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怜花在心里笑够了, 才道:“此等大事,自然要亲自问上一问,才能安心。只是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都罗总管, 你在公孙临的住处抓住了唐玉, 公孙临这次来兴州城一共带了多少随从, 有没有人和他同行, 比如他的朋友,比如霍氏商行的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 乃至霍休本人,他在兴州城这些天去过多少地方, 和多少人有过来往, 你都问清楚了吗?
别人暂且不说,赵刚找到公孙临的时候, 公孙临不是正在和郑庆春喝酒吗?郑庆春还拍胸膛给公孙临担保,说公孙临来兴州城就是为了买他的棉花的。你带人去抓他了吗?去搜他家了吗?还有他那七十间仓库, 你带人去搜了吗?
不要告诉我,这些事情,你一件都没有做。只抓住一个唐玉, 有什么用?唐玉那几个同伙,你抓住了吗?他们现在还在外面逍遥快活,难道你以为抓住唐玉, 这件事就结束了?”
王怜花说的这几件事, 都罗继捧确实一件也没做,越听越无地自容,手心冷汗暗生,不禁怀念起皇上和其他皇子的好来。换作他们,哪会想到这么多要做的事情?
都罗继捧只得硬着头皮道:“卑职考虑不周, 只想到要把公孙临和他的仆人抓回来拷问,确实没问过公孙临,他是否还有同伙,更没想过应该问他,他在兴州城都和谁做过生意。卑职现在就带人去抓郑庆春,搜查他的仓库,但盼能够弥补一二。”
顿了一顿,从怀中取出账簿和一个锦囊,拆开锦囊,露出里面梅花形状的熏香来,又道:“其实卑职没顾得上问公孙临这些事情,也是事出有因。卑职抓住公孙临以后,便向锦云客栈的掌柜询问公孙临的事情,方知锦云客栈的大老板专门找人定制了梅兰竹菊四种香味的熏香。
梅香院里配的是梅花熏香,兰馨院里配的是兰花熏香,竹幽院里配的是绿竹熏香,菊芳院里配的是菊花熏香,都是别的地方买不到的。卑职想起公主殿下的事,便向客栈掌柜要来这五个月的账簿和梅香院的熏香,发现梅香院上一个住户萧远川十分可疑,极有可能和公主有关。”说到最后,上前几步,将账簿和锦囊放到桌上,然后退了回来。
贾珂拿起账簿,翻到梅香院的进账,见这萧远川三天花了七两银子,其中六两银子是房钱,一两银子是三天的饭钱和酒钱,他在住宿上极尽奢华,在饮食上却只是普通富人的水准,看起来实在奇怪。像公孙临住在竹幽院,今天刚刚过半,他就在饮食上花了四两银子,这四两银子还不包括他在黄鹤楼和郑庆春喝酒花的钱。
王怜花看了一眼熏香,说道:“既然找到了这些东西,怎的不早说?”
都罗继捧心想:“我还以为对于皇上来说,这些东西比不上皇太妃重要,哪想到是我失算了。”但又不好直说,只好道:“卑职实在太过激动,就把这些东西抛在脑后了。”
王怜花心想:“太过激动?那又不是你妈,你有什么好激动的?”说道:“下不为例。你把拂蕊和晓蕾叫进来,让她们两个闻闻,这块熏香是不是那天晚上她们闻到的香味。”都罗继捧答应一声,走到外面,将拂蕊和晓蕾带了进来。
王怜花将这块熏香掰成三块,一块递给拂蕊,一块递给晓蕾,一块放在桌上,见贾珂在看账簿,凑过去看了一眼,说道:“红花和紫草。”
贾珂看向王怜花,王怜花道:“红花和紫草确实可以用来熬制避子汤,不过对身体不好,有条件的人,都会用藏红花和麝香来熬制避子汤。
藏红花和麝香虽然十分昂贵,但是避子汤无需天天喝,而且熬避子汤放上少量藏红花和麝香即可,萧远川每天二两银子的院子都住得起,避子汤需要的藏红花和麝香,他肯定负担得起,可是他只给公主买普通农夫都负担得起的红花和紫草,他在吃上的寒酸,还真是始终如一。”
贾珂提笔写道:“说不定寒酸才是他自己的,阔绰和他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王怜花从贾珂手中拿过笔来,写道:“我看梅香院的地下一定暗藏玄机,现在住在那里的李秋水,是律香川的同伙。”
贾珂点了点头,拿来一根新的毛笔,蘸了蘸墨,写道:“你看这里。”
王怜花顺着贾珂的目光看去,见到账簿中一行字写道:“梅香院,四十坛西凤酒,收银八两。”
西凤酒是陕西名酒,醇香芬芳,清而不淡,浓而不艳,一般五斤西凤酒要一两银子,这里写着收银八两,律香川应该是要了四十斤西凤酒。
四十斤白酒可不是一个人能喝得了的,律香川就住在客栈里,想要喝酒,随时都能买到,不必提前买这么多酒储存起来。
王怜花精神一振,暗道:“律香川一口气买了这么多酒,一定是要宴请宾客!”
