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情来的太过突然,一开始的医疗人员有限,他们前来援疆的医生肩头责任更重。
只能看到不断有人穿梭在救援现场,白大褂的一角始终飞扬。
薄幸月一开始待在医疗中心,后面直接跟着队伍去到现场。
她穿了件透明的雨衣,暴雨如柱,淋在身上,几乎冷得人要失去知觉。
有些事情到了现场才知道,肉眼可见的情况更加触目惊心。
水面的高度几乎要淹没胸口,漂浮物随处都是。
哭喊声、指挥救援声不绝如缕。
几处洪水的泄露口全部都要靠军人运输麻袋填塞,更有甚者直接用身体堵住源源不断的水流。
他们所有的物品都先存放于密封袋之中,以防进水了不能用。
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暴雨造成的视线模糊不清,在最危难的关头,现场的医护人员对溺水人员进行急救处理。
薄幸月跪在旁边的空地上,通过按压的手法排出溺水者腹腔的积水。
她脸上全是水,湿冷泛骨,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额角沁出的汗水。
站起来时,薄幸月才知道刚才自己的膝盖硌到块儿小石子,估计裤子下的皮肤早就青紫一片。
她咬咬牙,又投入到新的救援工作中。
一直到晚上,新的医疗救援组奔赴而来,他们才得到暂时的轮班休息。
组织开完会后,薄幸月在空隙时间里吃了点压缩饼干休息。
当天晚上,快到凌晨十二点,薄幸月刚从两台手术上下来,一直给医院的张主任当助手。
知道他们是从江城的普仁医院调过来援疆的,张主任对他们很是青睐的,尤其是专业性更强的薄幸月,所以他才会在两台手术中都选她当一助。
张主任上了年纪,从手术台下来时几乎都要站不稳,却倔强地没让任何人扶。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搭建的临时医疗点内又送来了一对母子。
母亲被浮木砸中,可始终护住了身下的小男孩,两人是被救援的队伍从拖着的漩涡里救回来的。
母亲已经没气了,小男孩却还有生还的可能。
听说,为了营救两人还牺牲了一名军人。
听到这里,她有短暂的失神,指尖都在颤抖,可又很快压下心头的异样感。
薄幸月立刻挂上口罩,观察了下病人情况。
当晚值班的是医院外科的韩主任,韩科吩咐说:“戚医生,立刻准备手术。”
在手术过程中,薄幸月就忙着整理着药品。
一直到戚嘉禾从手术室里出来,消完毒,她坐在长廊上的座椅待了好久,像是丢了魂失了魄,迟迟没反应过来。
薄幸月倒了杯温水,将纸杯递过去:“辛苦了。”
戚嘉禾的泪水顷刻而下,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他。”
生死关,最是过不去的坎儿。
身为医生,救死扶伤是第一职责。
待在灾区,没有人不害怕,但更没有人愿意退缩。
生命高于一切,所有的医护人员便是挡在死神面前的那堵墙。
他们不能倒下,一刻都不能。
薄幸月忍下眼眶的酸涩感,磨了皮的双手搭在戚嘉禾的肩膀上,安慰说,“嘉禾姐,你已经尽力了。”
“我尽力了……”戚嘉禾顿了顿,又摇摇头,透着满满的无力感,“却还是没能救下他。”
戚嘉禾弯下背脊,用手捂着脸小声啜泣,像是一堵承重墙压弯到了极限。
那个小男孩不过五六岁,与她留在江城的儿子同龄。
这让她怎么可能不难过?怎么可能轻易释怀呢?!
……
与此同时,特勤中队的战士们仍坚持在一线,现场的救援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洪水滔天,天际呈现出铅灰的暗沉,朦朦胧胧望不到头。
官兵们在作训服外套着橙色的背心,于是现场的那一抹橙色成为唯一的亮色。
北疆地理位置受限,单论洪水,救援状况还不用如此焦灼。
怕的就是洪水后引发山体滑坡等灾害,会对周边造成二次倾覆。
一轮情况摸排情况后,季云淮一刻都没停留,火急火燎赶赴大本营汇报救援工作。
厉处两鬓斑白,盯着他涌上倦色的眉目间,叮嘱说:“去休息会儿吧,身体重要,休息好了才有更多的精力完成后续救援工作。”
季云淮敬了个军礼,去到旁边的帐篷里。
他脱下又脏又湿的短袖,腰间整整齐齐码着八块腹肌,依稀可以看见,手臂上残留着几处轻微的剐蹭伤,都还没去医院处理。
凉嗖嗖的夜风裹挟而来,他喉头也涌上腥甜的凉意。
换了件干净的迷彩短袖,他用干燥的衣物随意擦了下身体弥留的水渍,黑发半湿不干地耷拉在眉眼处。
见盛启洲撩开帘子,季云淮瞥过去一眼,一板一眼地布置着今晚的任务,“你等会儿去休息,今晚上我还是先顶着。”
盛启洲一字未发,呆滞在原地,像一尊不会复苏的雕像。
季云淮觉着稀奇,只当是他累了,语气稀松平常地问:“发什么呆呢?”
