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总是有点怕着一成似的,离他远远地站着。
因为堂屋里围了不少的人,七七站的那个角落,只看得见乔老头子脚上的一双雪白底黑帮子的崭新的布鞋,没穿上去,只趿在老头子的脚上。
七七想起老头子病重的那些日子,他来看他,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在最后的那一天,他叫他到床前,摸他的头,说了两次:像。像。
七七无声地流起泪,泪流得猛了,抽泣压不住了,从嗓子眼儿里冲出来。
乔一成听见了,非常奇怪地转头看了七七一眼。
这个与老头子最疏离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反倒衬得他们几个全无心肝似的。
乔一成是看上去最平静的一个。
然而其实并不。
这么许多年,他恨毒了这个老东西,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过要咒他死,吵得最凶时,甚至动手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过要他死。
从来没有。
这一刻乔一成忽地认识到,他与他的兄弟姊妹们,是真的,成了孤儿了。
老头子过去于他们,不过是一个父亲的名份,可是他的死,却成就了他做为一个父亲的实质。
屋子里那样地静,只听得七七低低的断续的几声抽泣。
丧事在乔一成来了之后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有件事犯了难。
乔家的几个儿女们竟然找不到乔老头子的一张近照来做遗像,三丽与四美翻箱倒柜地,把老头子那几个木箱子找了个遍,在最破最旧的箱子底夹屋里,总算找到了一张。
那是半年世纪以前,老头子年青时的照片。照片上,老头子不过二十岁左右。
照片早就泛黄,脆得不像话,拿在手上索索作响,似乎随时要碎成片片。乔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灵盖上一线凉气直贯下来。
他知道乔七七像谁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温软,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着时嘴角的纹路。
漫长的岁月,有着敦厚的无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个人毁成这种样子。
乔一成的心里真是拔凉一片,那个困扰了他三十年的迷团终于散开了,迷团后面是豁然呈现的真相,这真相藏得这样久,生生隔离了他和他的亲弟弟。
也罢,乔一成想,反正现在也弥补不了了。来不及了吧。
来不及了。
殡葬馆的车来了,工作人员把遗体抬了出去。
乔一成走在最前面。
有风,忽地吹开乔老头子脸上盖着的白布,别人都没有理会,只有乔一成一人,看见了白布下,乔老头子的脸。一成伸手替他掩上脸上的那白布,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石头一般僵硬了的脸。
这是这父子俩人最后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触。
殡仪馆的车子开走了,扬起一团细灰,在窄细的巷口缓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终于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远了。
曲阿英这一会儿,才放声痛哭起来。
老头子两天以后火化。
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出来的时候,有人迎上来。
那人说:我,我开车来的,来接你们。这里叫车不大容易。
是戚成钢。
四美过于讶异,竟然失去了反映,还是三丽寒喧道:多承你费心。你,现在又开出租了吗?
戚成钢巴巴结结地拉开车门,边说:啊,我把书店盘掉了。还是开出租吧。跟人家合开,我是白班。不累。
葬礼过后,四美还是跟三丽回了家。
有一个晚上,那么晚了,三丽看四美屋子里还亮着灯,走过去看,四美呆坐在床上,披了条薄绒毯在身上,她的女儿小姑娘戚巧巧早依着床里侧睡着了。
三丽说你怎么还不睡?
四美忽地问道:姐,我怎么心里老觉得有点怪。老头子,说没就没了。我最后一次去他,那个样子,好像还是可以拖得一时的,哪晓得第二天就没了。
姐,四美隔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是听说,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着老头子办了结婚手续呢。老头子好像也答应了的。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三丽的脸藏在灯光的阴影里,半晌才答:人哪,哪里说得准呢?别想了,睡吧。都过去了。
三丽长长地叹了一声,都过去了。
四美熄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想了半夜。
不知怎么的,想起来久远久远的一件事。
老头子那个时候赌了钱回来,是习惯给自己带一份宵夜来吃的。有时是一碗辣油小馄饨,有时候是一份豆芽回卤干,有时是一个五香茶叶蛋。从来都是他一个人自己吃的,就有那么一夜,四美起夜,拖了鞋子,睡眼朦胧,小狗似地闻着香,寻到老头子的屋门前,从半掩的门向里张望一下。老头子怕是手气好,这一晚特别地和气,招了手叫四美进屋,拿小碗拨了几块回卤干叫四美吃,四美一下子喜得觉头都飞了,呼呼地吃起来,老头子冲着她笑。
四美忽然地,就想明白了。
这个没有父母心肠的老头子,自私了一辈子,突然地,就这样,赔上了自己的老命,无私了一回。
四美在一片黑暗里突然捶打着床板压着声音,哭将起来。
5
乔老头子死后两个月,曲阿英等来了乔家的老大。
