她自己讪讪地说:算了吧,王一丁要做老婆奴也由他吧,反正他也......
下面的话,被一丁爸大力的一声咳嗽给压得吞回了肚里。
乔祖望回到了老屋。
事情已过去了几年,原先的那些个债主也灰了心,而且也惭惭想通了,乔祖望也的确在里面没有捞到多少油水,而且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再过来闹的话,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弄出人命官司来。
乔祖望在家里深入简出了一段日子,见一切风平浪尽,慢慢地,也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来。
他先是叫二强把家里钉死的那些窗子全打开,三丽的四美一起把屋里屋外好好地打扫了一番,添了些新东西。四美又住回了老屋这边。
乔家老屋里终于装上了电话,乔一成给出的钱。
乔老头对这个新玩艺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象当年对电视那样,时不时地要打两个电话到儿子女儿单位去,叫乔一成后悔得要死,不该给家里添这么个东西。
乔老头慢慢地走出家门,开始与旧日的牌友们恢复了往来,又开始常聚在一处打牌了。
他自从出了那回事以后,原先的厂子里便把他的工资给断了,现在他想要,也找不到门路了,原先的厂长也退了,家也搬了,老工友一个也找不到了,乔祖望气得大骂社会主义要饿死人了。
乔老头于一个春天的傍晚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把儿子女儿通通叫到身边来,提出,现在各人都结婚成了家了,条件也好了,可是眼看着老爹爹却潦倒成这个样子了,要他们每个人每月贴自己一些钱过日子。
乔一成先冷哼了一声,弄得三丽也不好开口了。
倒是乔二强先开了口:你要我们每个月贴你多少?
乔祖望说:那要看你们的良心了。
乔一成打断他的话:不要提这两个字,你给个数,我们也斟酌一下。
乔祖望心里其实早想好了一个数字,自己暗地里算过,老大的工资不算低,老二差点儿,三丽没什么钱,可是她男人公司是不错的,好象王一丁新近升了什么主管,想必也不差,四美的饭店上了四星,应该也不差,四份儿加起来,可以让他过上很舒服的日子。
可是,看着大儿子脸上的神色,不知不觉地,乔祖望就有些胆怯,自动地把心里头各个人要摊的数目减了些说出来。
乔一成听了笑了一笑:好好好!是吃了一堑长了一智,现在终于明白做人不要太贪心了,好吧。我给你这个数。
乔一成说的数比乔祖望说的又少了些,不容得乔祖望开口,乔一成说:要就要,不要,就算了。
乔祖望被儿子话里连着的三个好字震得不敢吱声了。
结果,弟弟妹妹们要给的数当然也一样少了些,乔祖望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算,这一回真吃了亏了!
四美突然说:对了,说起来,咱们家,应该是兄弟姐妹五个的,那个小的,他也成了家了,女方家是独女儿,听说还做了点生意,他不要也算上一份儿吗?
一成打断她的话:算了吧,不要算上他。
那个孩子,一成想,那个孩子啊,那份仓惶的日子。
一成接着说:钱我们会按月按时给你,一分不会少,我可以替弟妹们保证,但是,你要是拿去赌输了,我们可不给二回,这个,也要先说下,谁要偷着给你还赌债,以后你的生活费用全由他一个人承担!