挣扎在说不不说的边缘,盛启洲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审判者。
随后,盛启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全然控制不住情绪,眼眶发红,一字一顿地说:“队长,刚刚接到消息,吴向明牺牲了……”
是总在队伍里当刺头兵的吴向明吗?
是前段日子还跟他比赛过射击的吴向明吗?
是在红蓝对抗赛当中抗起受伤队友的吴向明吗?
是那个年仅二十岁,爱吃橘子的吴向明吗?
……
过了许久,久到季云淮都觉得耳朵里灌入了洪水的逆流,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着的弓箭,攥着骨节,肩膀下沉,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头里挤出来:“我知道了。”
盛启洲骂了句脏话,没忍住,还是在帐篷里失声痛哭起来。
帐篷外,又传来一轮呼喊声,估计是药品和生活用品抵达了,还需要他们去卸货搬运。
季云淮胸腔震颤着,飞快用手盖住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用尽全身的气力说:“哭什么?去救人,别忘了,吴向明是为谁而死的。”
……
给一个小战士挂好点滴后,薄幸月看向运转不停的时钟。
半夜三四点,雨势稍歇,乌云蔽天。
静谧的一隅空间内,任何声响在这样的夜晚就像放大了数十倍。
临时的医疗点内,担架的水痕蜿蜒曲折,遍布地板。
薄幸月找了张前台的桌子,站在一旁,俯身在上面写病历本,她笔尖刷刷不停,注意力全然集中在纸张上。
卷发散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覆下层阴影。
不用照镜子,薄幸月大概知道,自己全身上下肯定都是灰扑扑的。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还以为是来了伤员,笔尖稍顿,乌溜溜的眼珠里散落着碎掉的光泽。
光线昏暗,朦胧在走廊的尽头。
男人穿着军装,长身玉立,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那张脸的轮廓愈发清晰,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
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奔波,两人都没想到再次见面,彼此都会是如此的狼狈不堪。
就像是一条小道,虽然因为方向不同见不到,可心底都清楚,他与她始终在为同一件事情并肩作战。
薄幸月攥紧了手中的笔,压制下心头翻涌的波涛。
在灾区的救援比想象中还要困难,她今天处理了无数官兵的伤口,却没有哪一刻比见到季云淮平安后更如释重负。
季云淮锋利的视线落到她白大褂沾了泥巴的铭牌上。
他又想到了重逢后初遇的第一印象——
“普仁医院薄医生”。
小护士一看他是军人,轻声询问说:“您要不要等处理完伤口完,去里面的行军床上休息会儿?”
“不用。”他一开口,声线喑哑得像是水流冲击下的礁石。
季云淮透过帽檐的阴影看过去,松下一口气,礼貌道:“能给我条干净的毛巾吗?”
小护士对他展露出一个笑容,说:“好的,您稍等。”
不待反应,季云淮从后拽过她的手腕,温柔的皮肤贴上来。
薄幸月没站稳,跌坐在椅子上,
季云淮以半跪的身姿出现在她面前,虔诚的像是镀了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他手里拿了条干净的毛巾,替她擦拭掉铭牌上的泥巴。
动作仔细,轻柔又认真。
泥巴擦干净后,薄幸月后知后觉,活动了下手腕,一滴晶莹的泪从鼻尖滑落,坠到他骨节分明的手背。
在季云淮面前,十六七岁的少女一直像是皎白的明月。
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没忍住,在季云淮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眼前落下一道阴翳。
脖颈处的呼吸滚烫发热,她听见了自己加速的心跳,亦然听到了季云淮的迟来的回复,“薄幸月,你不会遇到更好的了。”