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是浙江世家, 书香门第,虽说他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被流放到了云南, 但生活过的还算优渥, 自小家里就给他请了很多先生,教他读书,教他武功, 从前的规矩也都没有丢下。
世家子弟, 男孩子知道这些风月之事,看《飞燕外传》《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闲书倒是无妨,但女孩子是万万不能看这些闲书的。
黄药师是在这样的规矩下长大的,自然用这样的规矩来教导女儿, 无奈女儿长大就不听话了, 动不动就和小鱼儿牵手亲嘴,没有一点女孩子该有的矜持。
黄药师本来自我安慰,只要他二人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 他便当作没有看见好了,哪里想到黄蓉竟会当着众人的面, 说起美人计来。
黄药师脸上挂不住,忍不住瞪了小鱼儿一眼。
小鱼儿莫名其妙,他刚刚什么话也没说, 什么事也没做,黄药师干吗要瞪他?
他略一沉吟,只道黄药师是觉得他这时候不应该让黄蓉唱独角戏,微笑点头,说道:“这美人关确实难过,像我这样的天下第一聪明人, 最后不也没有过去么。”
黄药师听到这话,一张脸更黑了,寻思:“这臭小子,竟然把我黄老邪的女儿,和西施、貂蝉、赵合德相提并论?”
黄蓉却乐得喜笑颜开,说道:“但你可比他们走运多啦。你栽在了我身上,我可不会害你,更不会掐死你的儿子。”
小鱼儿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当然啦,哪有妈妈会掐死自己的孩子。”
黄药师听到黄蓉说“你栽在了我身上”,脸已经黑了一层,听到小鱼儿说“哪有妈妈会掐死自己的孩子”,脸上又黑了几层,宛然便是一个黑面煞星。
黄药师忍不住瞪了黄蓉和小鱼儿好几眼,但他二人只顾眉来眼去,压根儿没有看见他。
这可比给瞎子抛媚眼,更让人气闷,黄药师索性策马向前驰去,来个我没看见,便没有发生,不留在这里生气了。
众人又行一阵,道路两旁的长草越来越长,从积雪中钻了出来,露出一截截短短的草尖。
突然之间,一人“咦”了一声,说道:“这里有脚印。”
又有人打着灯笼,照向路面,只见雪地上印着两道脚印,脚印甚小,鞋底绕着海棠花纹,显然是个年纪不大,身量还未长成的小姑娘。
还有人道:“看她走的方向,和咱们走的方向一样,她也和咱们一样,去那座寺庙过夜?”
荒山,破庙,半夜,少女。
不少男人都不禁浮想联翩,幻想这少女会是何等姿容。他们身上本来又冷又饿,疲惫不堪,想到过夜的地方就在眼前,脚步早就十分急促,这时想到这少女就在寺庙里面等候他们,脚步不由又加快三分。
其中也有小心谨慎,经验老道之辈,知道江湖上有三种人最难惹,就是和尚,乞丐和女人。
一个独自行走江湖的女人,能安安全全地活下来,手上一定有过硬的本事。
何况昆仑山上覆满冰雪,到处都是森林和峭壁,山上藏满了野兽,一连走上几天,都未必能见到人烟,看地上的脚印,这少女显是独自一人,行走于冰山雪峰之中,她的本事,只怕比那些行走江湖数十年的老油子,还要强上几分,自不免心生警惕。
但见大伙儿都兴高采烈,又想他们有几千人,这少女的本事再厉害,难道还能以一敌几千不成?这时劝大伙儿小心,不要对这少女掉以轻心,除了招来嘲笑,还能有什么用处?也只有不置一词,偷偷将兵器拿了出来。
忽听得马蹄声急,几人飞骑返回,是在前面探路的人。他们说道已经看见那座寺庙了,只是那座寺庙附近没有脚印,庙里没有光亮,也没有响声,里面不像有人。
贾珂和王怜花对西方魔教的人并不信任,一早就派了自己的手下,与西方魔教的人,一起走在队伍最前面。这几个在前面探路的人,其中就有贾珂和王怜花的手下,名叫冯新生,他回来以后,直接奔到贾珂和王怜花所乘的马车之前,将这件事向他二人禀告。
贾珂和王怜花还没回来,如今坐在车里的人,是他俩的手下孟成海和姜南云。姜南云学着王怜花的声音,说道:“她若正待在寺庙里,刚刚你们骑马过去,马蹄声应该已经惊到她了。咱们这么多人,她一个小女孩,能翻起什么浪来,继续走就是。”
冯新生应了一声,调转马头,飞骑回到前面。
众人一路向上,来到一段狭窄的山道,道路两旁,都是悬崖峭壁。
那座寺庙就建在悬崖之上,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经瞧见那座寺庙的轮廓,除了封权英等几个从前就来过这里的人以外,人人都瞧得目瞪口呆,好些人甚至忘记了走路。
小鱼儿等人走在后面,见队伍越行越慢,心知前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自从前面的人停下来以后,道路越来越拥挤,道路两旁都是陡峭的山坡,山坡上结了一层极厚极滑的坚冰,刚刚有人一不小心,将干粮掉了下去,那干粮直接顺着冰面滑了下去。