从给老头子穿上老衣的那一刻起,曲阿英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不过她以为这一天会来得更早,然而并没有。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紧绷着的那根神经被一个无形的手拉紧又放松,再拉紧,再松开。她积聚了满腔的愤懑,胸口胀得如一面鼓,她得为自己个儿争一点响动。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这股子积在腔子里的气一丝丝地溜走了,曲阿英觉得自己活像一只开始漏气的气球。
曲阿英越发地觉得乔家的那个大儿子不简单。他让她自己先耗上这么一场,耗得失了志气与斗志,然后再来对付她。她不能叫他称了心。
所以,终于面对面地跟这乔家的大儿子坐在一起时,曲阿英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的。
她甚至还替老头子戴着孝,把一朵白毛线扎成的小花别在鬓边,直挺着背,耸了肩,她想起多年以前,丈夫死了,也是这样,团团的一屋子婆家人,一双双急红了的眼,一副副穷凶极恶的心肝,她的身边只得八岁的儿子与抱在手上的小女儿,那个时候她都没有怕过,现在,她也不怕。
不过,乔家的儿女们似乎并没有怎样的来势汹汹,只来了一个老大,和原先便住在这房子里的老四。
老大一成,坐了她的对面,四美坐在一张矮矮的小木凳子上。
曲阿英闭紧了嘴,打定主意后发制人。
果然是一成先开的口,出乎曲阿英的意料,他语调平和,老头子活着时反倒没有这么温和过。
乔一成说:对不住了曲阿姨,要麻烦你搬个家了。我妹妹要住回来,总不成她在她姐姐家住一辈子。
曲阿英微微笑了说:四美要搬回来是不?这里原本就是她的家,我哪会做那种刻薄事,我今天就叫我家女儿收拾屋子搬出来,叫四美还住她原先的屋。我女儿可以跟我在堂屋里搭床。
一成神情有点疲惫,也笑了笑,继续温吞吞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曲阿姨你没有弄清楚。我是说,这老屋,房产属于我小妹乔四美,您以及您的家人住在这里是不合适的。
曲阿英觉得自己声音微微发着抖,不是不怕的,但是也由不得她怕了。
曲阿英说:我跟你父亲没有办手续,但我们终归是事实婚姻。我们是乡下人,但是我们也是懂法的。我是有权利继承乔大哥的遗产的。
一成捏捏鼻梁,又笑了一下,说:曲阿姨您说得对,您是有头脑的老人家,您是有权利继承老头子的财产,所以,老头子有多少钱,您尽管拿走,我们做儿女的,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个父亲多少的恩典,现在当然也不会争这笔钱。但是,这房子,房产证与土地证上是我妹妹乔四美的名字,不是老头子的财产,您当然就没有权利继承。
曲阿英这一回真的笑了出来,哎呀,一成,你会不会记错了呢。你看,这房产证,土地证,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是乔祖望的名字。
她拿出两张纸,推到一成面前,当然,这个是复印的,原件在我这里。一成,我一个寡妇人家,背井离乡,侍候你父亲一场,也不容易,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特别是后来,你们跟老头子呕气,一撒手把他全推给我,不是一天两天啊,我为他做的,就算是他原配,你们的妈,也不一定能做到。
一成一个手指头又把那两张纸推回到曲阿英的面前:所以我说,您可以拿走老头子的钱。那个我们几个儿女完全没有意见。可是,您还是没有弄明白,我手里的这份证书才是真的,老头子那里的那份不是。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找权威部门来认定。
曲阿英冷冷地笑:哦,老头子的证书是假的?他当时可亲口跟我说过,这房子是他的。人嘴两块皮,这个时候,人已死了,死无对证,你说什么都是可以的。你在电视台做事,见得多识得多,想要骗我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婆还不是一句话。
四美插嘴道:你不要糊涂,老头子的嘴里,有几句真话?你跟他不算久可也不算短了,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头子嘴里有几句真话,这话可是正正地撞在曲阿英的胸口,老头子说过几句真话呢?她想,她还真不清楚。人就是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谁知道谁的心里放了几句真话,这真话从嘴巴的两块皮里翻搅一通出来后又剩了几句是真的。
一成接着说:我会陪着您一起去鉴定,我的话您不信,公家的话你总该要信。等事情弄明白了,咱们再谈搬家的事儿。这事儿,不急。您看,您是孤儿寡母的,我妹妹也是单身带一个孩子,这种苦处,您最能体会,还希望您能体谅,我得替我妹妹打算打算。
曲阿英握了一手的冷汗,她知道她是输了。但是输也要输得有个架子在,她想着,她一个寡妇人家,拉扯两个孩子长大,自然有点斤两也自然有点担当,那我们就去找公家人鉴定一下,她说,要是我的那份是假,二话不说,我卷铺盖走人,要是真的,对不住,谁也别想把我赶走。
曲阿英说着,慢慢地直了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她知道她是输了。她得端着架子把这两步走完。别叫人看笑话看得太得了意。
乔一成在办完这件事之后,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没有去上班。第三天,他去上班了。他想,无论如何,这一天他得去单位。
原本乔一成是新一任副台长的侯选人之一,因为上一次的嫖妓事件,一成与这个机会失之交臂。
这一天,是新任台长副台长宣布就任的日子,乔一成坐在宽阔的电视台演播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与众人一起鼓掌。心下一片坦然与宽慰。
就在台领导竞聘全部结束的那一天,台里镇重地发布了一个公告,替乔一成同志正名,洗清了有关他嫖妓的声名,并将此公告发布在西祠记者论坛里。
一个月以后,曲阿英一家子搬离了乔家老屋。
曲阿英的儿子还要拼着闹上一场,曲阿英说:儿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乡下时,爱打的那种麻雀牌?儿子,输了就是输了。洗一把牌我们重新打,赖皮算怎么回事?