一番话,钉是钉卯是卯的,乔祖望被大儿子的气势给镇倒,只剩下听着的份儿了。
过了不多久,三丽便怀上了孩子,一丁高兴得什么似的,忙完了公司的事,回到家更是把三丽侍候得直手直脚,一丁妈更气了。过了五月,一成的单位开始大忙起来,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香港回归。乔一成也在采访中结识了某区宣传部部长,年青的女干部,项南方。
3
九七年,是电视台大忙的一年。这一年,台里在人员安排上来了次改革,开始实施搭档制。
算起来,乔一成也是资深记者了,这几年,在台里,他虽不是样样拔尖,可走的是稳扎稳打的路子,倒也有了不错的口碑。
搭档制一开始实行,有人忙不碟地寻问是否可以自由组合,比较处得来的人在一块儿工作,也顺心些,可是乔一成因为平时跟同事们比较泛泛,所以反倒没有那么急惶惶的,安心地等着领导分配。
正式组合那一天,乔一成正巧外出采访一个突发新闻,回来的时候,听说人员已安排定了,有人告诉他,他的搭档在食堂吃饭呢,是个新引进的摄像,年纪不大,可是听说挺牛,原先是电影厂拍电影儿的,姓宋。
乔一成想,既然将来要一块儿工作,总得有个好开始,便往食堂走去,要会会这位新搭档,打个招呼。
迎面,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瘦削了许多,可是身姿挺拔优美,面容娇好,一头卷曲的长发,竟是常征。
乔一成隐隐听说新闻部从报社挖来个文字记者,原来竟然是常征。
常征目不邪视,打乔一成身边经过,说起来也是亲戚,可是常征一直不大看得上乔一成,自七七的那件事之后,对他的意见更大。
乔一成在心里苦笑半声,想,行,不理就不理。你命好会股胎,投个教授做老爹,若你有我这样的命,你清高得起来再说吧。
一走进食堂,便听见有人高声谈笑,声振四野,气势浩然。
那人一把好听的亮嗓子,一口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你看,看我这边侧脸,人家都说像年青时的寇振海儿,再看,看我这边的侧脸,像谁?象不象那个歌星林依轮?你再看我的嘴这部分,像谁?像不像那个中央书记处书记温家宝?我跟你说,我将来老了,就得象了温家宝,越老会越像。
乔一成朝天花板翻翻白眼,我的天。
正说得热闹,有人叫:宋青谷,你搭档来了,乔一成,这边。
宋青谷一站起来,便带出一派气宇轩昂来,衬得南方人乔一成又缩小了一轮。
宋清谷用手在短得恨不得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上用力一擦,伸过来与乔一成极短促地一握。
从此,乔一成便与宋青谷开始了数年的搭档生涯。
处了一段日子,乔一成发现,宋青谷此人,的确如他人所传言的,自视甚高,不过他也有资本,这人技术一流,身大而腹不空,颇有点灵气,到底是拍过电影的人,画面感特别好,做了几档专题节目,一下子就把人震了。虽说有时言语夸张些,人倒实在,敬业得很,有两次,乔一成看着他一身旧衣,为取一个好的拍摄角度,随地就跪下,趴下,甚至仰面躺下,不由得生两分欣赏的心。
宋青谷起初却是一万个看不上乔一成,嫌他粘乎,不爽快,看到乔一成钱包里的钱都是按票面大小齐齐整整地排着,早从鼻子里扑了一大阵子凉气。
让宋青谷对乔一成看法有所改善的,是之后不久的一些事。
新闻部搞改革,说是各栏目的人员不应该固定,应该大家轮着制作不同栏目的节目,比如早新闻,八点新闻,时政报道,专题节目,投诉类节目等等,以期历练队伍,培养一批全才。
乔一成与宋青谷搭档的第二个月,就被派去拍一个月的投诉类节目,叫《热线700》,宋青谷一听就大声嘲笑:我呸,还007咧!我一个拍电影的沦落到搞电视也就罢了,还他娘的家长里短起来!老娘们儿打架咱是拍还是不拍?
乔一成倒只笑笑,什么也没有说,照样干活。
有一回,他们俩一起去采访一个制假水泥的窝点,装成水泥贩子,被一个线人领着,去找造假者买水泥。
去了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象西北窑洞似的地方,往里走了约莫一百米才看见人,四壁上点着一两根火把,火光摇曳,把人的影子拉得长而扭曲地投在地面与石壁上。宋青谷的手拎包里装了个针孔式的偷拍机。直到暗防结束,乔一成他们走出老远了,才发现,那线人的后背衣服全湿了。
怕的。
两个人这才后怕起来,那制假者面目可怖,身材高大,身旁还站着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若是一个不小心叫他们发现身份,说不定把乔一成他们杀了,就地埋了也没有人知道。