即使是贾珂这样的轻功,想要从两边的陡坡走过去,也得用九阴白骨爪抓住坚冰,一点点攀爬过去。他们想要赶去前面,只能扔下坐骑,运起轻功,踩在前面的人的肩膀和头顶上,方能赶到队伍前面。
这种事情,小鱼儿当然做不出来。
他只能伸手去拍前面这人的肩膀,问他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他前面这人,是全真教弟子,名叫赵志敬,心里也正好奇,听到小鱼儿的话,便伸手去拍他前面的人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赵志敬转过头来,告诉小鱼儿:“一开始是前面有些人看到那座寺庙实在太大了,大的不像寺庙,倒像是宫殿,惊讶得举足不前,忘记了走路。
后来他们发现寺庙前面的一段很长的山路上,铺着满满的铁蒺藜,铁蒺藜上布满了尖刺,也不知上面有没有毒,不仅牲畜过不去,咱们也没法过去。那些铁蒺藜有一半都埋在坚冰里,没法用刀剑将它们挑开,只能用手将它们□□。他们现在正在清理那一地的铁蒺藜呢。”
小鱼儿纳闷道:“铺着满满的铁蒺藜?这山路虽然狭窄,但一次走五六个人不成问题,那女人铺一地铁蒺藜,就以为能对付咱们了?不能,这世上哪有这么笨的人!”
黄蓉点了点头,说道:“即使真有这样的人,她独自行走江湖,早就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我看其中一定有诈,你快跟前面的人说,让他们小心一点。”
赵志敬认得他俩的身份,任劳任怨地转过头,去拍前面的人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赵志敬转过头来,说道:“您二位当真料事如神。那女人确实不只铺了一地的铁蒺藜。她还将上百枚银针插在那些铁蒺藜的旁边,那些银针细若牛毛,在阳光下都看不清楚,加上今晚月光不好,收拾铁蒺藜的人不方便提灯,只能让别人站在他们身后,举着灯给他们照亮,难免有些地方照不到。所以那些收拾铁蒺藜的人,都没发现那些银针。
而且银针上喂了剧毒,他们伸手去拔铁蒺藜,手掌被银针刺破以后,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直到有人毒性发作,浑身不听使唤,伏倒在地上,大伙儿才察觉他们中了那女人的算计。”
赵志敬是全真教的弟子,那些在前面收拾铁蒺藜,手掌被毒针刺破的倒霉蛋,都是西方魔教的人。
赵志敬先前和西方魔教打过一场,好些同门师兄弟折在了他们手上,自己也挂了彩,胸膛被人用长剑划了好大一道伤口。虽说这些天来,大伙儿一起赶路,同甘共苦,关系稍有缓和,但血海深仇,哪会轻易忘记?这时见西方魔教的弟子倒了大霉,赵志敬自不免幸灾乐祸起来,语气中也透出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
小鱼儿向前看去,只见乌压压的一大群人,站在山道上,唯一的光亮,就是一些人手中提着的灯笼,或是举着的火把。他连寺庙都还没有看见,又哪能看清寺庙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黄蓉道:“这一招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不灵了。那姑娘在铁蒺藜中布下银针,十有八|九是想拿那些被她的毒针刺中的人当筹码,跟咱们谈个条件。如我所料不错,她现在应该已经现身了。你再去问问!”
赵志敬无可奈何,又去向前面的人打听情况。
又过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笑道:“黄姑娘,又被你说中了。我听他们说,待得那些收拾铁蒺藜的人,都伏在地上不动以后,一个小姑娘就从大殿里走了出来,跟前面的人说,如今他们的同伴都中了她的毒针,这毒针剧毒无比,再过半刻,即使是她,也救不回他们的性命了。若是想要他们活命,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问题。
前面那些人,有人想要回答那小姑娘的问题,有人不想回答那小姑娘的问题,吵吵嚷嚷,争论不休,始终拿不定主意,”
小鱼儿“啧”了一声,说道:“他们再这样吵下去,岂不是黄花菜都要凉了?”转头看向玉无缺,说道:“老弟,帮把手,带我去前面看看。”
以小鱼儿的武功,大伙儿若能一动不动,他将大伙儿的肩膀和头顶当成石头,一路踩着过去,赶到队伍前面,那当然轻而易举。但是小鱼儿急着去救人,没时间让赵志敬帮他传话,告诉大伙儿不要乱动,只好向玉无缺求助。
玉无缺点了点头,伸手搂住小鱼儿的腰,正要纵身跃起,另一只手就被一只温软柔腻的小手抓住。
只听黄蓉道:“我也去!玉大哥,你也带上我!”