看完这一整天的账目,王怜花却发现梅香院中午要的是三菜两饭,和前一天一样,可见在梅香院里吃饭的人只有律香川和他的仆人,晚上要的是三菜两饭一汤一粥,汤是牛骨解酒汤,粥是白米山药粥,显然他在吃晚饭之前,就已经喝过酒了,这四十斤白酒,竟是他要来给自己喝的。
王怜花翻过一页,去看第二天的账目,第二天律香川早上没有要早饭,不知他是没有吃早饭,还是在外面吃了,中午要的是三菜两饭一粥,粥是生滚牛肉粥,晚上要的是三菜两饭一汤一粥,汤是牛骨解酒汤,粥是白米山药粥,这天下午他似乎又自己喝酒了。
王怜花又翻一页,去看第三天的账目,第三天律香川早上要了两碗牛肉面,五个驴肉火烧,和一碗红豆花生黑米粥,中午要了三菜两饭,晚上要了三菜两饭。
律香川在第四天和第五天的晚上又要了解酒汤和米粥,第七天,他和他的仆人只在客栈吃了早饭,第八天、第九天……第十三天都是如此。到了第十四天,他又要了三十五斤高粱。
王怜花看着这一行字,沉吟片刻,提笔写道:“他一口气买几十斤酒,不是一口气喝完,而是分了好几天喝完,他这么做,可不像是为了喝酒。”
贾珂点了点头,写道:“我想他要的可能是这些酒坛,运这些酒坛的车,或是一个光明正大运东西的机会,反正这几十斤白酒,一定和梅香院地下藏着的东西有关。”
王怜花听到这话,心中一动,找到昨天的账目,只见上面写道:
“梅香院:房费收银二两;早上四张烧饼,两样小菜,一碗糯米团子豆沙粥,一碗八宝甜粥,收银四钱三分;晚上一道糖醋小排,一道醋溜白菜,两碗菇香杂米饭,两碗人参鸡汤,一碟糖霜桃条、一碟梨肉好郎君,一碟姜丝话梅,一碗桂圆,一碗蜜汁蒸枣,收银一两二钱。”
王怜花将账簿往前翻,一直翻到腊月十七,这天“李秋水”和她的徒弟搬进了梅香院,始终没有找到二人买酒的记录,心想:“律香川住在梅香院的时候,过上十几天,就要买几十斤的白酒,她们却不用这么做,这是为什么?如果她们不用接替律香川,在梅香院里做买酒的勾当,又何必住在梅香院?”
王怜花沉吟片刻,提笔写道:“李秋水是在腊月十七这天搬进梅香院的,但她从来没有在客栈里买过酒。难道她这时候住进梅香院,只是因为她知道不久以后,李讹庞定会因为李清露遇刺,到处搜查刺客。官兵若是搜查的太过仔细,可能会发现梅香院的秘密,这时就需要她这个皇太妃亲自出马,镇住官兵,让官兵不敢继续搜查梅香院了?”
贾珂写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从昨天到今天,官兵已经挨家挨户搜查过好几遍了。客栈掌柜都知道梅香院里住的是皇太妃,咱们却一直不知道,你说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西泥国的官兵个个有眼无珠,认不出曾经的皇太妃吗?