曲家母子们搬离了乔家,临走前,乔一成又交给曲阿英一笔钱,说是乔家子女们凑给她的,为了她曾为乔祖望做的一切,表示感谢。
二强跟曲阿英的儿子说,要是你还想做下去,自然可以在我的店子里继续做。
乔四美搬回了老屋。兄弟与姐姐帮着她搬的家。
三丽说:这屋子如今宽了,四美你不怕吧?一个人带着孩子?
四美说:我不怕。我从小在这里,怎么会怕?小时候怕鬼啊怪的,一把年纪了哪会怕?
而且,四美想,在这屋里过世的人,好也罢歹也罢,总是自家的亲人,是妈,是爸。
一道到这老屋来的,还有一个人。
南方。
南方是回来给老头子上坟的。
葬礼那会儿,南方正在外地出差,一直都忙得不可开交,这次回来,是参加乔老头子骨灰入土仪式的。
乔家的几个儿女们商量了,还是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在一处。
这一天的午饭是在乔家老屋吃的。
这堂屋的顶上原本有一块一米见方的玻璃天窗,多少年了,那玻璃被一层足有半寸厚的泥灰给糊得一点光也透不进来,二强在早两天里架了梯子上去给那天窗换了扇玻璃,滤了一层蜜色的暖阳直照进来,堂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三丽快活地说:亏你还记得这扇窗,二哥。
一成笑道:他怎么会不记得。小时候,他晚上起来在桌上的纱罩子里偷东西吃,不敢开灯,全靠这一扇窗透着的一点星光来照亮。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才吃了饭,三丽便推着乔一成,叫他跟南方姐出去逛逛,不是说南方姐的新房子弄好了吗?不去看看吗?
南方与一成沿着街道缓缓地走,南方说,听说你们台里换了新的领导班子?
一成笑说是的。
南方说,不必遗憾一成,你不适合那个。
一成忽地起了玩笑的心笑问:为什么?
南方也用轻快的玩笑的调子说:你的气场太正。
一成朗声笑起来:这是宋青谷同志的口气。
南方也大笑起来:苞谷是位好同志。
一成说,好同志遇上了新问题。前段日子苞谷去教育系统做一专题,准备冲击今年新闻总署的大奖,采访了若干学校,有一天忽被一小学老师收服,如今正在通往二十一世纪新好男人的光明大道上不断前行。
南方笑得直不起腰来,马上打电话给宋青谷以示祝贺,说,加油苞谷,做一架爱情天空里的战斗机!
两个人在大街上笑得如同两个孩子。
一成忽地说:谢谢你,南方。
南方回过头来的时候,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眉眼,她把头发撩到耳后,露出一张恬静的笑脸来:清者自清一成,这世上总有黑白是非。
一成啊了一声,别过头去,好半天问:这么相信我?
南方说,我是信我自己。项南方别的没有,眼力还是有的。乔一成是什么样的人,项南方岂会不知道?
秋末初冬,天色暗得早,两个人不知不觉得就走到了秦淮河畔。河水浑浊,带着咸湿气,隔岸有灯光亮起,光亮散落在河面上,在河水波漾间碎钻一样地闪着。
一成问南方,冷不冷?
