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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鹤留下了赔罪礼便离开了公主府,第二天照常过来给柔嘉上课。

第五次授课这天,柔嘉破天荒地睡到了日上三竿还不起床,东方鹤在府里等了一个时辰,她才衣冠不整地姗姗来迟。

“先生既然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那我也不需要装了。”柔嘉屏退左右,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我根本不喜欢学琴,也不喜欢跳舞,更不喜欢每天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一座没有感情的雕塑。可是我又不能不接受这些,所以以后你要是非来上课的话,我们就这样干坐一个时辰。”

东方鹤暗惊,耳边竟响起了鞭子抽过皮肉的声音,再静心一想,原来是自己因受惊过度产生的幻觉。

他若有一丝做得不对的地方,菏泽是不会将责任推到柔嘉身上的,如果柔嘉每次都姗姗来迟,琴技迟迟没有进步,他将会受到更严重的惩罚。

东方鹤想了想,忽然笑了:“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着,他也躺了下来,有样学样地用手臂垫着脑袋,看着富丽堂皇的天花板。

“公主殿下,臣有一事不明——你已经是万人羡慕的公主,自可以任性刁蛮、无恶不作,为什么非要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柔嘉已经开始盘算晚上要如何雇佣凶手刺杀东方鹤——她整晚没有睡着,害怕东方鹤把事情泄露出去。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当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在想,我已经杀了一个人,不再是什么完美的公主,这样以后父王非要把我许配给什么劳什子国的王子时,我就把我做过的恶行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柔嘉得意道,“他们把我当花瓶,当工具,当玩偶,当藏品,唯独没有把我当成人。我没有选择今天穿什么的权利,也没有选择嫁给谁的权利……为什么那些普通的女人就有呢?”

“她们也没有。”东方鹤垂下眼睫,“谁都没有自由的权利。”

平民不可以穿色彩明艳的衣服,丫鬟佩戴的首饰不可以比主人的更漂亮,那些人比不幸的柔嘉更加不幸。但柔嘉把自己的不幸归咎在这些人的身上,连他们继续不幸的权利也剥夺了。

东方鹤幽幽道:“公主,你已经罪无可赦。”

柔嘉愣了愣。

东方鹤像极了薛照——第一个她看不懂的男人。但此刻想想,二人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因为薛照不会这么说。

薛照一直以为她是清白干净的。

“你一定很厌恶我。”柔嘉瞪着他,“我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一定会杀死你,拔掉你这颗眼中钉。”

东方鹤笑了:“臣随时恭候大驾。”

离开公主府的时候,柔嘉果然派了两个侍卫跟踪他。他没有马上回幻音司,而是去街上逛了逛。

这些年,他从来没有逛过街,他就犹如精密的表盘,每一刻都走在绝对的位置上,今天全部打破了。

他把自己想吃的想看的想玩的试了一遍,一直逛到了傍晚才醉醺醺地朝幻音司走去。

守门的侍卫一时没认出他来,还以为是流浪汉,把他扔了出去。

菏泽的轿子停在大门前。刚参加完一个无聊的宴会,菏泽差点儿在轿子里睡着。

“师父……”菏泽刚下轿子,金靴就被一双手抱住。他低头,看见醉得两颊酡红的东方鹤像烂泥中的泥鳅。

“阿鹤……”菏泽难得皱了皱眉,蹲下来,捏他的下巴,“你不想活了?”

东方鹤笑:“师父是不是恼怒极了,想把徒弟当场打死?为何不马上顺从内心当场打死我?”

菏泽放开他,吩咐两个下人:“阿鹤醉了,你们把他扶到房间里。”

东方鹤还是笑:“你干脆就在门外当场打死我!你是不是怕了,怕被人看见你那么残忍的一面?”

他被人扔进了柴房里。

在东方鹤眼中,四周的环境扭曲不堪,他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

菏泽本心情就不好,此刻快步走来,对着他的心窝狠狠踹了一脚:“畜生!”

东方鹤吐了一口酒出来,然后抱紧自己的身体。

菏泽干脆拿起一旁带着倒钩的鞭子打他,边打边骂:“畜生!你这个不知规矩的畜生!你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吗?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留你一条贱命,你早就死了!在你的母亲姊妹像狗一样地服侍大人们的时候,你的父亲兄弟早已经像猪一样被大人们用刀剑砍死。

“你呢?你只能在一边看着,你什么都做不了。直到今天,你依然只能把你的仇恨咽进肚子里,不要妄想着能够和师父平起平坐!”