即使真有这样有眼无珠的官兵,但也不可能个个都是这样,我想只能是因为搜查梅香院的官兵见到她以后,都认出她是谁来。她的儿子是当今皇帝,即使和她断绝了关系,但谁都知道,那是被逼无奈,那些官兵肯定不敢得罪她。
她说她是有罪之人,这次来兴州城,只是为了看看孙女,让那些官兵不要把她回到兴州城的事情说出去,尤其不要告诉她的儿子,那些官兵哪敢不从,自然没人把这件事告诉咱们。
适才若不是都罗继捧要去搜查梅香院,客栈掌柜担心都罗继捧擅闯梅香院,惊扰到皇太妃,回宫以后,受到皇帝责怪,认为都是因为客栈掌柜知情不报,才害得他受此责罚,迁怒于自己,只好告诉都罗继捧,梅香院里住的是皇太妃,咱们现在还被她蒙在鼓里呢。”
写字的速度当然比不上说话的速度,贾珂为了跟上自己的思路,挥笔极快,写的甚是潦草,当真是纵横飘忽,流转无方,有几个字几乎破纸而出。
王怜花忍不住一笑,写道:“好一个‘挥毫落纸如云烟。’贾兄这一幅狂草我可得好好收藏起来,日后拿出来展览,张旭泉下有知,也要羞得再不敢动笔了。”
贾珂一笑,写道:“这一幅字写得很好吗?依我看来,我从前用火龙果汁在王公子身上写的字才是真正的无价瑰宝呢。”
王怜花知道贾珂说的是他先用火龙果汁在戒尺上写下“我是贾珂的小笨蛋”这几个字,然后把这几个字印在自己身上这件事,想到自己当时的模样,不由得脸上一热,在纸上写道:“原来你喜欢我身上有字啊,这还不简单。今天晚上,我就把《大悲心陀罗尼经》写在我的心上,你欢不欢喜?”
贾珂看到这话,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哭泣的人脸。
虽然王怜花觉得它更像一个长了鸡冠子的鸡蛋,还是圆形的鸡蛋,不知怎么淋了雨,两行雨水从鸡蛋的蛋壳上流了下来,但也不是认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不由得大为欣慰,自己看图说话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轻松认出贾珂画的所有东西了。
王怜花先在哭泣的人脸上方画了一片很大的荷叶,荷叶上水珠滚动,荷叶一角被风吹起,水珠落了下来,正好落到人脸的脸颊上。然后在人脸的下方画了一个躺着的小人,又给人脸画了一个身子,再在他们下面画了一张床,最后给躺在下面的小人画了一头乌发,在床上散开。
寥寥几笔,就让那幅充满了荒诞离奇的长了鸡冠子的鸡蛋的自画像,变成了一幅充满了柔情蜜意的荷叶玉露云雨图,唯一一点美中不足,就是上面的小人的脸实在太丑了。
王怜花越看越觉得丑,越看越觉得用这张丑脸来画云雨图,根本就是对自己的折磨,犹豫再三,实在忍受不了,提笔对那片荷叶稍作修改。他先在荷叶的上方画出瓢泼大雨,积在荷叶中的雨水实在太多,荷叶承受不了这么多雨水,塌了下来,雨水泼将下来,在上面的小人面前形成一条瀑布,完全遮住了小人的脸。
贾珂不是不知道自己画的人脸非常的抽象,毕竟他只是随便画了几笔,画的时候,心思还在梅香院上面,但是见到王怜花直接用墨汁挡住了自己画的人脸,仍不禁有些无语,心想:“我画的小脸有这么难看吗?”
贾珂在纸上画了一个鬼脸,然后写道:“你还记得上官飞燕先前是怎么说的么。她说上官金虹在跟东瀛做军火生意,还说霍休让她做李讹庞的小老婆,就是希望她能挑拨西泥国和其他国家开战,以便趁着战乱,发一笔横财。如果这几个国家开战,最赚钱的生意,不就是卖卖军火么。”
贾珂画的画本来就很抽象,这时他画的是一张鬼脸,画的时候,就往抽象里画,自然比他从前画的那些画还要抽象许多。
王怜花看得呆了,心想:“这……这是什么?一块正在犯羊癫疯的桂花糕?”