南方答非所问,说,一成你看这河,治理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理想。不过,到底是好得多了。依稀有了当年浆声灯影的韵味了。
一成伸手揽住南方的肩,没有做声。
一成,南方又说,生命再痛苦,再无望,总还是有一点光明的东西,值得我们为之挣扎,拼了命似地伸手抓住。
一成与南方紧紧拥抱在一起。
南方轻声说,以后你要有什么事,要记得第一个让我知道。
二强在这一年的年底终于去了东北,说是要把马素芹带回来过年,跟智勇一起去。
四美的女儿戚巧巧,被市小红花艺术团录取。
这小姑娘乌发明眸,身姿轻盈,容颜美丽,双臂伸展来比身高长出不少,双腿并拢来没有一丝缝隙,天生的舞者,还特别地安静,总微笑着,即便是站在角落里,也一样光彩照人。四美打她四岁起便送她去学跳舞,她的乐感与肢体感觉特别地好,说起来,这还是常征的弟弟常有有有次无意间发现的。
女儿住校以后,四美一下子变得无比清闲。于是她拿了大假,跟三丽说她要去一趟西藏,现在去拉萨通了火车了,比当年不知方便了多少倍,年前去走一走,赶回来过年。
三丽诧异地看她一眼,四美笑起来,姐,我晓得你是什么意思。你放心,我不会再糊涂一回。
三丽沉吟半天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孩子现在前途好,他也年纪不小了,也应该改过了。
四美笑了:姐,人一辈子傻一次就很够了。我只是去看看那地方。
看看曾经为了一个人所走过的,千山万水。
这是二零零七年的年底。
就那么巧,等二强与四美先后回到南京的第二天,便开始下雪。
零八年的年头,南方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这个城市,一片银白。
6
零八年开始,乔家的孩子们过了这么些年来最安稳最踏实的一段日子。
二强自马素芹回来以后,便将自己的那家小饭店重新装修了一下,本来二强说,弄得高档一点儿,换上一色的西餐台面,小小的方桌子,上面铺上桌布,弄个小花瓶,再点上蜡烛什么的,马素芹不同意,说,我们这个店子靠近学校,学生娃来吃饭就是图个便宜味口好,弄得不土不洋的,把客人吓跑了。不如干脆家常到底。
于是小店的装修便走了极平民的路子,桌椅凳子做旧,四壁青砖的墙,纸灯笼,屋梁上挂几串辣椒蒜头,且是干净,全是家常菜色,还给学生包饭,生意越发地好了。
二强留下了曲阿英的儿子在店子里帮忙,这两人,倒正经做起朋友来,本来二强也是愿意让曲阿英的儿媳妇在店子里做的,可是那年青女人死活不肯,自己找到一个活儿,在一家卖汽车的店里擦玻璃,四美有一回在街上碰见她,她红润的脸上惭惭的笑一晃而过,大方地与四美打招呼,告诉四美,曲阿英现在包下一间报亭卖报纸杂志,日子还是不错的。曲阿英儿媳妇又说:四美姐,你替我谢谢乔大哥。是他找人帮我妈包下报亭的,我们一家子谢谢他。
四美微微吃惊,料不到大哥背着他们竟然这么做。
四美觉得大哥这个人哪,活像一个热水瓶,外头凉,里头烫。话又说回来,这种人,不讨好的,这年头,你看还有多少人在用热水瓶?全改喝纯净水了。四美把这番话说给三丽听,三丽笑她现在竟然开始哲学思考了。
姐妹两个人哈哈大笑。
最近有人给四美说了个对象,对方年过五十,儿女都在国外,自己办了一个工厂,专接外单服装和运动鞋的加工,做得相当不错,竟然称得上是一个大款,本人长得也不寒碜,五十多了,背不驼,肚子也没有胀大如鼓,收拾收拾也是像像样样的一个男人。他对四美十分满意,四美只一个小女儿,孩子又漂亮又省心,无父母,兄姐们各自有家有工作,无拖累。可是四美见了人家一两次之后,竟然回绝了这门亲。兄姐们颇有点不解,二强开玩笑地说:大款哎,是开玩笑的吗?一套别野在郊区,出门就是小汽车,想买什么好衣服也不用算计来算计去,眼睛眨都不眨就买了。
四美嘎嘎地笑,说二哥你从小说把别墅读成别野,到今天也不改。我告诉你们说,嫁大款,就象抢银行,钱来得快,可是后患无穷。我现在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女儿由国家培养,我每年存点钱就出去旅行一下,看山看水比成天看着一个男人强得多了。
笑倒了一屋子的人,乔一成想,料不到乔四美有一天成了乔家几个儿女中最为豁达的人,可见人傻不要紧,只要不傻一辈子就行。
三丽与王一丁住的那片老房子被政府征了地,他们拿到了一笔房贴,加上积蓄,两人买了新房子,现在正在装修,夫妻俩带着孩子,在老屋里临时过渡,跟四美做伴。叫乔一成奇怪的是,三丽他们挑的房子,竟然与南方新买的房子在同一个小区里,隔了三幢楼。
乔家几个孩子中,现在最不顺心的,是乔七七。
七七的女儿,那个小乔韵芝的小姑娘,得了一种怪病。
其实早两年,七七也发现了她的这个毛病,小姑娘跟她妈妈去超市,偶尔会在口袋里塞一点小东小西的回来。有时是一块小橡皮,有时是一包小头绳。那个时候夫妻两人只骂了女儿几句,也没太在意,小姑娘被吓了两回,也就没再乱拿东西。铃子走后,小姑娘的这个毛病开始发作,有一回在超市被当场抓住,七七赔了钱道了歉,可没过多久,她竟在学校里犯了事,趁着全校学生在操场上开庆祝会的机会,一气偷了六个班级的东西,其中有一些挺值钱的数码用品,还有现金,统共算起来,有几千块钱。学校把家长找了去,由校长亲自出面,跟乔七七郑重地谈了,希望他能好好地重视孩子的这个毛病,必要的话,可以带孩子去看一看心理医生。不然,学校考虑要将乔韵芝除名。
这事儿过了没两天,乔七七在一天下午接到了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吓得魂飞魄散,腿抖得走不得路,叫了辆车赶到学校。
乔七七看见他的女儿,十二岁的小姑娘乔韵芝,坐在学校顶楼平台的边沿上,双腿挂在外面,一把长发散了,在风里吹得四下飞散,裹了一头一脸,乔七七看不清女儿的样子,只听见她尖厉的,带着哭音的叫声:你们谁都别过来!谁过来我就跳下去!我跳下去!