玉无缺一向不擅长拒绝别人,点头笑道:“好,你们抓紧我了。”
他说完这话,略一迟疑,心想只抓黄蓉的手,黄蓉跟不上自己的速度,在空中无法稳定身子,双脚乱动,重心不稳,怕是会踢到别人,还是搂住了黄蓉的腰,然后运起轻功,向前驰去。
不过须臾,三人便赶到队伍最前面,身后响起一片惊愕声,抱怨声,咒骂声,都是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们踩中肩膀的倒霉蛋。
黄蓉在地上站稳,一抬头,就见一座巍峨宏伟的宫殿,屹立在悬崖上,黑暗中看不清这座宫殿的全貌,只能隐隐看见它的轮廓。
一个身穿白色皮袄的少女,正站在宫殿之前,手持长剑,冷冷地看着他们。
宫殿里没有点灯,宫殿前面那片空地光线昏暗,灯笼和火把的光离得太远,照不过去,黄蓉站在这里,完全看不清那少女的容貌,只见那少女身形瘦小,像是十四五岁年纪。
她收回目光,就见黄药师站在那片铁蒺藜之前,扬起衣袖,卷起一大片铁蒺藜和银针,向对面那白衣少女射去。
那白衣少女听到风声,知这一下来势劲急,不敢硬接,连忙挥剑格挡,同时向后急跃几步。
只听得叮叮当当的清脆之声连成一片,是长剑打中铁蒺藜的声音。
但黄药师这一袖岂是好接的?
那白衣少女连着打下十七八个铁蒺藜,猛地右耳一痛,却是被一个铁蒺藜打中,忍不住“啊哟”一声,痛呼出来。
她心知大事不妙,伸手去摸右耳,摸了一手鲜血,还有一枚长长的银针,就插在她的脸颊与右耳相接之处。
那白衣少女连忙拔下银针,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正要拔开瓶塞,取出解药,突然眼前一花,一个青影从面前掠过,回过神时,就见手中空荡荡的,瓷瓶已经不知去向。
那白衣少女脸色大变,侧头看去,就见黄药师站在旁边,手中握着一只瓷瓶,正是她先前握在手中的瓷瓶,脚下落着一柄剑鞘,显然他是用这柄剑鞘,通过这片铁蒺藜的。
黄药师拔开瓶塞,到处一枚解药,凑到鼻端,轻轻一嗅,然后将解药放回瓶中,将瓷瓶扔向黄蓉,说道:“蓉儿,接着!”
黄蓉接住瓷瓶,笑道:“这位姊姊,这解药怎么吃啊?”
那白衣少女的目光跟着瓷瓶落到黄蓉身上,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却又拼命忍住,问道:“姊姊,这解药怎么吃,小妹若是告诉你了,你可愿把解药还给小妹吗?”
随即扫了一眼黄蓉身边的人,待得瞧见小鱼儿和玉无缺,登时喜动颜色,叫道:“贾公子,原来你也在这里!我不知他们是你的朋友,只道他们是来追我的恶人,才在这里撒下一把铁蒺藜和冰魄银针。我告诉你解药怎么吃,你把解药还给我,好不好?”
众人万料不到这个莫名奇妙出现在寺庙之前,又莫名其妙地在山路上布下铁蒺藜和银针来暗算他们的少女,竟是贾珂的旧识,皆是大吃一惊。
黄蓉看着那白衣少女,笑道:“姊姊,你和贾大哥认识?”
那白衣少女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跟着脸上露出又困惑,又焦急的神色,看向玉无缺,问道:“贾公子,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姓李,叫莫愁,咱们在扬州见过一面。当时我和穆念慈姊姊落入绝情谷的恶贼手中,他将我俩假扮成两个丑八怪,还给我们喂下迷药,使得我们浑身不能动弹。若非王公子出手相助,我可能现在还是那个丑八怪呢。”
黄蓉虽然没听贾珂和王怜花提过此事,但见李莫愁误将玉无缺当成贾珂,心想李莫愁总不会跟贾珂扯这个谎,一说不就得被戳破了,心中疑虑全消,笑道:“李姊姊,你要跟贾大哥叙旧,还是等会儿再叙。你针上的剧毒可不等人。你告诉我们如何解毒,我就将解药还给你。你自己也被毒针刺破了皮肤,针上的剧毒,马上就要发作了,你不要解药解毒吗?”
李莫愁似是对贾珂十分信任,见到玉无缺以后,整个人立时放松下来,也不担心黄蓉会赖着她的解药,不还给她了,不假思索地道:“口服一枚解药,即可解毒。”
黄蓉取出解药,分给众人吃了,然后将瓷瓶交给玉无缺,请他将解药还给李莫愁。
玉无缺将瓷瓶掷了过去,李莫愁伸手接过,取出解药,喂入口中,这才放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