还有一回,乔一成跟宋青谷去暗防卖黄色光碟一条街,结果就露了陷儿,被人追出去老远,起先宋青谷还不肯跑,气势十足地说要跟他们干上一仗,被乔一成死拉活拖地,才跑了。那领头追的人,边追边从怀里摸出一柄明晃晃的东西,可不就是一柄西瓜刀!两个人直跑了有半里地才甩开那伙人。
乔一成喘得不行,惊恐地摇着手,半天才说出话来:老宋,你你......你这个人......样子,样子,实在,实在太正,架子太足,恨不得,恨不得脑门子上嵌上几个金光......金光闪闪的大字,实在,不适合做暗防。
宋青谷笑问哪几个字,乔一成恢复了正常呼吸,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卧底。
宋青谷放声大笑。
宋青谷慢慢觉得,乔一成这个,虽然有点小男人,但倒是能曲能伸,衣着规整地采访市长时,言谈得体,穿上件半旧的夹克,腋下夹一个人造革小包,活脱脱一个私企小业主,有一次去暗访一家所谓的“男科医院”,他穿了件有黄渍的衬衫,扎了条皱巴巴的领带,外罩一件过时西装,竟然真有三分猥琐,也难怪那蒙古大夫诊断他有“二期淋病”。
按宋青谷做电影的专业评价,他自己是偶像派加实力派,而乔一成就是那演技派。
在了解了乔一成离过一次婚时,宋青谷说,有些好茶,那头一道水,是要倒掉的。
乔一成对他的态度心存感激,同时也略微有些奇怪,宋青谷虽说面相比较成熟,其实不过二十五六,比自己小着好几岁,怎么就这么成熟呢?慢慢地才知道,那不过是假相,就象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装得再像,也免不了要露一点马脚。
有一次乔一成开玩笑地问宋青谷想找什么样的爱人,宋青谷没有正面回答,而说:我半生的理想,是在郊外盖一座小小的二层楼房,有落地大窗。我的爱人来看我,走到花园时便抬头,正好看到立在窗边等待的我,仰起的脸上,天真与喜悦交织啊。乔一成扑地一声把口里的一口热茶喷出去,说,老宋,你真是伟岸身躯玲珑心。
从此明白一个真理,所谓成熟,的确是与年龄有关系的,没到该熟的年龄就熟和到了该熟的年龄还不熟一样是变态,而非常态。
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倒认真地做起朋友来,说起来,乔一成的第二段婚姻还是宋青谷给成全的。
随着七月的来临,电视台越发地忙碌起来,那一天,宋青谷跟乔一成去本市某大区参访,接待他们的是该区新任的宣传部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那就是项南方。
乔一成的两个妹妹多少也能算有些姿容,前妻叶小朗也有可人的地方,他的表嫂常征更是大美女,电视台上上下下漂亮的女孩子也多,所以在他看来,南方长相颇为平凡,眼小而嘴阔,肤色也暗,可是,一成却承认,南方是他看见过的,气质最端正的女子,利落而大方,很是能干的样子却又懂得收敛锋芒,言语得当又无官腔,使得采访十分顺利。
让乔一成惊讶地是,南方与宋青谷十分熟悉,见了面南方便叫“谷子”,一成以为她在叫别人,却不料叫的就是宋青谷,宋青谷还张开双臂开玩笑地问南方要不要拥抱一下。之后乔一成问起这件事,宋青谷说,两家的父母原本就是认识的,一成见宋青谷没有明说,便也没再问,他听说宋青谷家好像是有点名望的,想必南方家也一样是干部。
那天采访工作结束后正是午饭时候,南方提出请一成他们吃午饭,一成以为还是那种公家的请吃,不料却是南方私人请客,还特地地问乔一成能不能吃得辣。
南方带他们去的是一家小小的风味馆子,她说这里虽小,但是川菜是极正宗的,吃饭时,南方还给一成他们布菜,显得温静而体贴,并且请一成不要叫她“项部长”,象宋青谷一样,叫“南方”就行了。一成对这个年青的女干部的印象好极了,不由得便在宋青谷面前多赞了南方几句,宋青谷朗声笑,然后说:哎,很少听你这么夸一个女孩子,怎么样?追追看?
一成一下子红了脸,连连说自己绝没有那种心,不过是看给人这样好印象的年青女干部比较少,才多夸了两句,没有别的意思,再说这是再也不可能的事。要追吧也是你去追才合适。
宋青谷说:没有可能,她比我还大几岁,不过关键不是这个问题。
乔一成问:那关键是什么呢?
宋青谷叹一声说:太熟啦!又说:南方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快三十了,家里也急。我说老乔,你真可以试试,你们俩个,个头也挺配。
乔一成连连摆手。说:一领芦席一片天,怎么可能联系到一处?