在那一刹那间,乔七七回忆起,乔祖望临死前的那一夜,他冰冷的,干而硬的手在自己脸上抚过去的感觉,那腐的,温的,臭的死的气味儿扑在自己的脸上,那是乔七七头一次离死亡那样近,乔七七才过三十,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死,那个东西远远的远远的,在长路的尽头,他得走多久才走到那里,他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乔七七活到这么大,似乎从来没有专心地想过什么事,他只是活着,顶了个活人的脑袋,可从来不想。
这一天,乔七七正有点感冒,浑身火烫的,脑子却在这一刻格外地清明起来,他对着女儿走过去,叫着女儿的小名,芝芝,芝芝,你下来,到爸爸这边来。
他张着手,爸爸这个词从他的口里冒出来,好像是个实在的东西,骨碌着在他的嘴里打着转,他尝着这两个字儿的味道,想起他多少年里都一阵一阵地发着懵,不明白家里的这个小东西,打着辫子,穿着花衣,在屋子里来来去去的小姑娘是打哪来的,是怎么回事。
乔韵芝并不理她的爸爸,往下探探脑袋,引来一阵压抑的惊呼。
忽地,有一道人影从乔七七身边掠过去,一个人冲到平台的边沿,坐在乔韵芝身边,风很大,乔七七耳边呼呼的灌满了声音,轰鸣着,他听不见那人跟他的女儿说了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在动,然后,他看见那个年青的男孩子抓了乔韵芝的手腕,把她拉了下来,身边的人蜂拥而上,抱住跌倒在地的小姑娘乔韵芝,有人低低地哭。
乔七七僵在原地没有动弹,他觉得,他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悠悠地冲着那青白的一片冬日天空飞了过去,他身上的一部分消失了,可身体却奇怪地变得更加沉重,就像他过往的三十年的日子,嗖地一下子晃过,剩下的日子却更长得没有了尽头。可更怪的是,他却好像看到了那个尽头,他的小女儿在刚才的一刹那里,就站在那个尽头上,他清楚地看见她飘飞的长头发,和冷冽冽的眼神。
救下乔韵芝的,是她年青的班主任老师,乔七七认识,非常年青的一个人,这小老师也是吓得不轻,可还撑着陪着乔七七处理完了事情,送他们父女俩回了家。
这件事情,乔七七没有告诉齐唯民。这是他头一回有事儿瞒着他。
齐唯民的母亲,乔七七的二姨去世了。
她糖尿病,拖了好多年,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之后,老太太突然清醒,看着身边的儿子儿媳与小孙子,问了声,七七呢?没有等到回答,也没有看到赶过来的乔七七,就那么闭了眼。
齐唯民的继父,那个与二姨生活了十来年的老头,守在医院太平间前,他说要再陪一会儿二姨再回去。等齐唯民和常征办好了手续过来找他时,发现他坐在长椅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齐唯民足有两天两夜没有睡,终于下决心,将母亲与继父合葬在一处。
工人用盖板盖严两只并排放着的骨灰盒,用水泥抹严边隙,齐唯民看着墓碑上黑色的新鲜的两个名字,再看向远远的东南角,他的亲生父亲就埋在那里,他觉得父亲在看着他们,看着这一个雪白的崭新的墓碑,父亲爱过的,和一起生活过的两人女人,都离他远远的,远远的。他们经历的那一段岁月,灰飞烟灭,永不回来了。
等齐唯民忙完了一切,乔七七才告诉他,他把游戏室包给别人做了。
乔七七把女儿留在家里呆了一周的时候,父女俩人连大门也没有出,饭菜都是打电话叫的外卖。小姑娘坐在自己卧室的地板上安静地绣着十字绣,绣了七天,绣成了一个靠枕套,乔七七枕着这个枕头,枕在女儿细密的针脚上一夜未睡,第二天开始,他每天陪着女儿一起上学,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跟女儿一起听课一起放学,陪着女儿一起做功课,一直到这一个学期的结束。
春节过了,眼看着十五元宵就要到了。二强跑去找乔七七,说是叫他十五这一天一定要回老屋跟哥姐们一块儿吃个饭。
那一天,乔一成喝了不少的酒,也许实在是喝得多了点,乔一成觉得坐在身边的弟妹们的身影都飘飘乎乎的,在映在水里的倒影似的。四美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硬留他在老屋住了一晚。