他本来信心满满,觉得自己看图说话的本事已经很厉害了,但是眼前这个图案,他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陡然间遇此打击,他对自己看图说话的本事信心全失,暗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看懂贾珂画的画了。”
然后向旁一瞥,见到贾珂写的这一行字,一惊之下,将那块正在犯羊癫疯的桂花糕抛在脑后,写道:“你怀疑梅香院下面藏着军火?”
贾珂点了点头,写道:“我怀疑他们藏的是猛火油。”
猛火油就是石油,早在南北朝之时,猛火油就被用来攻城,现在战场上用的最多的就是猛火油柜。
猛火油柜以熟铜为柜,下有四脚,上有四根铜管,管上横置唧筒,与油柜相通,油柜中装有猛火油,唧筒前部装有火楼,内盛引火药,只需用烧红的铁钳点燃引火药,然后用力抽拉唧筒,便可将烈焰自火楼中喷射出去。
霹雳堂卖的火油其实就是猛火油,因为猛火油是战场上杀敌的利器,朝廷一向管控的很严,所以民间买卖石油,都说这只是用来点灯烧饭用的火油,从来不用“猛火油”这个名字。
王怜花略一沉吟,写道:“倘若他们在梅香院底下藏了大量猛火油,这一切确实都说得通了。那家客栈不可能把几十斤一样的酒放在外面,平时肯定都放在仓库里,要的时候再去仓库拿。
只要那个负责去仓库搬酒的店小二,是律香川的同伙,他们便能事先将几十斤猛火油装进酒坛,放在仓库里,之后律香川要酒,店小二假借搬酒之名,去仓库把那几十斤猛火油搬去律香川住的梅香院,就大功告成了。而且律香川一次就要三四十斤酒,店小二每次多搬个十斤二十斤,想要蒙混过去也不难。”
贾珂道:“还有郑庆春那七十间仓库。这些仓库上面是用来放货物的,下面完全可以修建一层甚至几层密室,就和宫里那八间冰库一样,用来储存军火。而且郑庆春本来就是做生意的,货物进进出出,谁也不会觉得奇怪。单说他每年收那么多棉花放进仓库里,棉花都用麻袋装着,从外面看就是一个个麻袋,但是除了他和他的伙计之外,谁知道麻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王怜花一笑,写道:“贾珂,我决定封你做‘料事如神活神仙’。”
贾珂一怔,忍不住一笑,写道:“多谢皇后——”后面的话尚未写完,就被王怜花握住笔杆,不许他继续往下写了。
贾珂只好拿了一根新的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墨汁,然后在纸上写道:“皇——”刚写了一个字,又被王怜花握住笔杆,不许他继续往下写了。
贾珂耸了耸肩,心想:“做哑巴可真是太难了,两个小猪蹄就让我说不出话来了。”
王怜花横了他一眼,写道:“老子封你做‘料事如神活神仙’,可不是让你胡说八道。”
贾珂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现在是个哑巴,根本说不出话来,便是想要胡说八道,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王怜花忍不住一笑,继续写道:“胡写八道,行了?老子给你这个名号,只是希望那七十间仓库下面,当真如你所说,有几层密室,而且每层密室下面,都放满了军火。”
民间私藏军火本就是违法的事,贾珂不清楚西泥国的情况,反正按照卫国的律法,个人私藏的军火的价值达到两千两银子以上,就会被判全家流放,三千两银子以上,就会被判全家抄斩。像霹雳堂这样专门生产火药火油的江湖帮派,若不是一早就在朝中找到了十分厉害的靠山,早就被朝廷铲除了。
现在他们是西泥国的皇帝,朝廷没收这些军火,就相当于进了他们的口袋,王怜花在西域连着抄了逍遥侯、九幽侯、玉罗刹、柴玉关的家,做惯了这样的无本买卖,现在回到中原,先是抄了李讹庞的家,取代李讹庞做了皇帝,眼看又能抄霍休的家了,他如此高兴,贾珂不是不能理解,但还是觉得好笑,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