鞭子、棍棒、拳脚。

醉醺醺的东方鹤不知道菏泽到底用什么打的自己,好像这些都一一用过了。

他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狱里无能为力,就像被野猫咬断喉咙的雪月。他是雪月,菏泽便是柔嘉。柔嘉是他,高高在上的王便是菏泽。

无人能够跳出这个可悲的循环。

菏泽将东方鹤打得半死才怒气冲冲地离开。真是反天了,从来没有哪一天,东方鹤如此放浪形骸。

但他还需要随时保持自己优雅的形象,即便心中有惊涛骇浪,脸上也不动声色。唯有眼睛,此刻若有人与他对视,定能发现他的怒火。

东方鹤八岁时为他所降,那时候举国猎妖,东方鹤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部被他奉旨屠戮,东方鹤被束缚着手脚,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

没有什么事情比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更让人觉得无可奈何。东方鹤的悲哀也一定深入骨髓。

菏泽就是要碾碎东方鹤的认知,让东方鹤意识到他的强大不可抵抗。

他用铁链把东方鹤的脖子和手脚拴了起来,逼迫东方鹤学习琴技,代替他上台表演。他吸食东方鹤的妖气以维持自己的天人之姿,让东方鹤永远屈居于他之下。

他不能对东方鹤有一丝怜悯,因为他是东方鹤的仇人。他若是心软便会露出软肋,给东方鹤复仇的机会。

他一直这么笃定,却不知道是谁打破了这个平衡。

“他喝得烂醉如泥,被菏泽抓回府中毒打?”

公主府中,坐在美人靠上的柔嘉一边吃着葡萄,一边慢条斯理地问自己雇来的刺客——是的,她终于也不得不请人来办一些龌龊事了。

刺客颔首:“是的,公主殿下。”

“真有意思,也许这就是严师出高徒。东方鹤平时酗酒吗?难怪他疯疯癫癫的。”柔嘉又嗑了粒瓜子,自我安慰道。

如果东方鹤真的是一个疯子,会不会根本没把她杀人的事情当一回事?但平时他上课的时候挺正常的。

“这样吧,你且先别动他,只需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柔嘉闷闷不乐地想,她一定不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才一时留住此人的贱命的。

但东方鹤第六次来上课的时候柔嘉就按捺不住了。她屏退左右,急吼吼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人的事情公之于众?你到底对本公主有何企图?”

东方鹤正在调琴,柔嘉忽然压过来,他吓了一跳,继而剧烈咳嗽起来。

“你别装虚弱,快回答我!”柔嘉暴躁道。

东方鹤呼吸急促:“我并不想装,只是你压着我的伤口了……”

昨天,他的肋骨、胸骨差点被打断,受伤的脏器现在也没有彻底复原。他虽然是妖,但也经受不住驯妖师的折磨。

说话间,那咳嗽声越发剧烈。柔嘉上下打量他,只见大片的粉色在雪白的衣服上晕染开,竟让他显得有些妖媚。

“你这个祸主的畜生。”柔嘉脸红,放开他。

东方鹤莫名其妙,缓了缓,继续调琴:“也许公主你不相信,但我从来没有把你的秘密公之于众的想法。”

“为什么?”柔嘉半信半疑。

“因为公主和我师父一样,高高在上。就算我说了,死的人也只是我而已。何况你们杀人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吗?像公主这样遮遮掩掩的反倒在少数。”东方鹤笑了笑,“还挺有意思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柔嘉暴跳起来。

他这么说,好像她理所当然就是罪人一样,而且是天生的罪人。

东方鹤不说话。

菏泽做得不错,他实在是一点反抗的勇气也没有了,只是在和柔嘉说话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是那么相似。一旦有了同伴,他莫名地就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看看菏泽恼羞成怒的样子。

柔嘉哪有心思学琴?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东方鹤身上。

以前她从来没有留意过任何自己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但凡能够入她眼的人之后都不得好死。

不过,她忽然不想杀东方鹤了,甚至不希望他死。

接下来的几天,柔嘉依然让刺客跟踪东方鹤,看他如何在人前风光,在人后被菏泽侮辱。刺客还告诉她,东方鹤但凡做错一点事情都会受罚。

第七次授课后,柔嘉特意给东方鹤送行。

她温婉地行礼:“东方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同病相怜?”

东方鹤惊讶于柔嘉的聪慧:“公主也这么认为?”

“我们都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人生,只是被人当成工具、装饰品。我是大昭国的公主,也是可供王朝炫耀的珠宝;你是幻音司的高徒,也是菏泽的脸面。”

他们一样求而不得,一样心怀仇恨。

东方鹤行礼道:“公主,我该走了。”

他走了几步,柔嘉忽然追上来:“东方先生!”

东方鹤好似被施了定身术。

“东方先生,”柔嘉红着脸道,“我们一起反吧!”

东方鹤惊讶地睁大眼睛,很快又转过身:“怎么反?”

他的身上被打入了九十九根锁魂钉,菏泽稍微动一根手指,他都痛不欲生。

东方鹤心情复杂地离开了。

大昭国曾经深受妖祸之害,因而孕育了一批强大的驯妖师。菏泽师出名门,也是在人妖大战后硕果仅存的几名驯妖师之一。

不过后来日子太平,驯妖师也无所事事,菏泽凭借美色做起了宫廷的皮肉生意,渐渐发展了自己的势力。

东方鹤是他收养的最后一只妖——白鹤精。

都说尊贵的鸟儿应该喝露水栖梧桐,再不济也能在高草丛生的水边自由自在地沐浴阳光。怪只怪他的父母没有让他降生于山林,偏偏把他带到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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