乔一成睡在熟悉的屋子里,这一觉特别地沉,梦都没有一个,一片单纯的漆黑,浓厚得化不开。第二天一早,乔一成睁开眼,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屋子里晃,听得她说:起来了,太阳晒着屁股了。
很轻柔的声音,道地的土腔。
乔一成微笑起来,喊了一声:妈。
他想起,这好像是一个周日,他睡到很晚,妈妈叫他起床,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想着这一夜的长梦,梦见他长大了,上了大学,寒窗苦读,范进中举似地考上了研究生,梦见他结婚了,还不止一次,梦见他的弟妹们,一个个,长手长脚,都添了岁数,面目不复他所熟悉的少年的青涩稚嫩。梦里头,他们哭,他们也笑,他们过着日子,日子里有人来了,后来又去了,他还梦见自己与一个女子在河边走,河水拍岸,温腻的水汽,河面上散落的灯光,还梦见一场又一场的葬礼,有人痛哭,但是他一点也不悲伤,因为他相信那是梦境,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一切都不与他相干,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很长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却是一个周日,他不用上学,作业也做完了,母亲一定在忙着烧早饭,身边的兄弟也还在睡,一条腿搭在他的肚皮上,他的妹妹们睡在旁边的小床上,骈头抵足。
乔一成满足地往被子的更深处缩一缩,又叫一声:妈。
有小姑娘的声音响起:大舅舅。
一张美丽的小脸出现在乔一成的视线里。细软的头发扫在乔一成的脸上。
小姑娘乖巧地问:大舅舅,我妈问你早饭想吃什么?稀饭还是豆浆,油条要不要?
乔一成慢慢地对准目距,看了又看,认出是难得放假在家的外甥女戚巧巧。
乔一成慢慢坐起身来,好半天,终于笑出来。
都要,他对戚巧巧说。
这一天是周日,乔一成午后去了南方的新房子。
装修已做好了,大方舒服的风格,一切崭新却又带一分尘世的亲切,倒像是人离家了一段日子,拎了行李重又回来了。
南方看过,很是满意。
乔一成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走过,快乐里头有一种深切的疲惫。
大约还是宿醉的缘故。
乔一成到卫生间里方便。
有点头晕,他把头抵在墙上。下身忽地一阵尖锐地刺痛。
接着,他看见抽水马桶里一片血红。
7
乔一成用了一周的时间,处理了一些事情。
事情办好了之后,他在中国银行里租了一个保险柜,把所有的文件收进去,那只小小的银色的钥匙,乔一成把它在手心里捂了好一阵子,这一段他的手心总是这样滚烫的,干的,手心的纹路浅淡而散乱,乔一成想直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神叨叨的,成天给人看手相,他还记得那小个子的男生在看了他的手相之后,露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说,反正你这个人吧,一辈子会有人疼。
最终,乔一成把小钥匙装进一个信封,封了口,信封上写了项南方的名字。
乔一成这些天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转了个遍,他走过他曾经生活过的一个一个的地方,最初与叶小朗租住的小区,坐落在安静的浓萌蔽日的西康路上的项家小院,电视台的周围,母亲原先工作过的厂子所在的街道,小时候常玩的地方,完全地步行,一寸一寸地丈量他前半生生命的痕迹,这才真正切切地明白什么叫沧海桑田。所有的地方都不复当年的旧貌,拆掉的房子新起的楼,砍掉的树桩上甚至新发的枝芽都茂盛蓬勃了。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寒冷,路边堆着未化的雪,污脏的,成了灰黑色,鼻尖全是清冽的雪气,板结的地面,一步一滑,让人联想起人生的艰难。
路经曲阿英的报亭时,乔一成看到了她,对着她点一点头,曲阿英略有点局促地也点一点头。弯下腰去。
过一小会儿,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矮墩墩的,步履还不大稳,抱了一大摞报纸,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仰头看着乔一成,乔一成冲着他说:给我的?