宋青谷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说,老乔,你这人就是这点最不可爱。
不过,乔一成说的也是真心话,他真的是一点也没有往那方面想,叫宋青谷这么一说,倒仿佛心里藏了点儿鬼似的。
南方所在的,是全市第一大区,是电视台经常要采访的地方,所以乔一成与南方在工作中见面的机会就多起来,常常在工作结束后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偶尔南方到电视台来的时候,也总顺便看看乔一成和宋青谷。
乔一成觉得,与宋青谷项南方相处着,自己倒开朗了些,自嘲地想,是与年青人接触多了,自己便也多了两分青春朝气。
有个周四,四美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又懒待动弹不肯上医院,乔一成便替她去市级机关医院用自己的名字开点药,才拿了药出门,就看见南方了。
南方脸色黄黄的,像是不大舒服,自从注射室里出来。
乔一成忍不住出声叫她,南方回过头来看见乔一成,眯了眼笑。
一成说:脸色这样差,怎么了?
南方说:没事,就是累了一点,发了两天烧。你呢?也病了?
一成把手中的药对她晃晃:是给我妹开点药。忽地想起,用的是公费来拿药,也算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一成看南方象是撑不住的样子,说:看你这样,自己怎么能回去,有车接你吗?
南方略一停顿答,没有。
一成看看阴得像要落下来似的天空,说:干脆我送你吧,看这天。
南方点点头,报了个地址,一成知道那是市级机宿舍。南方说,家里是舒服多了,可是宿舍离单位近,平时她多半住这边,周末会回去的。
一成果然送南方回去,他不知道,其实南方是坐了车来的,南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宁可乔一成来送她。
一成送南方回了宿舍,发现她这一小套房,舒服整洁,到处齐整地码了书报,很少女孩子的小玩艺摆设。南方周到地请他不必换鞋,一成还是小心地换了双鞋,这地板真是太干净了,让一成不忍心就那么踩两个鞋印上去。
厨房里冷锅冷灶的,一成想,总得吃点儿什么才好让病人睡觉,便快手做了一碗热汤面,淋了点麻油,不至太油腻,看南方吃了面和药,才走了。
南方躺在床上,裹了被,回想着。乔一成不英俊,但是五官搭配舒服,气质也温和,想必脾气不错,能力也不错,几回的报道写得很极为精彩,那些新闻套语俗话下面,总有一点他自己的东西渗透出来,不激烈,但是很执着坚定,有滴水穿石一般地韧性,这让南方相当欣赏。
而且,南方微笑起来,做饭的手艺还真不错。
药性上来了,南方渐渐睡着了。
4
七七与铃子的孩子一岁多了。
是个小姑娘,叫乔韵芝。
乔七七也算是结了婚有了小家的人了,再也不好住在阿哥家里,齐唯民一直不放心,看着突然空出来的七七的床铺,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接受七七已离开的现实。
七七还有许多东西丢在阿哥家里,他的衣服,他喜欢的漫画,他从小到大的小物什,七七从来没有提起来要把东西拿走。起初常征怕他用得着,想着替他收拾收拾送过去,可是被齐唯民拦下了,宁可买新的衣物送过去。
常征叹一口气,也明白齐唯民的心,好象东西没送走,也就等于七七没有走。
铃子生女儿的那一天,是一个极冷的下雪天。
那一年元旦过了没多久,杨铃子就进了妇产医院,预产期已过了二十天,孩子还没有动静,杨家人急得不得了。
说来也怪,进了医院的当天下午,铃子就要生了。
齐唯民和常征陪着乔七七和杨家人一起送铃子进了产房,一干人在外面等着。
原本,齐唯民看乔七七脸色刷白的样子,简直舍不得他去妇产医院。可是常征说,得让他去,自己做的事情,后果也要自己去面对,谁也替不了。
七七说:阿哥,我很怕,可是阿姐说得对,我还是要去的,怕也没有用是不是?
因为胎儿的位置不大好,杨家人挺担心,巧的是常征认识这个医院宣传科的一个干部,连忙找了她来,请她一定关照一下,她进产房交待了一下,出来说,接生的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助产士,一家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三个多钟头以后,杨铃子顺产,生了一个七斤二两重的小女娃。
铃子被推了出来,睡得很沉,头发蓬乱地落在枕上,那个小小的婴儿,被助产士抱着,铃子的妈妈冲上去小心地抱在手中,一个劲儿地说:是漂亮娃。又招呼乔七七:过来,看看你女儿。
七七觉得,好象自己的魂魄慢慢地从自己身体里抽离了出来,悠悠地飞到半空,俯视着肉身的自己,慢慢地走过去,从铃子妈的手里接过小婴儿,用一种古怪别扭的姿式抱着。
七七看着手里的小娃娃,那小娃娃的眼睛闭得紧紧的,鼻子小嘴都皱在一起,脑袋是一个奇怪的形状,象是一只酱油瓶子,七七说:头。
铃子妈倒是懂他的意思,笑说:不要紧,才生下来的孩子头都是这样,过一夜就好了。
七七又说:血。
铃子妈用手中纱布口罩做成的小块抹布轻轻地抹去小娃娃额角一小块凝住的血渍,看七七抱得实在别扭,忍不住又笑:得了得了,我抱吧。
齐唯民走上来揽住七七的肩,七七说:好小。
齐唯民出笑起来: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比她还小,我第一次去看你,我吓了一跳,跟妈说:小弟弟是真的还是假的,你看上去就跟我妹玩的洋娃娃差不多大。
七七忽地反手抓住了齐唯民的手,一手的冷汗。
铃子自然是在母亲这里做月子,那小婴儿自然也是由铃子的妈妈带。
那段日子每天中午,铃子妈总要歇一个午觉,这段时间,就是七七在看着孩子。
小娃娃睡在一个木头摇篮床里,这摇篮可真是有年头的东西了,睡过杨铃子自己,还有她的几个表弟妹们,是铃子妈当年赔嫁的一张木床改的,那扶手已磨得水滑温润,竟然有了皮肤的质感,床板上依稀可见一段红字: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
七七一直都不大敢接近这摇篮,可是这一天,天气极好,是冬天少见的阳光灿烂的午后,四周又是这样的静悄悄,滋长着人心底里所有的,微小的,隐藏或覆盖着的迷梦。七七颠着脚走过去,歪着头看着那个小娃娃,她被紧紧密密地打在一个蜡烛包里,脸上的五官已舒展开来,可是七七还是看不出来她到底像谁,她睡得正香,一头浓密的黑发,倒是像足了铃子,发丝扫地脸上,可能让她痒痒,她微微地扭了扭头,皱一皱鼻子。七七小心地伸一个手指头替她拨开那碎发,她扇了扇鼻翼。
忽然,小娃娃睁开了眼睛,七七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头。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小娃娃,其实视线还不能看清他的脸。
他就是觉得她在看着他,审视着他,慢慢地拧起了眉头,似乎对这个小爸爸极不满意,张大了嘴,奋力地打了一个哈欠,又睡了。
七七把她从摇篮里抱出来,对着阳光认真地看,试着把她贴在怀里,她被小爸爸折腾得发出细微模糊的哼声,七七吓得又把她放了回去。
到底年青,铃子的身体恢复很快,胃口极好,能吃能睡,不出几日便养得饱满粉嫩如一颗蜜桃,穿了那样肥大的棉衣也不显丑怪,她完全不肯听母亲的话,早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洗了头洗了澡,还威胁七七绝不可以说,不然就不理他。
有一天,三丽和四美来看小娃娃一次,还送了个红包。三丽在一成二强和四美面前说,不管怎么样,七七也是我们家的老小,这种时候,是该上门看看去的,一成也没说什么,就塞了点钱给三丽,二强三丽四美他们也添了些,一并交到杨铃子的手里。铃子挺高兴的,红扑扑的脸,嘴里起劲儿地嚼着泡泡糖,今天她没有穿大棉袄,大约是知道大姑子小姑子要来,成心要显一显她的鲜艳与饱满似的,穿了件粉色的兔毛毛衣,整个人像一团甜蜜软和的棉花糖,兴高彩烈,热腾腾的,七七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看一眼,不由得红了脸,露出了这许多日子以来第一个微笑。
这时候的三丽也怀了孩子,刚刚验出来,一丁高兴得简直晕了头,按一丁妈的话,好象怀的是龙胎,把三丽要捧到天上去了。
三丽看到那粉嫩的娃娃不由得喜欢起来,抱在手里舍不得丢下,用嘴唇去碰那水豆腐一样的小脸。
四美倒是不怎么上心,想着自己的心事。
原本,四美是打算再去西藏探一次亲的。戚成钢的连队调防回了拉萨,应该比上次方便得多了,戚成钢又刚升了排长。可是,戚成钢却一口就拒绝了四美,不要来,他在电话里和信里都这样说,你当我一个芝麻大的小排长家属说来就可以来吗?上次?上次不过是他们想要弄一个噱头,我们给人家当木偶耍了一道了。
戚成钢对他们婚姻的这番评论让四美不大舒服,她觉得她自己可是对这段经历贴心贴肺地,珍惜得不知怎么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