小孩子手上的报纸大约是拿不动了,差点落地,乔一成给接过来。谢谢你啊。
小娃娃笑起来,口水落下来。
最后,乔一成回到乔家老屋。
家人与邻居都上班去了,小院冷清幽静。好像只有这里无甚大的变化,无非是多出一小间依墙搭建的小厨房或是储藏室,院墙上湿滑的苔痕,枯的爬山虎枝,院里一口大缸,半缸水,上面漂着极薄的冰,映着一方天,乌澶澶墨沉沉的。缸里的鱼在这一个冬天里全冻死了。
还是变了,老屋原先的花窗换成了推拉式的钢窗,廊下突出一个空调的外箱,像人颏下起的一个大包,稀脏的,原来的燕子窝早就不见了踪影。
乔一成在老屋门前站了许久。
时光嗖嗖地从耳边流过,少年时的乔一成推门而入,进得门来,却已是年过四旬的男人了。
当时那少年,茕茕独立,无比惶恐和哀伤,生命里的障碍这样多,而日子一望无尽。
然而日子也终于走到了这么一天,他曾以为四十岁久远得永远不会来。
在乔一成的记事本上,记下了如下一行:
二月六日办妥银行所有事宜
二月七日所有文件存入保险箱,钥匙将来交南方
二月十日约宋青谷吃饭,品尝苞谷推崇之东北酱骨头
二月十二日入院
乔一成得了肾病。
确诊之后,病情发展得很快。
医生建议透析。医生说,越早越好,特别是早期开始腹膜透析,可以充分发挥原有肾功能的作用,效果会更理想一些。
三月初,乔一成第一次透析。
过程漫长痛苦,乔一成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才结束。医生说,怎么可以没有个家人在身边?怎么可以?
透析过后,效果似乎还不错。只是日复一日地吃着医院配给的食物让乔一成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乔一成提出出院回家去疗养。医生也同意了。
乔一成在病房上迷糊地睡去,朦胧梦里,他端了杯热茶站在窗前慢慢地喝,茶杯晃了一下,洒了他一手茶水,湿碌碌。
醒来发现,手心果然湿润而温暖。
有人伏首在他手上,在哭。
乔一成动一动手,那人抬起头来,一张泪渍渍,眉目间皱起无限哀伤的面孔。
是三丽。
随后有人进病房来,身架宽大,鞋声拓拓。
是宋青谷。朗朗的声音,说,跟这里的主任打了招呼,即刻就搬一个单人病房,并斥乔一成这么不声不响地自己一个人来住院十分愚蠢。
你当你在演八点档?宋青谷说。
兄弟姐妹们都过来了,团团的一屋子的人,宋青谷不由得又说起自己的英明来,若不是换了病房,哪里呆得下这么许多人?
从这一天起,陆续有亲戚同事来看一成,来的人无不轻言细语,所以虽是人多,倒也不吵,多半站一小会儿便走了,不想妨碍病人休息。
二强夫妻两个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个肾病病人的食谱,郑重地请医生看了,天天做了送过来。
三丽拿了一张大白纸,细细地排了个时间表,兄弟姐妹几个轮流来陪着,保证病房一刻也不会空着无人。
七七请三丽把自己也排上,三丽说,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我不排你,你有空来看看大哥就行了。齐唯民说,你把七七排上吧,孩子在我家呢。没事的。
有天七七来接四美的班,四美不在,一成说她打水去了。七七一个人面对一成时,总有一分尴尬与瑟缩在,一成拍拍床叫他坐,他挨着床沿坐了半个屁股,没过一分钟便站起来说去帮着四美拎水去。
七七在水房门口看见四美,趴在窗台上,脚下两个热水瓶。
四美在哭。大颗的眼泪扑簌簌落在窗台上,一个一个湿的小圆点子。
七七在她背后站了一会儿,走上去,搂着她的肩,她回过头,肿得桃似的眼睛看着七七,微微有点惊,愣了一愣。七七拍拍她,她的眼中立时又涌了一眶的泪来,伏在七七的肩上,用脑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磕。
七七拎了两瓶水,扶了四美一起回病房,在房门口站住,七七说,四姐,你别进去了,给大哥看到你的眼睛心里难受,我就说你接了个电话先走了。
四美点头,走两步回头,问七七:你刚叫我什么?
七七有点磕巴:四......四姐。
四美脸上忽地透一点笑意出来,说,小七你回头也叫大哥一声,我没听你叫过他。
七七脸上红了一下,微笑着说:好。
七七陪了一成一夜,隔天早上十点多才走,因为项南方回来了。
项南方只见过七七一回,彼此都打了个愣。
七七看看南方又看看一成,哦了一声,说自己先走了。
过了没半分钟,七七却又推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突兀又含糊地说:我走了,大哥。
南方微笑着看着七七出去,又笑着转过身来,说,你这个弟弟挺可爱的,这么大个人,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一成看着南方,半天才说出一句:南方,你来了?
南方微笑着,也过了半天才答:一成,你不够有信用,你答应过的,若是有事,要让我第一个知道。结果我成了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一成嗫嚅着,内心百感交集,不能成言。
南方于是又笑:青谷人真好,这病房安排得很好。你好好地养病,不会有事的。对了,我帮你联系了一个肾病专家,最近他会从北京过来,帮你会诊。
一成说:这可怎么好意思?
南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成,你从来都是怕欠别人的情。可是,人这一辈子,哪能真的孤独到老,谁也不求,谁也不靠的呢?生而为人,本来就是要吃尽千辛万苦,身边有人相互帮衬照应,彼此扶持,是福气。
一成不语,拉了椅子,叫南方坐下,剥了一个金灿灿的大桔子,递到她手里。南方低头半晌,忽地说:一成,我就快回来了。
你说什么?一成问,回到南京?
是的,我申请去教育局。想做一点实在的事。
可是你现在发展得这么好。一成说。
南方突地转移了话题,我有个大姐你是知道的吧,就是跟我和北方不同母的那个。
一成点头。
南方不急不徐地说:你可能不清楚,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那年代,人们也没听说过要测智商,就觉得她学东西特别快,过目不忘。后来我父亲认识了一个德国回来的学者,他跟我大姐接触后说,给孩子测个智商吧,兴许这是个神童。谁知真的测出是神童之后,大人们都觉得我大姐好像反而慢慢地迟钝起来。书也读得一般,上一个一般的大学,做了一份一般的工作。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大姐是真正聪明人。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她说,她要做一个一般的人,嫁一个一般的人,过一个一般的人生。也许混沌也许缺少荣耀与光彩,可是比较容易接近幸福。当时我还反驳她说,一般人可也不容易幸福,她之所以能接近幸福不过因为她有一个不一般的家。我记得大姐当然笑起来,她说,可不是。在不一般的家里过一个一般的人生。谁叫我命好,命好,就可以多一点选择权,只不过每个命好的人会拿这多出来的选择权做不同的事,有人拿来挣钱,有人拿去争权,以便多出更多的一些选择的权力。而我选择一种我想过的日子。所以我就幸福了。
一成听南方低缓地说着,午间的阳光直照进病房,因为映了屋顶未化的雪色,格外地明亮,落在南方浓黑的头发上,光线亮,可以看见南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她也老了些,可这一点老态愈加柔和了她的五官,眉目里一派清明。一成想,这是南方,他曾经的妻。项南方,在他最困苦的时候,她是他永远的南方。
南方抬起眼笑着继续道:那个时候我不懂得大姐,我只觉得工作学业以及一切都要做得最好,证明给所有的人看,是我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做得最好。人生里没有什么比让自己一天比一天接近真理更有意义的事情了。一直到我遇到你。
对了一成,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
一成温柔地说:羡慕我享一份世俗的快乐。
南方点头,却又摇头:你明白可又不能真正地了解呀,我刚认识你那会儿,我觉得你真好啊,我最羡慕的就是你跟你兄弟姐妹之间的那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从小父亲就教育我,人要独立要自强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任何人,因为谁在最关键的时候谁都可能靠不住。我们有家庭之爱也有兄弟姐妹之爱,可是从来没有觉得谁离了谁就不能活。我们彼此如同四肢,如果断裂,自然是要痛彻心肺的,可是,还是活得下去,还会慢慢适应。可是,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们,看上去却也并不是深情款款,然而分离时便如同从彼此的身上把彼此剥离。你们是精神上的连体儿。当时我想,这真不容易,这有多好啊!
一成握住南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只是这种幸福怕是我再不了多久,南方,我托一个事儿......
南方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先不要说这个。我不相信就到了绝望的时候。
人总有这么一天,南方。我一辈子,很走运了。
以后的日子会有更多的运气,相信我一成。运气,幸福,好日子,就在你前头,可是你得走过去,他不会来就你。你得走过去。
这一天晚上,南方留下来陪夜。
半夜的时候,一成睡不透,听得一旁的床上有微泣的声音,黑暗里游丝一样。
一成试探着叫:南方?
那边便安静了下来。
一成又叫:南方,南方。
听得悉索之声,是南方。
一成往一边让一让,空了半张床出来,南方坐上来,靠着一成。
一成说,现在才明白,我过去错得有多厉害。
南方似乎笑了一声,鼻间一点涩意,低声说:都有错。我错在不够坚定,你错在不够相信。
一成捏紧了南方的手,在心里说:谢谢你南方,谢谢你。
谢谢你爱我,虽然过去我真的从来不敢相信。
原来灵魂一直这样不由自主地卑微着。
一周后一成出院,可是这一年的五月里,一成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五月中旬的一天,四川发生理氏八级大地震。
乔一成却多半在昏睡中,在世界看不到的地方倍受折磨,而世界亦在乔一成看不见的地方满目苍荑。却都在疼痛中缓缓地愈合着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